枯骨红颜,唯念苏安
时值盛夏,酷暑当头。
她着一袭红衣,眯着眼,倒挂在门前的老树上乘凉。
树下的小花开的正旺,那是去年他为她种下的百里香。
清风拂过,那香味儿清淡宜人、沁人心脾。
她深吸了一口气,满意地闭起了眼睛。
看着她闲适舒心的模样,坐在屋内的苏安也忍不住翘起了嘴角。
他是在一年前遇见她的。
那时候,他的娘亲生了重病。他四处求医问药都不见效,急得他便去求了民间的方术道士。结果,他们口径一致,都说他的娘亲阳寿未尽、命不该绝,只要遇到贵人,便是活到百岁也是不成问题的。
他是读书人,那些怪力乱神的话,他原本是不信的。可是,人到了穷途陌路,没了办法,便也什么都愿意相信了。于是,他只身来到了城外的西山中,去寻找他们口中所说的贵人。
可他在这西山中,寻了一天又一天,找了一遍又一遍,一个月过去,他都未曾寻到那个贵人。
他日日早出晚归,他娘亲看着心疼,便劝他不要再找了。可他不想放弃!
直到那一天……
黑云压境,暴雨即临,他急急忙忙的从山顶抄小路下来,可还没走到山腰,那倾盆大雨便落了下来。他赶紧用手遮住头顶,眼下也开始四处寻找着能避雨的地方。
可偏偏有的时候,越急便越容易乱了阵脚。在他扶树转身时,一不留神,脚下一滑,便滚入了一米多深的土坑中。摔得有些猛了,他在地上躺了半天都没缓过劲儿来。他摸了摸脚腕,疼的厉害。可雨这么大,他总不能躺在这淋雨吧!况且,要是他迟迟不归,他娘也会担心的。
没办法,他只得忍着痛,揪着草木,一步一步地慢慢向前挪移……
又走了有半个时辰,他才开始觉得不太对劲。平日里半个时辰都能到家了,可今天他竟然还没走到山脚,就算脚腕受伤,也总不至于这么慢吧!
他眉头紧锁,沉眸开始打量着四周。这山中他走过百遍,对周围的景色自然无比熟悉。一切确实都是原来的模样,直到他的眼神转到左后方时,他才变了脸色,因为离这不过百步的老树旁,竟赫然多出了一间竹屋。
他可以肯定,在这之前,那间竹屋是绝对没有的!
人对不熟悉的东西,总会充满戒备。
他也一样!
所以,之后他寻的路,都尽量避开那间竹屋。可东西南北的路他都一一试过了,却怎么也逃不开那间竹屋和那棵大树。
天越来越黑,雨越下越大,他又迷了路,眼下这种情况,他也只能咬咬牙、去那竹屋中避雨。
他路过老树,迈上台阶,走至门前,却发现那木门老的竟然一碰便会掉下木屑。身后冷风阵阵,他犹豫再三还是推开了门。
门一开,胸腔中顿时充斥了一股尘土腐木的味道。他赶忙捂嘴,干咳了两声。直到气息渐渐平复,他才抬眸打量起这间竹屋来。
竹屋不大,相当陈旧。四处结满了蛛网,布满了灰尘。正对门口的墙边摆了一张一米多长、漆黑的几案,几案两旁各摆有相称的交椅。交椅上方挂着一幅画,画面早已斑斑驳驳、残损的厉害,但依稀之间还能辨出,这画中是一女子,墨发轻扬、红衣翩翩。
看了一会儿,他收回眸光,转头才发现,这竹屋竟还有一个内间。他稍有迟疑却仍抬腿走了进去。这内间布置的也很是讲究,桌椅床橱一应俱全,卧床是红木的,大红色的床幔轻轻垂下,床栏上还镂刻着三三两两的梅花。床头边上放着一个女子用的梳妆台,梳妆台上还摆着一方铜镜。想来这也曾是一个女子的卧房,就算没人,他也觉得有些失礼。他立刻转身想要出去,可脚下却突然疼的厉害,他扶着床栏,再也不敢挪动半分。没办法,便也不再顾及其他。他深吸一口气,撩开床幔,准备坐下,可幔帘刚掀开一半,他就看直了眼。
白骨!
那床上竟整整齐齐地躺了一具白骨!
他一个书生,哪见过这般景象,顿时吓得腿软,跌坐到了地上。情急之下,便再也顾及不上脚腕上的疼痛,他开始双手撑地,不住的向后挪移,只想要快些出去。可越急,他行的就越慢。快要退至门口时,他突然手掌一痛,低头一看,不知何时,手心竟划出了一道长长口子。他轻碰手心,那痛感也让他渐渐回过神儿来。此刻,屋内安静极了,除了雨声,再无其他。他抬眼看了看墙上的画卷,一时竟羞红了脸:“苏安啊,苏安!亏你还是一个想考状元、想做大官的人呢?!”
他扶着门框慢慢地站起身来,此时,他的眼中已是一片清明、再无惧意。他轻轻抬腿,发现腿下竟也有了力气。于是,他就脚贴着地,缓缓地挪回了床边。他站在那,先是弯腰拜了一拜,然后脱下外衫,撩开床幔,殓起了床上的白骨。
外面的雨下了半个时辰,现在已经小了许多,他怀抱着白骨缓缓地走出了竹屋。直到行至竹屋前的大树下,他才蹲下身,将白骨放置一旁。然后挽了挽衣袖,徒手挖出了一个长约半米的方坑,亲手将那白骨埋入了黄土。
“小生苏安,因避雨阴差阳错的闯入府地,虽有冒犯,却也有缘。阁下白骨森森,未入黄土,甚是可怜,今日我替阁下殓了尸骨,望阁下能脱离困苦,早日投胎。也希望阁下能保佑我早日寻到贵人,挽救家母的性命。”
说完,他便起身,准备离去。可还未挪步,一个女子的声音就从头顶悠悠地响起:“你的母亲患了什么病?”。
他缓缓抬头,就看见一个身着红裳、眉眼如画的女子倒挂在树上怔怔地看着他……
“苏安,你又走神了!”
女子的声音从外面悠悠响起,立刻拉回了苏安的思绪。
苏安轻咳了一下,将视线重新落在了书上,有模有样地念起:“物有本末,事有始终。知所先后,则近道矣……”
转眼,便过了三年春夏,苏安已经到了娶妻生子的年纪。
“苏安,你别惹你娘生气。你明天就站在远处偷偷地相相这几个姑娘,万一有一个中意的呢?!读书再重要,你也得娶妻生子、传宗接代啊……” 和苏安母亲一向交好的刘老夫人,一边苦口婆心的劝着,一边将几张女子的画像塞到他的手中。
苏安无奈的笑了笑,礼貌地接过画像。见他的娘亲过来招待,他便起身回了屋。一进屋,他就把手中的画像随意的扔到了几案上。回身拿了几本书,刚走到门口,他眸光一顿,像是想起了什么。只见他又折返案前,将刚才随意扔在几案上的画像拿起,一把塞进了袖口。
“苏安,我觉得这个比较漂亮。”红衣女子并排坐在苏安的旁边,十分认真的翻阅着案上那几张画像。还反复拿起来,来回比对,最终伸手指向右手边的那个着杏色罗裙的女子。
见没人回应!红衣女子歪头,嘴角还挂着笑意。谁知苏安却紧珉着嘴唇,一副生人勿近、怒气重重的模样。
红衣女子笑意渐隐,难道是不满意!她低头又仔细的看了看左右两边的画像。看了半响儿,她还是觉得右手边的漂亮,圆圆的脸蛋,弯弯的眉毛……
苏安眯着眼,看着旁边这个近在咫尺、却十分认真地在给他选妻的女子,沉下了脸。
这个女子究竟有没有心肝,这四年来,他无论严寒酷暑都跑来这西山竹屋,她真当他只是为了读书吗?!她难道看不出,他对她……
苏安攥了攥拳头,一把扳过女子的肩膀,女子一愣。苏安看着她的纯净真挚的眼眸,有些话,竟然说不出口了!
苏安撤回手,神情复杂的看了她好久,终是拂袖离去了!
“苏安,你的画像……”红衣女子拿着画追了出去。
苏安身形一顿,她当真没有心肝!
看着头也没回的苏安,红衣女子嘴角一扯,进了屋。
她将手中的画像轻轻地放在桌上,嘴角再无笑意,只是抬眸看向窗外:苏安啊!苏安!你真当我不懂你的意思嘛!寒来暑往,你日日来此,我怎会不知!可……
哎!女子叹了一口气,衣袖轻抬,直接从窗口飞了出去。那抹红衣就像流动的晚霞,稳稳的挂在了树上。
第二天,苏安没有来!
第三天,苏安也没有来!
……
女子翻身下树,看着她坟头开的正旺的小花,喃喃低语:“你替我掩了尸骨,我帮你救活娘亲。苏安,我们之间的缘分早该在四年前就结束的!可不知为什么,你不来的这些天,我这心中竟是空空落落的……”
轻风拂过,女子闭起眼睛,闻着花香,心里、眼里却都是那个蠢蠢的少年。
那时,他与她还不熟识。
一日,她闭着眼,优哉游哉地挂在树上吹风。他朗润的声音从耳边响起:“你为什么只爱待在这里?”
她闭着眼睛,无心搭理。谁知他不放弃的又问了几遍:“你为什么只爱待在这里?”
她有些不耐烦的睁开眼睛,刚欲发火,却对上他清亮见底、诚挚无比的眸子。这发自内心的关切,她竟不知该如何忽略。可有些事情,她也不愿想起,便随口说了句:“你闻过老鼠腐烂的味道吗?”
“没有。”他摇了摇头。
“那你闻过人腐烂的味道吗?”
“……”
这次,他没答话,只是皱起眉头,静默许久。
她当他是害怕了,便笑着闭起了眼,到底是个少年!
……
“你喜欢花吗?!” 过了许久,她头下才传来这么一句。
他这话说的倒是让她一愣,她睁眼对上他的眸子,想了片刻,点了点头。
……
数月后,竹屋中兀的闯进一青衫老道。他看见红衣女子便问:你可是倾忧?
红衣女子点了点头!沉眸打量起这青衫老道来。她被困在这竹屋中一百多年了,自苏安走后,再没人能闯进来过!
老道看出她眼底的疑问,便说道:“三日前,我在黄泉遇到一个男子,他托我来这寻你。他说,人生无常,那日走的又太过匆忙,忘了问你一句:若是他在黄泉等你!你可愿意?”
原来,他一直知道她的身份!
原来,他早已付了真心!
倾忧重重地点头,抬手拭去眼角的泪痕,她有多久没哭过了呢?!她也记不清了……
只是上一次哭,好像还是在一百年前。她被人骗了元丹、封了魂魄,她一个人躺在床上,看着身体一点一点的腐烂,看着尸虫在她的皮肉里来回乱钻,听着耳边绿蝇的嗡嗡声……
那时,她害怕的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