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中少年·蛋炒饭
我叫呆蠢萌,是悦来客栈的少东家。
悦来客栈是方圆百里最有名的客栈,不仅住宿条件好,最重要的是美食冠绝一顶。每天都会有大量的客人蜂拥而至,享受舌尖上的精彩。
悦来客栈的口号是不拒绝任何一个客人,因此总会见到各种奇形怪样的人,有独臂侠,有大耳朵,有脸上全是刀疤浑身散发着煞气的猛人。大小人物皆有,但是他们对于还是少年的我都很客气,有些还会冲我挤出万年不见的笑容以示友好。并不是因为我少年得道,是因为这里是厨师们的天下,惹恼了他们没有好饭吃,而厨师大叔们最在意的就是我,我是这里的中心。
但很快我就一无所有。
半个月前,一个黑衣男子带着一把菜刀上门,要进行一番厨艺大赛,他输了赔刀,我们输了离开客栈。我本以为老爹不会答应,毕竟客栈是祖辈留下来的产业,也是他一生的心血凝集,能做到现在众口皆碑,他付出的不仅仅是青春。
但是他在和娘以及众位厨师大叔们商议之后,决定接下赌局。
那把刀名为饮魔刀,是一把刀中圣器。本是我家祖传宝物,不仅天下锋利无双,而且能够随着握刀人的力度变化自身重量,是一把能显著提升厨艺、具有无限想象力、千金难换的至尊级刀具。
只是祖上出了一位极其纨绔的二世祖,为了穷奢极欲的享受,把家产都败落光了,甚至这把刀也当掉换钱拿去赌了。所以见到这把刀,老爹内心深处重振饮食世家的渴望又开始重燃,也正是依靠这口气,他才能够把爷爷留下来的小门店做大做强到方圆百里首屈一指的悦来客栈。
他们都懂爹的梦想,所以答应了赌局,可是没有一个人问候过我的意见。
在我看来,那把莫名其妙出现的刀,根本比不得这片我熟悉到骨子里的土地,这里每一个角落都留存有我童年的气息。阁楼上还藏着我偷偷留下的红漆斑驳的小木马,庭院中桃树下安息着我亲自埋葬的小白兔,亭台楼阁间依旧回荡着我与大叔们玩闹的笑声。而现在,那把刀将要把我的童年和未来割裂开,因为包括爹在内的所有人都败落在那个人手里,我们将要被迫离开。
我不管刀,我只要家。
所以当我冲出去喊道自己也要比拼,输了一切照旧,赢了不要刀时,那个男人先是蔑视得看了我一眼,然后瞅着我爹,轻狂地答应了明天进行最后一场厨艺比拼,然后后天再让我们滚蛋。而且他懒得再上场,所以只要我做的饭能够比得上他这十五天内拿出的任意一道菜,都算他输。
他不是自大,而是胸有成竹,这个人对爹和叔叔们的厨艺了如指掌,所以应对起来游刃有余,那么他肯定知晓我的厨艺有多烂。因为爹虽然渴望重振饮食世家的名号,但是他知道这条路是多么残酷和艰辛,所以一直期盼我通过读书来光宗耀祖,当然并非禁止我接触厨艺,但是显然当下的我是个必须垫脚才能够触碰到厨师门槛的门外汉。
黑夜无月,一切都是那么压抑。
爹娘以及大叔们都在忙碌,忙着打包收拾行囊。作为有志于厨道的厨师,他们必须忠于本心,要信守承诺,否则一辈子再也无法真正握起手中之刀。
他们无暇顾及我,但我知道,他们更多的是愧疚,毕竟我要被迫离开这个满载着我童年的地方。
安静得刷洗着爷爷留给我的一套厨具:刀、炒勺和铁锅。我没有流泪,心中一直默念爷爷临终前告诫我的一句话:每逢大事有静气。手中刀,掌中勺,炒之锅,是厨师真正的立身之本,我现在能依赖和寄托的,只有它们。
翌日,我简单洗刷完毕,就来到厨房。
本来平日里空阔无比的厅内,现在却略显拥挤,黑压压的全是人。爹娘以及众位师傅都在场,还有很多面生面熟的外人也来了。之前比拼为了不扰乱双方的心境,都是封闭式的,这次毕竟是个乳臭未乾的小子,黑衣男子把消息传播出去,大家才知道悦来客栈竟然马上就要易主了,纷纷赶来,讶异、错愕、悲伤、欢喜、嘲笑、怒骂,众生态,暴露无遗。
可是这些,都与我无关,我只想做一道蛋炒饭,就像我十年来每天做的那样。
终归是对我有些许期盼,或者也是安慰,大师傅亲自鼓风掌火,用的是干柴,这种暴晒三年的木头是顶级柴木,避免了因为水分的干扰而导致火焰的不稳定。厨艺中的每一步做到了极致,那就是厨道。
洗手,静气,一切喧嚣化为虚无。
剥开一颗小葱,露出葱白和葱叶,擦擦擦,飞速得切成长度统一的葱花粒。
磕开两枚鸡蛋,用双筷飞速搅动,直至蛋清和蛋黄均匀一致。
取出风干了一夜的米饭,捏了捏,没有黏滞感,水分刚刚好。
上锅,不着急倒油,等到锅体全部都热起来。据后来大师傅跟我诉说,本来一直桀骜不驯、冷眼旁观着的黑衣男子看到我用手悬于锅体上空三分处不断试温,才开始用心看起来。
热锅冷油,能瞬间在蛋表面形成保护层,维持蛋的娇嫩度,老手才知道这个道理。
油不能太少,否则鸡蛋不香。
左手持碗,轻倒蛋液,右手拿勺,不停地炒动,因为锅热,油温在这期间也升上来,鸡蛋瞬间凝集成块,又因为炒勺不断翻动,最终成为絮状碎块,能够更好的跟米饭融合在一起,达到米中有蛋的程度。
当鸡蛋颜色渐深,不待其变老,倒入米饭。
用炒勺圆底按压米饭,让其全部松散开。极致的蛋炒饭其实应该是蛋包饭,但是我小时候练习的时候嫌其繁琐,那需要极快的手速和高频度的翻炒,也尝试过事先把蛋液混合米饭之后烹制,效果并不好,于是就坚持这种门外汉的做法,因为我坚持,厨艺多变,大道至简,适合自己的就是正确的。
高温下米饭很快就传出香味,快速颠炒几次,加盐,放入葱花,端起锅,趁着余热再翻炒两下,蛋炒饭出炉。
我一直坚信,蛋炒饭,有葱花香味烘托以及作为颜色点缀渲染,再加上食盐的调味就够了,好与坏,全凭对火候的掌握,全程大火爆炒,让所有味道都被压缩到米粒之中,看似简单,却有道不可言的玄机。
除了大师傅之外,包括我爹在内的其他人都未尝过我做的蛋炒饭。最开始是少年心性,他们不愿教我做菜,我也愤而不让他们有随意评点我做饭的机会,即便是大师傅,也有一些年没尝过我做的蛋炒饭了,虽然那个时候他夸我孺子可教,可依旧没说服我爹让我跟随他们学习厨艺,我很生气。
每天我饿了不愿吃他们的饭菜,就会自己下厨做一碗蛋炒饭,每次都是一人食。渐渐得养成了习惯,但因此再也没吃过别人做的蛋炒饭,所以我并不知晓自己水平如何。
这次出战,全靠当时的激愤,现在尘埃落地,看到周遭各色的人,内心中竟开始出现恐惧。我成了客栈唯一的希望,可我只会做这道不算菜肴的蛋炒饭,万一失败了怎么办。
或许当初我就不该站出来,毕竟那么多人都输了。
但是热血冲头,谁又顾得了这么多呢?
心中波涛无以言说,只能怔怔得看着三位当做裁判的厨艺界的前辈。
持刀男子背后势力肯定相当庞大,竟然能够请动食神争霸赛评委委员,而且一出动就是三位,彰显了他企图用实力征服客栈的野望,当然,他距离成功只有一步之遥。
三位前辈的点评肯定是公正无私的,否则不会在厨艺界巅峰屹立多年,厨艺终归到底就是心性的比拼,收黑钱泼脏水这种事情但凡行得一件,本心动摇,他的威势也就不复存在。
三位评委,一胖一瘦一红脸。
胖评委尝过之后半饷没说话,独自闭眼在那里沉默了半天,手指在桌面上无节奏得乱敲。而后用餐巾擦拭了几下嘴角,拿笔刷刷刷写下自己的点评,折叠好,然后又用勺子吃了一口,摇头晃脑,似是享受。
瘦评委则干净利落许多,看了一眼,闻了一下,吃了一口,写了一句评语。
还未等红脸评委写下结语,下面围观群众按耐不住炸开锅。
曾经因为讥讽我是黄毛小儿而被禁止踏入客栈半年之久,最终心心念念这里的酱牛肉不得不向我道歉,后来成为最拥护我的李大嘴兀得从人群中挤出来。
“凭什么你们说客栈换主就换主,征得老子的同意了么?老子就好这里的酱牛肉,每次来都得要二斤,他们走了谁给老子做?嗯?”
李大嘴人如其名,双嘴唇不仅大,而且厚,生得凶神恶煞。他也不管黑衣男子的阻拦,一把推开,一跃迈向评委席,端起一碗蛋炒饭就走。“老子求了小哥这么多年,都没吃上他做的蛋炒饭,你们几个瓜皮竟然横插一脚,还磨磨唧唧半天不说好,一点都不爽利。”
“妈蛋,这蛋炒饭,真他妈好吃,老子多少年没吃到这么好吃的米饭了,兄弟们,尝尝小掌柜做的蛋炒饭,不是拍马屁,不好吃我李大嘴倒着走。”他边嚷嚷边不停的抓起一把米饭就往嘴里塞。
本就不多的蛋炒饭被疯抢而空。
大师傅听到他骂评委瓜皮的时候,白发冲冠,正想破口大骂,又听到他夸赞我炒饭好吃,无奈得坐回椅子上,冲我爹娘叹了口气,仿佛被抽空了精气神。
辱骂评委,实为大忌。
于我而言,能得到大嘴哥这般拥护已经值了。这些年来,这帮黑白道人,变着法地逗我开心,虽然后来我知道他们更多的是贪图满足口舌之欲时的便利,但对于一个父母忙于事业极少对其挂心的少年来说,能够有人关注就已经足够了。
本以为此时事了,待等红脸评委写下最终判决,然后我们一家就此离开,可谁料李大嘴又一次站出来,冲着黑衣男子大喊道:“客栈易主,我恶人谷李大嘴第一个不服!”
不约而同,“我唐门第二个不服!”
“我霹雳堂第三个不服!”
“我金钱帮第四个不服!”
......
我本来正在收拾厨具,然后准备去后院看看,看看我的童年,但是当听到身后的喧闹时,眼泪止不住的流出来。
客栈易主,大概再也见不到他们了吧。
再也没人跟我讲述那个刀光剑影的江湖了,也没人鼓励我走遍天下了。
即便我最终成行,可江湖变幻莫测,即便再次相见,怕是相遇难相认了吧。
从做了决定之后就一直淡漠不语的老爹此时站出来,伸手,抱拳,向群情激昂的众人轻俯其身,“老夫多谢大家对小儿的厚爱,多谢这些年对客栈的青睐,但请众位静待评委们的裁决。悦来因技不如人易主,也无需多言,搬走即是。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悦来还会东山再起的。”
闻此,高声吵闹的人群渐渐平息。
红脸评委冷眼扫视群雄,终于落笔。
黑衣在之前因被李大嘴推搡就狂躁不已,可虽然他背后势力庞大,但恶人谷也不容小视,在尘埃落定之前还是需要忍气等待。
不等手下上前,他两步并作一步,亲自阅读评语,准备享受最后一场胜利,就像之前那十五场一样。虽然对手是个毛头小子,但是观其手法,很明显自己的调查出现了纰漏。可无论如何,做的是蛋炒饭这般上不得台面的饭菜,加之触怒了评委,客栈已然成为囊中之物。
关键是得彻底熄灭这个小子成为厨界新星的苗头,就像当年他们对自己那样。灭杀天才,是自己最喜欢做的事情。
“虽是佳作,但略显急躁,判败。”
当我看到胖评委摇头晃脑似是享受的姿态时,还以为自己能够赢得一票,可谁知却得了这种评语。望向评委席,他还微笑着向我轻点头。
是我错了还是他错了?我不得而知。
唉。
可是看到黑衣笑得如此狰狞,心里为什么这么不甘。
自己梦想踏入的厨艺界,当真如同自己想象的那样么?
可恶啊。
“炉火纯青,位列苦桑菜肴之中下,按照规则,胜。”
苦桑就是黑衣男的名字,他本来正在狂笑,可谁料事情却有点偏离自己的掌控,他瞪向瘦评委,可对方并不予以回视,只是在默默喝茶。
他气急败坏地拆开第三个评语,发现上面写的是四个大字“胜在人心”。
是说自己么?这帮老家伙就喜欢故弄玄虚。
“苦桑,你年少之时就头角峥嵘,可心性不佳,没能夺取食神头衔,还怀疑是我们作祟,怒而投入黑暗料理界,实属可惜。但这位少年做的蛋炒饭确实超凡,大道至简,让你来做也不会超越他,当然,即便略有瑕疵,但是你口出狂言,超过你任意一道就算胜,何况人心所向,一个得不到顾客认同的厨师终归落于下乘,你败的不冤。”
原本暴躁不已的苦桑骤然冷静下来,走到评委席旁。
从怀中取出一把干净的勺子,然后在胖评委那碗蛋炒饭中挖了一小块,闻了一下,然后放到嘴里,咀嚼了几下,从胸口掏出一块儿白色的手帕,吐在上面,简单揉搓几下,丢在我面前,什么话也没说,转身就走了。
爹娘、评委和众位师傅们知道,悦来算是赢了,可是对于我来说,这场征战才刚开始。投身黑暗料理界的苦桑,只怕是会越来越强大,于我而言,也必须得应战,这涉及尊严。
不过幸好,终归是赢了。
“老掌柜,你们是不是不走了?这半个月你们闭门不接客,老子嘴里都快淡出鸟来了,上牛肉,上女儿红,给你们庆祝庆祝。”
“小哥,俺还没吃够你做的蛋炒饭,再整一碗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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