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牯岭街少年”与“麦田里的守望者”
2019年,塞林格诞辰100周年之际,他的儿子作为嘉宾来清华园座谈,有幸,和他简短地交流了几句:
我问:“如果每个人心中都有‘霍尔顿’,繁杂忙碌的今日,我们该如何保持内在的平和?怎样才能获取自我能量?为什么我们到了一定年纪还要读‘霍尔顿’?”
马特·塞林格高大的身躯斜坐在课桌上,纯净的灰蓝色眼睛闪烁了一下,说:
“或许,读一本书,看一部电影,或者,什么都不做,就只是静静地呆着,但至少,每天,要拿出一点时间和自己在一起。不论我们多大年纪,其实,安静的时候,和自己在一起的时候,就会理解他……”
也许,因为紧张,我的英文一时词不达意,总觉得他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
直到那年秋天,黄昏在圆明园散步,遥望湖面的野鸭,忽然一个念头浮起:湖心的鸭子们冬季会怎么样呢?霍尔顿在和纽约出租车司机讲话时,不也是突然关心起中央公园湖心的鸭子们——冬天它们都上哪儿去了?还有鱼,结冰了,鱼怎么办呢?正如作家格非所说,每个人心中都会有“霍尔顿”存在。
第二次阅读《麦田里的守望者》(译林出版社,施咸荣译,1998年初版,2001年再版)是精装本,是22年前,我在商场小书店买的。22年前的初次阅读,不明就里,单单出于好奇,误以为,这仅仅是讲述青春期的反叛故事。
青春的时光,应该是当你爬上人生半山腰,俯瞰来路,回望那黄绿色的麦田,顿时感觉,过往的伤痛、喜悦如锦缎织成的波斯地毯,绵密无缝隙,更适宜用来观赏、回味。而不是年少时,坠落在凌乱情绪编织的纱网中,被吞噬、撕扯。
从书架上取下22年前的书,掸去薄薄的灰尘,书页已经泛黄,一个下午,贪婪地读完,却不舍得合上。是的,一部讲述青春期的好小说,应该是纸张旧得发黄,文字干净、不矫情,读起来,像罗伯特·彭斯那首诗,“把自己养在金黄的梦里”,舍不得读完。
而一部讲述青春期痛楚回忆的电影,杨德昌的《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正恰似这样一本书:片子画面模糊,没有特写、特效,演员相貌平实,却值得花上几个晚上,每天看一部分,慢慢看完。
《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发生在上世纪六十年代的台湾。这个不知名的小岛上,正是“白色恐怖”时代,动荡的社会,生活捉襟见肘的父母将全部希望寄托在子女的成长上。那时,政府小职员随时会被提审;田野间,不时有坦克、军车隆隆驶过;潮闷的日式旧屋,电扇吹不走几代人蜗居的压抑、愁闷。一只还是从上海永安百货买来的收音机,需要轻拍才会播报消息。收音机会播报什么消息呢?除了天气预报,就是台大等几所国立名校的录取名单。
孩子们呢?在校长眼皮底下躲过惩罚的,永远是最滑头、最残暴的少年魔头。而主人公,小四儿,这个后来成为杀人犯的少年却是最用功、最老实、耿直的好孩子。他和父亲推着自行车走在林荫道上,父子俩对人生有着公平的期待。
小四儿探寻这个世界,却看到少年帮派间残忍地互殴;他视父亲为精神依托,却看到崩溃的结局,父亲在官场被挤兑、迫害;他视女孩为纯净的天使,却发觉她和随便滥交的疯丫头没有区别。于是,在对自己、对未来的绝望下,当女孩挑衅地指责他:“你以为你是谁?你能改变我吗?你能改变这个世界吗?”他,用日本妇人自杀的匕首,刺入了少女的胸膛。
这是在那个不知名的小岛上发生的真实悲剧。
同样的青春期,霍尔顿在纽约贵族学校。尽管,他也和小四儿一样,被家人寄予厚望,被除名,对女孩失望。同样与外界格格不入,霍尔顿描写弟弟的手套,和手套上的诗,被同学嘲笑;小四儿因为对女孩感情认真,被女孩质问:“你来真的呀?你真老实!你会吃亏的!”还被好友小马哥耻笑:“为了个MISS,哥们儿至于吗?”相比,霍尔顿的成长伤痛要温和得多,小说以他躺在精神病院收尾。
《麦田里的守望者》中,霍尔顿不小心摔碎了菲苾的唱片,他心里难过得要命。《牯岭街少年》中,小猫王将“A Brighter summer day”的唱片送到监狱,想要交给小四儿,却被狱警直接扔进纸篓。同样的破碎,小四儿的破碎显得毫无希望。
也许,在那个不知名的小岛上,乡愁、困顿交织,“小四儿”的青春比霍尔顿的更加绝望。
成熟是什么?《麦田里的守望者》中,安多里尼老师引述一个精神分析学家的话:
“一个不成熟的男子的标志是他愿意为某种事业英勇地死去,一个成熟男子的标志是他愿意为某种事业卑贱地活着。”
活着,就得成长,好比爬山,踩坑。一路走来,阅读、观影、思考,在他人世界里,悲悯觉察的瞬间,更多地是观照自我。
幸好,我的世界里有书可读,有作家般的导演的片子可以细品,如品味阴雨天里一泡略带青梅香的清苦的老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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