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芾|活捉一只公元1051年的文化癫子
北宋徽宗年间,有个小官好癫。
他叫米芾。
米芾像因为他那个中不溜的官位,他在徽宗崇宁年间做过“礼部员外郎”、“书画学博士”,唐宋时对礼部管文翰的官员又称为“南宫舍人”,后世也称他“米南宫”。
其实这也算他最高的职位了。他“不能与世俯仰,故从仕数困。”就是说,他真不会做官。要不是他的母亲阎氏是英宗皇后的乳娘,可能这块馅饼也不会落到他头上。
他的“米”姓,据说是春秋战国时楚国贵族“芈”氏的后代,与秦国宣太后芈八子是同宗。很疑这个显赫的姓氏有点类似于“李唐天下来自于老子后人”,是“偶然连了宗”的,对他来说没什么现实意义。
孙俪扮演的芈月米南宫这个称呼还不如“襄阳漫士”的号来得贴切。他官做得非常的无所谓,却喜欢干点别的事情。
比如收藏石头。
北宋其实上上下下都喜欢奇石。专门有一本《云林石谱》,九州四国凡看得过眼的观赏石、砚石、印石品种统统一网打尽。品评石头之美有专门的标准“漏、透、瘦、皱”,讲究一种畸奇古诡的化外之美。苏东坡,徽宗赵佶等等亦是爱石成癖。
米芾爱得更痴。
不仅对石头表白,他写过一篇砚铭:
“石友石友,共尔南北走,伴我诗,伴我酒,画蚓涂鸦不我丑,告汝黑面知,共我白头首”。
郑重地刻在日日相伴的心爱砚台上,大意是说,“你就一直一直陪着我吧,对我这么了解,我们一起共白头”。
他还拿喜欢的石头当枕头。这还不算,在安徽无为州监军,逢单日要拜上司,这位上司贪得无厌人称“面老鼠”,米芾不愿去。他就从当地濡须河边,捡来一块著名的奇石移入衙内,锦袍芴板穿戴齐整,逢单日就拜石头,说是此石通灵。
米芾拜石图在涟水。按察使杨次公来见他,劝他不要老窝在房里与石为伍,不像个样子。他拿出几方奇石,一方比一方妙,在杨次公眼前晃。后者突然劈手夺去,“不要说了,我也爱”,然后跑掉。
种种行为遭人弹劾他荒诞不经,因此丢了官。
荒诞的事不止这一件。
宋徽宗召他进宫想让他在屏风上写草书。他看上了徽宗的砚台。说陛下呀,你这个砚台被我碰过算是弄“脏”了,君王的东西做臣子的使用过就掉档次了,你还是送给我吧。说完不由分说生怕人不答应,墨汁淋漓就往怀里揣,一溜烟就跑了。
有时在屏风上字写得兴起,撸袖子扎衣服“反束袍袖”,跳来跳去。徽宗在后面看得有趣,他一回头发现了,还兴冲冲打招呼,嗨陛下您好。
因为游戏宦海,日子过得时紧时松。有一次走水路去河南,一家老小十几口挤在一条船上。米芾写信给蔡京抱怨环境不好,为比划清楚,顺手在信纸上就画了个船的样子,差点成为插画的鼻祖。蔡京这个“白脸奸臣”看了也边看边笑。
他好奇装异服又有洁癖。经常一身唐人服装上街,日子久了汴梁(开封)人都知道,就是没见过他也能根据这个标识性穿着认出他来。有一次,他戴了一顶高檐帽子,发现自己塞不进轿子,又生怕轿夫帮他拿着帽子给弄脏了,思来想去拆除了轿顶子,坐在里面招摇过市。路人见之无不骇笑。
朋友晁以道碰见了,笑说你可真像坐在囚笼里游街的囚犯啊!他也不从轿子里下来。
洁癖更不用说。他好朋友观赏他的砚台,拿口水沾湿磨墨,他看了当场反胃,连人带砚台一块轰了出去。
有人名段拂字去尘,他看了大喜,这个名字又拂又去尘真是干净,于是以女妻之招了女婿。最过分的是,他掌管礼部祭祀,祭服上有火焰宝珠的图案,代表宋天子是火德星君的化身,宋以火德立朝。他害怕脏,洗了又洗洗了又洗,终于洗破掉了。好在徽宗没当回事,就当个荒唐罪过免职了事。
这么个活宝,连苏东坡都在一次宴席上,米芾喝多了问他,都说我癫,元芳你怎么看?东坡笑着说“吾从众”。
米芾与苏东坡然而,正如后人评价的米芾的字,不似唐人狂放,险而不怪,奇正相生。
人也是一样,癫中有法度。他有特别认真做的事。
每日临池习字,日日不辍,大年初一也是一样。一封平常信要写个很多遍才满意其中的三四个字。
而其实他的书法在苏黄四大家中已经排名第一了。四大家里苏东坡是一代文宗,黄庭坚是江西诗派代表,而米芾,单论字实以为第一。他师法颜、柳、欧、学魏晋习钟鼓摹《兰亭》,自称集古,采众家之长,五十多岁后形成自己的风格。
用他自己的话说:
苏“画”字,黄“描”字,蔡“勒”字,臣“刷”字。
一个“刷”字活画出他的书法特点,淋漓雄健,欹纵变幻,笔划八面出锋,富有张力。
传世作有《苕溪诗卷》、《蜀素帖》、《天马赋》、《方圆庵记》等翰扎小品居多,著有书论《书史》、《评字帖》等理论专著。
苏东坡评价他“米书超逸入神”“风樯阵马,沉着痛快”。明董其昌以为“宋朝第一,毕竟出于东坡之上。”
“晚年一变,有冰寒于水之奇”。后明末文征明,祝允明,徐渭,傅山等无不从米字中寻心法。九十多岁的启功先生见到米芾《研山铭》真迹,感叹此生幸福,多看几眼是几眼,从中获得极大的美的享受。
《研山铭》他的画也是一绝。开创了山水画的新画风,技法称为“米点山水”。
不同于以往宫廷写实欣赏趣味的“青绿山水”,将五代以来逐渐兴起的文人墨戏审美趣味,在宋中期推到了一个繁荣成熟期。
米芾的山水图,讲究水墨点染,融合,营造一种雾雨中云水烟村的意境,满纸墨色生动,烟峦树影,空濛缥缈。与日本枯山水的侘寂相对比,“米氏山水”反应了宋代中国的审美中,讲究一个“活”字,前者是“太空恒寂寥”,后者是“万物自生听”。
米点山水影响深远,尤其见于明清画坛的复古学习之风,以至于泛滥到鲁迅都批评“毫无用处”。鲁迅并不是批评米点山水不好,他是反对基础不深厚的附庸皮毛,故学玄虚的轻浮。
米芾的儿子米友仁的《潇湘奇观图》尽管成就如此,米癫在艺术上依然是无止境探求,表现出一种天真可爱的贪。
他看见不错的前人书帖,反复把玩,老毛病就又犯。有一次蔡京之子蔡攸,在船上拿给他看羲之的《王略帖》,这人扒着船舷大呼小叫,威胁说不把这个帖送给他,他当场就要投河自尽。蔡攸大惊失色无可奈何,只好让他如愿。
另一次,他在长沙道林寺看到《道林诗》,字如斗大,便向寺僧借出,到了晚上不愿归还飞奔而去,不得已寺僧只能通过诉讼,把诗帖拿了回来。
也是对文人宽厚的两宋土壤,才能出这么个文化癫子。
宋代科考取士以文治国,太祖起立誓不杀文人,在马背上得天下,不能在马背上治天下。士大夫在宋代正式成为一个阶层。宋以前,士大夫只是执行者,梁武帝甚至放话说天下是朕的,管士大夫什么事?
到了宋,他们成了参与者,有了强烈的主人意识和使命感。著名的横渠四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就是宋儒张载提出来的。
所以米芾的种种荒诞行径,算是风流罪过,也没人和他较真。
他很幸运没有晚生几百年,不然一百个米芾也不够掉脑袋。到了清初,文字狱愈演愈烈,乾隆朝甚至多达130多起。写句诗“清风不识字,何以乱翻书。”就是讽刺满人没有文化;出个考试题“维民所止”就是影射“雍正无头”;觉得《康熙字典》不完善,自己编个字典《字贯》那更是狂犬吠日丧心病狂。
一旦有言行谬误为人举发,哪怕是热心国事,或者马屁拍到了马腿上,等着你的来不来就是族灭,凌迟,鞭尸,诛心,发“披甲人”为奴……磨刀霍霍,读书人的精神阉割时代到来了,以至于平时写日记不写私事,和朋友聊天不留字据等等“谨慎”行为,成了新的智慧美德为人称道。
也真的很奇怪,为什么能出“瓷母”大器的乾隆盛世,(一只集中了几乎所有高温低温色釉,和釉上彩釉下彩工艺的,86厘米高的大瓷瓶。至今无法复制),非常追求团圆完美,很包罗万象的样子,在另一面又是如此逼仄狭隘,且恐惧到扭曲。
《饥饿的盛世》,一人集权之程度越高,一个民族的精神就越孱弱越贫瘠。
2014年拍卖1.7亿人民币的乾隆瓷母大瓶米芾的临终还有一段传说。
史载北宋士大夫皆习禅修道,米芾晚年习禅,“预知时至”。临终前一个月,自己打造一口楠木棺材,在里面吃饭办公,从容与诸亲友写信告别;前7天,沐浴更衣吃素焚香静坐;临终当天,遍请郡中同僚,当众念了一首偈语:
众香国中来,众香国中去,人欲识取来,去来事如许,天下老和尚,错入轮回路。
言罢合掌而逝。
走得都与众不同。
一只有趣的文化癫子,似流星划过灿烂夜空,没入茫茫,四野八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