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沈(下)
“我不能。”老沈就这么跪着,反复念叨着这句话。
老妇人言行激动,破坏了医院安静的环境。护士长安排护士把两位老人拉开。
主治医师受老妇人所托去做老沈的思想工作。
老沈双眼灰蒙蒙的,像盖上了一层雾。
老沈:“人全乎的来这个世上,那就得全乎着走,要是缺了什么,阎王老爷是不收的呀。”
老沈决心下得狠,就是不愿拿自己的肾救人。
没几天,老妇人找到老沈家,跪在老沈家门口,哭天抢地,求老沈救她儿子。邻居纷纷探出头看热闹。大好人老沈居然不愿意帮人了,这话落到他们嘴里,又是好几天的热闹。
老妇人:“老哥哥,我们这个年纪了,没几年就要入土了,你就当行行好,救救我孩子吧。我老婆子下辈子给你当牛做马啊,你行行好啊,你救救他啊,你不是好人吗?你救救他啊。”
老沈门都没给老妇人开。他一个人僵坐在家中唯一的木板凳上发呆。满墙的红锦旗映红了老沈的脸。
一面面“功勋章”像一张张人脸,那是看笑话的人的脸。
“老沈一辈子好人,半辈子好名声全毁在这件事咯。”
“你说老沈怎么就不愿意捐肾呢?这个年纪了,肾也没啥子用了吧?”
“平时看老沈是好人,捐钱捐得积极。怎么要他一个没用的肾他就不干了呢。我看就是虚伪,就是想用钱买好名声。到要用命的时候,你看,他还不是舍不得。”
“谁不怕死,好人也怕死呗。”
看笑话的人说话很难听,不时有几句飘进老沈耳朵里。
老沈不敢出门,怕被人扔臭鸡蛋,更怕看那一双双看热闹的眼睛。
老沈慢慢吞吞站起来,蹒跚着步子把那张标兵奖状翻了出来,是他的第一张奖状。鲜红的纸张早已褪成了灰白色,唯独上面黑墨写的字格外清晰。
“沈XX在炼钢工作中表现突出,扎实能干,特表彰为本季度炼钢标兵,以资鼓励”
灰白的奖状脆的像秋后的干树叶,被老沈攥在手里,发出蚕虫啃食般的嚓嚓声。
老沈觉得委屈、觉得气愤、甚至感受到前所未有的羞耻感。无数复杂的情绪压得老沈几乎不能呼吸。
“噗——”老沈吐出一口鲜血,鲜血再一次染红了标兵奖状。
后来,老沈就病了。
卧病在家半个多月,老沈整个人枯瘦了一大圈。一双腿像两根筷子,颤巍巍的撑着上半身。老沈就用这双“筷子”撑着身体去干了人生的最后一件事。
老沈把自己辛苦一辈子买到的墓地卖了,还卖了自己现在的小房子,筹到了一些钱。他把这些钱交给了一个在社区干志愿工作的小姑娘,托人家把钱带给老妇人。
小姑娘问他:“沈爷爷,你怎么就不愿意捐自己的肾呢?”
小姑娘浓眉大眼,留着齐肩的短发,形容样貌有两分像女老师。
老沈看着小姑娘的眼睛,破天荒的解释道:“小时候,老家闹灾荒,没东西吃,老爹老娘就饿死了,兄弟姐妹也饿死了。老娘是最后死的,她跟我说,阎王爷不受不全乎的人。她要我把我们一家埋得深一点,不要被野狗刨出来吃了。只要身体完完整整的,他们就可以在阴曹地府相聚。”
“我想见他们,我不能让阎王爷不收我。”这是老沈最后的话。当了大半辈子好人的老沈,唯一的念头是在地府里和家人团圆。
老沈捐了这辈子最后的财产,带着一把铁锹去了荒山。
他要给自己掘一座深坟,或者说,一个深坑。
自己埋自己是不现实的。
老沈躺在深坑里,看着树影间斑驳的阳光,在坑壁上写下一个竖心旁,旋即摇了摇头,抬手把它擦掉了。
同是生死关头,老沈还是不理解女老师画这个符号的意义。
一片树叶飘落下来,落到了老沈的脸上,老沈下意识的闭上了眼睛,也永远的闭上了眼睛。
志愿服务的小姑娘把老沈最后的财产带到医院,见老妇人正在和主治医师签手术协议,以为他们找到了新的肾源,正恭喜老妇人。
老妇人:“哎,什么新肾源,就是我的。检查那天,那个实习小护士填错了单子,把我的和老哥哥的搞混了。等签完这个我要去找老哥哥赔罪呢。小妹妹,这是老哥哥给我的吗?老哥哥可真是个大好人呐,他人去哪了?”
老沈去哪了呢?大概回家了吧。
(更了三天,老沈的故事结束了。)
(下一个故事比较短,讲一个老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