舜华·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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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将翱将翔,佩玉琼琚。彼美孟姜,洵美且都。
——诗经·国风·郑风《有女同车》
南国有巫,名曰蠼疆。其后人世代袭巫蛊之术,可召风雨,可通天地。
“小姐,小姐!别追了,成何体统啊!”白胖的乳娘上气不接下气,一把拽住圆滚滚的孩子。那孩子嘟起腮帮:“乳娘,你放开我,我要去追阿兄!他答应要给我买糖的,他撒谎!”“小姐,您不能再吃糖了,别家女郎明眸皓齿,您岂不是要落了下风?”孩子不语,只是以大而明亮的乌眸盯视着她,乳娘只得放软了语调:“小姐听话,不然巫主又该责怪您了。”孩子瑟缩一瞬,仍命令道:“那你带我去观阿兄的巫舞演练。”奶娘忙应道:“好好好,这就带你去。”说着便将藕白的一团抱在了怀里。
巫族之首,殒南裴氏。子女年及十三,需行巫冠礼。礼成者方可为巫,又选其中佼佼者为大巫。巫主即为法术最盛者,掌家族,佐帝王。
时年,巫主清渝之子裴宣年十三,翌日当行巫冠礼。阖府上下喧嚣不绝,彩灯高悬梁上,诸事有条不紊。奶娘抱着孩子穿行其间,婢仆纷纷施礼,那孩子便探出脑袋,每行过一人,摆一下小手,奶声奶气道:“起来吧、起来吧、起来吧……”婢仆们不疑有他,配合着笑应起身。那孩子很是怡悦:“翌日我阿兄行巫冠礼,你们同去捧场,我就叫阿越给你们分银子。”那名唤裴越的家生子很是无奈,又恐惹了这位娇生惯养的主儿,只得对婢仆们道:“都忙活去吧。”
一行人行至演练台前,巫主一袭殷红裙裳端坐于上首,孩子自乳娘怀中跳下来,悄然坐到巫主身侧:“巫母,巫母,我来啦。”巫主闻声颦蹙:“不是叫你自己背书?”孩子嘟起嘴:“巫母,你就放我一次吧。”巫主冷声道:“回去将《千字文》全数背默下来,我会吩咐族学的先生单独查考你。”孩子顿时苦丧了脸。
台上鼓乐齐鸣,白裳少年舞于众巫之间,华服迎风招展,好似天上人。他将予以山河万物的祝福,尽写于舞姿之中。男子起舞,却不显媚态,刚柔并济,更添一层神圣壮阔。正至高潮处,抬袖指青天,谁料猛然一声霹雳响,豆大的雨点落在指尖。那一瞬,只有雨滴砸落的声响。尔后,是相比于雷鸣的呼喝与掌声。一声轻呼,是巫主翻倒的木椅砸伤了身后人。巫主疾步上了高台,握住裴宣尚未落下的手:“巫祖包佑,我殒南裴氏后继有人!”台下众人愈发抖擞,“后继有人!”的呼喝声不绝于耳。虽世代巫主皆有通天之能,但能够在巫冠礼前便呼风唤雨之人,仅此一位。台下那孩子更是兴高采烈,阿兄威武的叫个不停。
裴宣下了台来,抱起那圆滚滚的孩子:“舜华,你怎么不好好背书?”“还不是你,分明应承了给我买糖的。”少年揩揩幺妹的鼻头:“你要是将牙口吃坏了,巫母可饶不了我。”“哼!”孩子偏过头去,“好了,舜华听话,阿兄向你保证,下次再不骗你了。”“那我要吃麦芽糖。”裴宣慢悠悠补充道:“但你也不能再吃糖了。”孩子眨巴着眼,气鼓鼓的挣脱兄长怀抱,跑得不见了人影。乳娘忙追上去。
艳阳当空,蝉鸣声声。乳娘将贪睡的小姐扯了起来:“小姐,今日还需去观三公子行巫冠礼,您勿误了时辰。”孩子鲤鱼打挺般蹦了起来:“乳娘,快为我梳洗更衣!”“是,小姐勿急,时辰还盈余。”一番装点,小小的人儿身着华裳,头上的总角也配了发饰,俨然是小巫装扮。那孩子再不敢乱动,生怕甩掉了珠翠:“奶娘,我们快去给老巫主问安。”“是。”那孩子迫不及待的冲出屋舍,又不能忘了仪态,一时间很是捉急。乳娘急急追上来:“我的小祖宗呦,您可慢点!”孩子不耐烦的应了,便迈着小短腿大步走向荣德堂。
前代嫡系唯有老巫主一女,老巫主招婿入赘,亦唯诞三女,长女继任巫主,二女留在裴家打理嫡系庶务,三女则嫁出了裴家。纵然巫主男女皆可,但两代女巫主却也免不了闲言碎语。老巫主求天求地,才得来个外孙儿,自是宝贝的不得了,一大早的便去了观礼处。众人被放了鸽子,皆有些不是滋味。巫主遣散众人,小辈们便又三两成群的去往观礼处。裴宣正理着巫冠礼大小事务,并未前来请安,那孩子也不与他人痴缠,独自带领婢仆前去观礼。
“箫姐儿,留步。”裴箫回首,正见一妃色华裳的美妇,正是外嫁的嫡系三女,方裴氏。她扬起笑容,眉眼弯弯,甜甜的唤了声三姨母,方裴氏略一颔首:“你表姊回来得少,不熟悉外祖家,你与她一道去观礼可好?”裴箫应道:“自是好的。”语毕便瞧向方氏身侧的妙龄少女,施礼道:“表姊。”方芸回以一礼:“我乳名琼玖,妹妹不若唤我一声琼玖姊姊。”却不防少女娇笑插了进来:““表姊待人真是亲近。”来人是二房长女,单名一个简字。方芸与母亲略一对视,眸中隐含不悦,待回眸已然化为笑意,施礼道:“这位想必是简姊姊了?听闻姊姊乳名娇颜,却真真是个美人胚子。”“表妹过奖,你不过稍逊一筹。”方裴氏眉目微冷:“二姊真是教导有方,教出来这么位才貌双全的姐儿。”裴简佯装惊诧:“呀!三姨母,刚都没瞧见您。恕罪恕罪。”方裴氏纵然恼恨,却也不好与小辈计较:“简姐儿真是伶牙俐齿。如此,我也不干扰你们姐几个叙旧。”诸女施礼,裴简还不忘娇声道一句:“恭送姨母!”方芸攥紧了手帕,生怕忍耐不能,掌掴那俏脸。
裴简牵起裴箫,疾步而行,方芸追得满面红云:“表姊!表妹!可否慢些行走?”裴简冷声道:“这可是长兄的巫冠礼,去迟了你担待的起?”方芸只得闷声向前赶,裴简又凑到裴箫耳旁:“舜华,你可别信了她那副娇柔模样。表姊与姊姊一字之差,那含义可是大不相同。三姨母既想外嫁,又不愿放手裴家家业,天下哪有这等两全其美的好事?”裴箫无奈道:“阿姊,我还小呢,你说的我可听不懂。”裴简点点她光洁的额头:“你呀,最是伶俐,这样简单的事岂会瞧不出?”“阿姊,莫要小题大做。一个称谓罢了,难不成与我们亲近些,就是裴家人了?”姊妹几个一路疾行,转瞬便至观礼处。
席间高朋满座,佳肴琼浆琳琅满目。身着雪白巫服的少年自阶梯而上,兄弟姊妹纷纷将鲜花放于他行过之处。裴箫亦是如此,她将一枝白色木槿轻缓放置于汉白玉石阶,白与白融合,是那世间最为圣洁的色彩。少年似有所察觉,回眸一笑,与日光相映生辉。
待裴宣行至高台,诸人方纷纷行巫礼归席。少年俯视席间,眸中好似包揽万物,却又似万物皆空。此景便映了那句“公子世无双”。裴宣随高唱声行跪拜礼,礼毕,一行以面具遮面的小巫行出。奏乐声起,众巫齐舞。裴箫瞧过几次,便也不再为之震撼,她以手帕拈起一块花状糕点,小咬一口,唇齿间清香四溢。她环视四周,见众人皆看向台上,便利索的将整块糕点塞进口中,还不忘以手帕遮面。
猛然间,惊叫声起,手帕下露出一双乌溜溜的眸子。然而此刻天地,却比乌眸更黑。周围浮起一层墨色,仔细瞧来,却是千万只乌黑的毒虫。“是蛊虫!”“有人在召唤毒物。”“是他!是他用了禁术!”人群纷乱,人声鼎沸,有人大声质问:“裴宣,你为何使用禁术?竟是为了扬名不择手段吗?”少年面容惨淡,辩驳却淹没在无尽的敌意和谩骂中。裴箫忘了咽下口中糕点,乳娘将她抱起来,匆匆离去。她没有哭闹,没有阻止,只是呆呆望向台上兄长。转过人群,再瞧不见那人身影,她方醒觉过来,欲挣脱乳娘怀抱,却是不能。
人群中时而传出的高声斥喝和一闪而过的丑恶嘴脸,相比铺天盖地的毒物更加令人窒息。人群涌上高台,雪白的木槿花被践踏在足底,不复圣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