邯城之倾(二)观察者T 7、8
第二章 行
七 艾可
时间回到8:49:32:18时。
虚拟车祸的制造者艾可,18岁,坐在一辆红色的无人驾驶车里,正操作手中的虚拟影像仪。后面的一辆“黑色汽车”突然与他的汽车拉开距离,然后,这“车”被后车“撞翻”,整“车”向前翻滚,撞向他自己的红色车。一团爆炸火光出现,覆盖住了周围方圆50米的范围。
车里的艾可大呼过瘾。好久没有这么爽了。
私自制造一起虚拟场景是违法的。为防止逼真的虚拟影像造成社会秩序混乱,虚拟影像仪器被列为管制科技设备。一般人们所知的虚拟影像用途是节日烟花,即安全又漂亮,还有是博物馆仿真展品之类。其它用途,人们知道的,就是拍电影和放电影。私人利用虚拟影像仪拍电影需要提前申请并得到政府批准,虚拟立体影像仪器不允许进入市场。生产和运用立体虚拟映像的权力都在政府手里。
无论是谁用虚拟影像,有一条原则是大家都知道的:虚拟影像需设置肉眼可见的虚闪,最慢的频率是五秒一次虚闪,以免以假乱真。如果没有这条规定,想象一下你周围的人物不知是真的还是假的,都得上去摸一下才知道,那必定乱了套。对滥用虚拟影像以扰乱社会秩序罪予以处罚。
这台映像仪是8年前父亲送给他的10岁生日礼物,艾可记得那时父亲刚刚加入太空署。
“这是这个星球上最好的虚拟影像仪,只有太空署才能得到一点不失真的影像仪。”
“不用虚闪吗?”艾可问。
“完全不虚闪是不可能的,但这是用在太空中的仪器,这影像仪的虚闪人类的肉眼根本无法捕捉到。人类的法律把这星球规定得事无巨细,只有太空还是自由之地,没有什么法律的约束。”父亲佼黠地眨了眨眼。
父亲一直享有艾可绝对的崇拜。即使父亲离开他这么多年,他依然感到父亲无处不在。家里大到房屋小到陈列物品,几乎都是父亲的作品。他走在市中心,会路过父亲的某个建筑作品;到了博物馆,名人堂里有父亲的雕塑;航天馆里,有父亲的照片。除了建筑界大师宇航员多种身份外,父亲还有些跨界身份象地质学家钢琴手登山爱好者之类。作为这个星球上最优秀的天然人类,唯一被父亲视为挑战的领域,就是太空了,那是唯一没有被父亲征服的地方。他先是去太空署帮助设计太空建筑,后来干脆主动申请加入太空署远征二号项目组。八多年前的一天,他罕见地回家吃晚饭,要说这是件高兴的事,但那天的气氛沉闷得很。母亲没有说话,这对艾可来说没什么稀奇。她向来话少。在十多年的婚姻里,她的话总是受到坐在对面的跨界大师轻飘飘的质疑,所以干脆少说为佳。爱情是一座天平,它美在平衡。能不能保持平衡,要看双方能不能互相压得住了。美貌在爱情的天平上是颇有份量的,但它也是种易挥发物质,时间长了,变得越来越轻飘,而随时间而越来越有份量的亲情,在父亲想要离开星球的时候还没生出足够的份量来。爱情的天平早已重重在在父亲一方坠下去。吃完饭父亲对艾可说,他和妈妈商定了,申请加入远征二号去E星。他好像说件平常事,艾可也当说件平常事,问为什么你总往外跑,越跑越远,为什么不在家里呆着?父亲说:“如果有一天你征服过山峰,你会知道,平地上的生活没有意义。”
一直沉默的母亲此时站起来,小跑进了里屋。
“你去吧,我长大了去找你。没准你那时比我还年轻。”艾可一边吃一边说,那时的艾可并不认为长期不在家的父亲离开是件伤感的事。
三个月后,他戴着大大的隔音耳套,站在离太空发射场有五公里远的观看台看远征二号升空。台侧高高的大屏幕上,父亲和八十余名船员在人们对英雄般的欢呼声中登上太空船。在这个被人们称为航空历史性时刻,艾可没有看屏幕,他在看着台前的一片平湖。正值傍晚,彩云盛满湖水。在发射读秒之前,他关掉了隔音耳套中的声音,这让他突然象身处毫无声息的太空。这耳机中的静谧和人群的亢奋、火箭冲出时的滚滚火光和荡碎了霞光的湖水形成了奇妙的对比。数秒钟以后,父亲的形象就变成初现的星星间划过的一条橙色弧线。人群散了许久,他也没有走,那平湖里,已是一湖星光了。
要说制造这次交通事件的动机,和他所在的一个学生社团搞的活动有关。其实也谈不上动机,艾可想想自己是被迫做这件事的。这个社团叫“先锋”,是紫区中学中最优秀的学生团体之一。成为这个社团的成员,本身就意味着进入了学生中的高阶层。成员有机会去参加顶级大学的招聘会、大型企业公司的活动、政府高层人员的演讲活动,这样意味着团员在择校和择业方面有更多的优势。进入先锋最低门槛是160的智商,智商相同就拼特长、体能,各个社团都有它们一套的指数来评估什么样的人可以加入。
在这最优秀的社团里,艾可平日里一幅平平庸庸的样子,即不先进,也不落后,好像什么事都与他无关,他觉得这样最好。
前段时间,先锋发起了一项活动,要求团员做一件吸引社会关注的事,拿他们小头目的话说,叫做一件轰轰烈烈的大事。
社团搞些异想天开的事,是很正常的,不搞事,倒是不正常了。如果它们老是不搞,或是搞的效果不好,证明不了它们的出色,所获得的资助只会降不会涨。社会鼓励象先锋这样荟集了智力精英的“科学发展最有力的后备军团”做一些纯粹由创意和想象驱使的事情。
这次由谁来干由抽签决定,结果第一次就抽到了艾可这个边缘人。
引人注目这件事可不是艾可这种社团边缘人喜欢干的,他实在是不情愿。艾可最好的朋友叫黑客胖,话痨又矮胖,是个黑客。人们传黑客胖是个私生子、天然人,在团里也不太受待见。他告诉艾可,“在人群集中的地方展现你的优秀,你知道有什么好处吗?能让大机构注意到你,比如太空署,你不是一直想去那里供职吗?不要怕打擦边球。”
“那不是……违法吗?”
“责罚轻得很,去自省所呆几天而已。”
“你待过?”
“没错。”
对于青少年来说,在自省所待过不是不光彩,应该叫“有经历”更确切些。
于是,那台久未动过,和小时候的玩具一起放在箱子底的虚拟影像仪被拿出来。
八 方石
爆炸发生之后一分钟不到,艾可的汽车就被远程操控到指定地点。交通信息网反馈给各个交通点信息,肇事红色汽车已在警方控制下。所有的交通机器人对此事接受的指令都是:“无需行动”。交通机器人处理交通事件的程序有三条,一是“将所发生的交通问题或任何异常情况提交系统”,二是“如果出现紧急交通事故或拥堵情况,由系统中心操作解决问题;在系统无法远程操控所涉汽车的情况下,经系统授权许可,可以远程操控所涉汽车”,三是“处理中最大可能地减少对交通的干扰和对无辜汽车和人员的影响”。第一条它已经做了,第二条系统已经做了,第三条规定使交通机器人什么也做不了。在这个事件中,后面的无人汽车都在正常行进,既然没有问题反应上来,它们本身也没有影响到交通,所以交通机器人不能干扰后续车辆原有的行进状态。
所以,这些正常行驶的汽车中有一辆红色汽车驶入瀚海大厦的事,没有得到任何人或是机器人的关注。
瀚林大厦底部为三角形,高1001米。三角形的底座很少被密集区的现代建筑所采用,因为土地的利用率实在是太低,但科学院不在乎这些,只要材料和设备足够好,楼足够高,空间不是问题。在金钱和空间这两个其它建筑都很在意的问题上,瀚林大厦显得很任性。大厦三角形基座坐落在一个绿地的中央。三角体建筑每条底边230.40米,墙体垂直向上,每到约333米处被切割缩小,形成一个平台。在这个三角平台上,每条线的中点连接,形成一个新的三角,这个三角柱体再垂直向上至333米,如此再切割,使整个建筑形成一个三个阶梯陡峭的三角锥形。瀚林大厦外部材料黑色半透明,泛着钨金的光泽,在邯城市中心的建筑群中显出强势的硬朗风格。
进入瀚林大厦的汽车大部分在圆形绿地外就进入了地下车库,但这辆车直接进入建筑体的汽车升降梯。这些升降设备可以把汽车运输到大厦每层中仅有的几个停车位,这些享受特殊停车位的人们可以省去换乘n次电梯才到办公室的时间。这点时间不算什么,但是这和身份连系在一起,就有了特别的象征意味。汽车进入大厦的地面入口,一分钟以后,就出现在286层的玻璃窗内,然后滑行进入建筑体后消失。
这时是8时59分。
10时12分
方石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汽车天窗外天花板上的一排灯光。完整的车体、安静的周围,没有任何迹象显示曾经有过车祸。但那辆翻滚的汽车和爆炸火团还在脑子里没有消散干净,就算他已经知道了那不过是些幻像而已。他被吓晕了,这不是应该出现在他这样的人物身上的事。如果不是他这段时间的不安和因此导致的长期睡眠不足,以他的意志,绝不会出现这样事;如果他不是昏迷,他现在已经从会场上出来了,从容地回到办公室,把大家叫过来,宣布一句“持续三年的‘游戏’项目结束了”。他已经想好了些安慰的话,几句就够了。大家可能会有些悲哀的情绪,让他们自己调整。他曾想那个时刻或许会有伤感,但更多的应当是如释重负的轻松。而现在,那份轻松遥不可及。
他做了一个深呼吸,觉得他完全可以动,但心脏发紧的感觉让他不敢冒然行事。他的眼睛向周围找手表。手表本来不用找,它们都是智能随身的,但他把手表锁进了坐位旁的金属密封盒。如果他没有把手表锁起来,手表的自动检测体征的功能早就把他的情况传向了智能汽车和急救中心,那样的话,空中就是两个弹射泡了。
今天真是意外摞一块儿了。
运动手臂是没有问题的,他伸出手打开驾驶座旁边的金属盒,手表从中振翅飞出。这种飞行手表是特制品,大部分城市的手表只能套手上,但他早在一年前就用上了。普及只是时间问题,到时候,想不让这手表随身飞都难。
完美的城市系统,让一切意外都有办法得到弥补。他轻声发出“咝咝”的声音,这个声音将唤起无人驾驶汽车的急救功能。这种咝咝声,是有眩晕症、心脏病、深度睡眠不易醒的人,在意识朦胧的情况下发出的特殊声音。手表一旦检测到到主人发出这种声音,就直接意味着紧急状态,立即向医疗中心的智能系统发出求救信号。
手表的屏幕上显示出已向急救中心发出信号。真方便!他知道一辆急救飞艇将即刻从最近的医院起飞,两分钟以后就将穿过窗户进来。方石其实可以说话,告诉手表他可能受伤了。那样手表会飞过来,振动的两翼轻轻包裹住他的小臂,他会感到胳膊上轻微一麻,那是在做体检。但模仿咝咝声比说话来得快捷得多,去掉了监测评估什么的繁文缛节。当时医生让他一旦遇到危急情况时可以直接发出这种声音求救,他觉得很可笑,人现在不需要骗人了,但需要骗系统。欺骗系统会产生道德问题么?他想。他见过这种急救飞车在天空中飞过,但从来没有用过。那飞车象个子弹头,也就是二米多的长度,宽也就是一米多。设计大小时考虑到如果病人失去开门的能力,急救车需要从窗户进入,悬停在房间中。这飞车悬停在病人旁边的时候,它的子弹身体会打开,那时你就该知道,它不是台车,而是台机器人,它将自主判断怎样才能用最安全的方式将病人抬入车体。六只机械臂伸出后——非常象一只昆虫,每条臂的运动关节多达百个,机械臂的一些部位可延伸出很多羽毛状的金属薄片,这些羽毛伸入病人身下,然后卷起。这一系列的动作协调优美,而且显得很温馨。在不少文艺作品里,急救车被刻画成人机良好互动的典型,它们的外号被亲昵称为“大昆虫”。相比起来,以前的护工们把病人抬上担架的动作就要毛手毛脚多了,对于骨折病人就是受刑。人类早就被排斥出救护领域之外。
方石最近每天早上上车后就把手表放进密封盒,这是不合规的。手表做为政府规定的每人必须携带的物品,不可被关机,不可人为损毁。但短时间放入盒子不算违法,做为一位科学院的大人物,至少没有人找过他的麻烦。他越来越不喜欢戴它了,他有时宁可舍进求远跑去楼层的大厅看新闻,跑到窗前观察天气,跑去实地考察一家新开的餐厅,也不愿意问手边的这个小玩艺。他还关闭了所有主人可以关闭的一切功能。他关闭了日程提醒,关闭了天气提示,关闭了娱乐推荐,关闭了健康提示,关闭了伴侣倾诉,更别说跟谁共享定位,他听他的朋友们说一旦你和女朋友或是老婆共享了定位,你撤销共享就象暗示你有问题,虽然他现在并无固定女友,他也不和任何人去分享什么定位,这让他感觉受控——那是他最不喜欢的感觉之一。
他想到十年前人们是可以自主关机的,但现代的手表设计成主人不能完全关机,只有米克系统可以关。把手表设计成不可关机不可离身不可损毁最早就是他的提议。
十多年前,他刚被安排接任手表项目。这小东西就算刚从手机演化而来,也是日暮领域。他那时情绪底落,躺在床上,想到刚离开的她,觉得伴侣与其是个女人,还不如个小东西来得方便。女人们都那么自我又有占有欲,伴侣本身应该乖巧听话,它们受控而不控制别人,女人就显得太麻烦了。他从此把对手表与人的互动标准,定义得要象一个尽职尽责而殷勤倍至的古代女人一样好。
能把突发奇想融入设计对于一个设计人员来说是极其珍贵的本领。他是个实践主义者,立即领着一帮小伙子开始实施。当一位腿细得象麻杆似的手下站在他在前,把一大撂调查数据、调查表和分析结果呈给他时,他直接翻到最后一页看。站在他办公桌前的这位小伙子开始抖着腿涛涛不绝,列出一堆理论和数据。他抬起头来,托腮听着,手把嘴捂住了一半。等到这小伙子说完最后一句话:“我的推测和系统结果是一致的。”他把捂住嘴的手稍微拿开一点,好让人听得见他从来含混又不大的男低音。这算是他的修养?习惯?还是威力来源?属下们听他说话从来需要高度集中精力。这位小伙子是项目组里最机灵的一个,从来都把他的话听得很清楚,他听到方石说:“因为你一开始就让自己的分析照着系统可能的结果走。”
他立即辩解:“我并没有……”
“让系统见鬼去。”方石的声音还是不大,如果忽略掉内容光听声音还挺柔和的,但这小伙子知道这已经是愤怒了。他讪讪说知道了,转了身出门,走到门口听到他不大声音在说:“人之所以为人,是因为决不屈从于任何事,包括数据和技术。”
他的手表很成功,在三年内便成为人们不可替代的伴侣。这三年,正是人工智能快速发展期,他利用了这个势头,将时下里最优秀的技术集成,融入这小方块内,将其打造成人类和环境的中转枢钮节点,成为人和整个外部系统的中间体。不仅如此,人们可以在和手表伴侣的相处过程中打造它的性格,从而实现它的个性化和帖近于主人需求的服务功能。
因为他的成就,他从一个小项目组的头儿坐上了科学院信息局的头把交椅。三年前,当人们对他将手表打造成人类伴侣的赞誉正在峰值时,他的激情却已进入退潮期。他的智慧,象一条古老的狼,天然有着嗅到未来发展趁势的能力。手表走到伴侣的地步,就到头儿了,实际上已经过头儿了。当他把手表所能深入的领域无孔不入地渗透入每个人的生活时,他发现自己也是这些被渗透的人中的一员。他想远离这个他设计出来的伴侣,如同他总会想要离开那些想控制他生活、了解他的饮食口味、了解他话题爱好的女人们。在和一位互有感觉的女人相处的初期,他拿出最大的激情来对待她,拿出工作态度那么认真的方式对待与她有关的一切,他知道她们肯定会着迷,为他神魂颠倒,得到她们,这是必然的结果。但慢过个三五年,快甚至三五个月,他就会进入什么都不想为她做的时期,这种极端的做法让对方很不理解。这个时期里,他并不想她们走,但她们后来都走了,他有时想如果她们理解他,知道他这段激情退潮的低迷时期也许会过去,也许在两人的一切归入平静,没准还是会有所谓的永远,但这段时间有多长从没有得到验证过,因为她们都走了。他只能让下任来燃起他的激情,但他发现他的燃烧峰值越来越高而燃烧期越来越短了,好在这种事没有发生在工作上,他有时这么庆幸。女人们无孔不入,这个伴侣也是,甚至连他什么时候在厕所呆了多长时间都知道。这倒让他回忆起女人们想了解他爱吃什么穿什么时的感觉,至少还是有人与人之间的温馨。
他成了核心人物、年轻的业界元老,但这并没有让他感到欣喜若狂。他在随身信息领域打上他的烙印,这片领域也定义了他。可他心里非常明白这片领域高速发展阶段已经过去了。他想离开,但又对这片领域又有所眷恋,这是种复杂的情绪。眷恋什么?决不是他开发出来的手表。虽然他还不如科学院里的谁升的最快,不如谁升得最高,不如谁谁谁……但他已经功成名就、万人艳羡了。但这一切,却仍不足以让他觉得他的职业生涯可以封顶,他才五十岁,还有二十年的职业道路要走。如果邯城科学院这座建筑是座神庙,他现在就是神庙巨大柱子中的一根。而人们来瞻仰的,决不是这些日日支撑建筑的支柱,而是站在屋顶的那圈闲逸的神明。成为邯城科学院这座黑尖柱顶层某个办公室的主人,成为足以在科学史上青史留名的人,成为站在神庙顶上的众神之一,那才是他职业生涯封顶的时刻。手表项目不再是突破性的领地了,如同一片已经很茂盛的森林,再多种些树也改变不了地貌。是的,是领地,他的,今后人们在谈到手表,这个每个人都离不开的日常什物时,一定会想到他。可他不在乎那些大街上的芸芸众生是否记得他,他在乎历史——这位女神可是极为挑剔的——是否能记住他。
他要寻觅另一片领域,他想到的是进化局。进化局是个小局,要说历史挺悠久,却是个没有太大存在感的边缘局。但他要是去了,情况就不一样了。五年前,他如愿调到进化局。人们感到很意外,以为他遭了贬。但在他眼里,进化局却是一块到处是空场子的处女地。他把他对信息和人工智能的思维带入了进化组,他要把智能和进化领域相连,都统一成他的领地。
他一直有一个观点:人对职业的热忱周期和对爱情的热忱周期一样短暂,也就是五到七年而已。他来了以后,换掉了进化局一半的人,他认为那一半人的大脑已经无法产生富有激情的创新想法了,所以,他要利用那些新手的新七年,趁着他们对业务的激情还在峰值,趁着他自己对这片领域的激情还没有消退,干点什么出来。
今天,他本来要参加季度例会。他是元老,不用亲临季度例会这种太具体的会议。与他同级别的一定要来,他可以不来,参会人决不会有微辞,因为他是方石。而且,他不来,会议可能会效果更好。他培养的团队中的人员每个都有独挡一面的能力,团队中的每个人,单独拉出来都能成为头头,这是他对手下人的基本要求。所以象这种会议,他不来也罢,权当手下的实验田。那些年轻气盛的小伙子,只要好好引导,工作个几年就能力创意大爆发,他只要不打压他们,事情自然就会发展得很好。
但和人们对他越来越高的预期不一样,他的心情却持续走低。手表项目中,他攻克的都是技术问题,而他现在发现,在“游戏”项目里,技术问题是小事。他即使是早有思想准备,但还是觉得有些事并不在人们的预期之中。他不再象以前那样放手让别人去做,他经常自己泡在实验室里,和几个最得力的手下讨论到很晚。他以前有一次攀登星球最高峰时,临到冲刺,只差五十米了,他决定放弃,那时的心情与这段时间相似。登山就是这么回事,哪怕峰顶离自己只有一米,周围条件不允许,也不能去硬撑着往上爬。那次他折回了,在半山营地等那些不听劝的同伴回来。晚上,他窝在帐蓬里看着灯光明明灭灭,听着雪崩轰鸣。第二天,他去找同伴的尸体,白雪地里那些彩色的点,就是他们了。那次事故以后,他有好一段情绪底落,直到鹭,那个科学院生化局的短发女子走进他的生活,他才情绪好起来,重整旗鼓,如愿触摸了山峰——他面前那个及腰高的小尖。星球的最高峰和雪天的雪堆没有什么区别,他触摸的时候没有什么特别高兴,但如果他不去做,他会特别不高兴。这次的心情,和那次登顶失败后差不多,他要放弃唾手可得之物,而本来此物之于他,会象火种之于普罗米修斯。可是他不知道还有没有第二次机会去盗取火种。有一天他问‘鹭’——他给自己的手表取的名字:“放弃可以成为神明的机会叫什么?”
“理智。”‘鹭’的女声很优美。
“你越来越懂我了。”方石轻轻地拍了拍飞在他前面的鹭。
每个人可以给自己的手表取个名字,以方便语音控制。真正的鹭不久就离开了他,比其她女人更快、更干脆地转身离开了。他即使总忘不了她,时常觉得如果有谁和他有过灵魂吸引的话,她一定是那个人,但他也不想再交往,就让她在灵魂里呆着好了。用灵魂把她的形象保护起来,以免让她再承受现实的侵扰,那些伤害她并让她转身而去的现实。她走后他觉得房间很空、日子很空,再多的人和事也填不满。他把每天面对的、即离不开又烦人的几乎可以代表所有现实本身的手表——这种最象伴侣的玩意儿取做她的名字,似乎可以在某种程度上让自己觉得对得起她,承认她在他生命中的一席之地,也让自己觉得自己是个多情但内心深处又忠诚之人,虽然他的两性关系史看起来和忠诚两字完全不占边。
参加这次季度会的决定,也就是他前几天做下的决定。他决定了以后,心情倒是好多了。昨天他给申舜打了电话。申舜是与他平级的双正职之一。科学院每个部门都是双正职,大的事情都是双人签署制度。双正职是个古老的人性制衡系统。虽然古老而且有缺陷,却一直沿用至今,因为没有一个人能够完全正确,两个不完全正确的人可能达到完全的正确,就算两个人在一起也许会走向完全不正确,但从概率上讲,前者要大得多。方石说今天的会议他要去,申舜听了当然很重视。申舜在方石长期与科学院那些只知道喊全面发展人工智能口号却私下给人工智能设限的保守主义者的较量中,一直处于一种中立的位置。不过你考查一下历史,就会发现,一般高调举起中立大旗的人,都是因为他们技巧高超地做到了不中立。申舜一直是偏向他的,这在双正职配置中相当得难得。
他知道申舜上午一定会找他,可却没有人找到他。是意外吗?一个城市的医疗系统设计成可以第一时间发现任何出现健康意外的人员,并立即实施救助。但这次,系统还是出了漏子。
他又有些后悔,想如果戴了手表,让这个个人和系统相连的中间体被充分激活并发挥作用,申舜至少可以在第一时间知道他怎么回事,从而把整个会议中止,为了他改变个会期又不是什么多大的事。他在发出求救信息后,也有些后悔,他觉得他完全可以动起来,直接去办公室,不管什么米克让他等待的指令。他向米克汇报身体状况的行为完全是下意识的。人们被长期灌输的医疗教育是,只有系统最了解你的身体状态。听系统的话,象是一种洗脑式的教育。方石每月一次和那个大方脸机器人医疗顾问会话,大方脸会用温柔的声音照本宣科一遍:“对于一个心脏中有支架的病人,在心脏病发后,永远不要在没有医生指导的情况下,擅自做出行动决定。”这种话他开始是不在意的,但声音和阅读对大脑来说都是可怕之物,声音和阅读的效果还不一样。你要想对谁洗脑,一遍一遍地对他说比一遍一遍让他看效果要好得多。他每月都要听一遍这个,觉得自己被洗脑了,所以终于碰上一次这样的情况,被大方脸洗过的脑子就下意识做了它让他做的事:向系统汇报。
唉,真是一错再错。‘鹭’很快发出了声音:“急救车即将到来,在这个过程中,请您平静呼吸,不要做出其它的肢体动作。”方石听后更加后悔,这下又得上医院躺半天了。他很少后悔,今天却一下子后悔了三件事。
‘鹭’飞向他的手腕,在他的手腕刺了一下,几秒钟后便告诉他最大的可能是心脏支架出了问题。
他说:“鹭,帮我打申舜的电话。”
鹭很快接通了申舜。
“方石,你怎么了?在哪里?”申舜应该是听出来他声音不太对劲。
“会开完了老兄?”
“开完了。你上哪儿了?”
“我就在停车场,出了个小事故,晕过去了。”方石没有提他因为什么而晕,实在太丢人。他这时听到一种嗡嗡声,他看到外墙一扇玻璃往上升起,急救飞艇探进来,悬停在他的车外。这嗡声不大,却轰耳膜,“我有急事要找你,要找你当面聊,越快越好。md急救飞艇来了。”
“我马上去医院找你。”
方石说好,他想申舜真是好样的,从来知道什么效率。
方石指定这台急救车去蓝区15医院。对心脏病来说,抢时间是最重要的,而蓝区15院是一家稍远的医院。但他的手术是这家医院做的,他跟米克提的这个理由很充分。他跟那里的医生尤其是几名年轻的女护士混了个脸儿熟,办事当然要更方便。方石五十岁的年龄,觉得自己魅力仍处在高峰,对天天和机器人作伴的护士们,和一位来自科学院的有些名气的大人物对话,对她们来说应当是件乐事,权当是对她们的施舍了,与之相交换的是,他可以得到更多的优待,比如,提前做手术之类。
他被“大昆虫”的六条腿轻柔地裹起来,收进急救车仓体。仓体里轻柔背景音乐把他大脑中的一大团乱麻条捋顺了不少。机器呵护起人来,那种享受也是经过千万人考验又升级过的,所以大家时不常找机器人做些非治疗性的医疗。等到10时35分他被运到蓝区15医院床上时,觉得自己都不用打麻药了。他被机械手臂脱光放在医疗床上,它们在他身上滑来滑去,象暗黑系童话故事里作法的女巫,让他昏昏欲睡。机械臂移开收在一边后,他看到立在床头一根拐杖样金属管——它没有伸展开时是拐杖样。它是机器人看护。
“我可以和朋友们打电话吗?”他说这话的时候觉得别扭,求人是没问题,求机器他还是有些不爽,这点反映出他的确进入了中年阶段,四十岁以下的年轻人决不会有这样的感觉。
“当然可以先生。”亲切的女声中含着笑意,它升起来一点,它的底部展开是一个小圆盘,足以让它滑行出去,一会就取回了他的手表。
他接通了申舜,告诉他医院的名字和房号,申舜说他一会儿就来。
一位女医生这时走进来。他眼睛一亮,不要想污了,不是因为她是女人,而是因为他没见过这医生。女医生举起报告,他注意到她腕子上的手链上坠着各种不同形状的银色小颗粒,发出一阵叮铛声。他心里就管这女士叫叮铛医生。
“没什么大碍,不影响你活动,明天就没感觉了。”
“可爱的手链。”方石展开一幅富有魅力笑容。
叮铛医生没象他预料的看看手链,她说:“心脏支架中的纤维网破裂,马上做个修复小手术就可以。”
方石觉得她挺没趣,“马上是什么时候?”
“一个星期。”
“一个星期叫‘马上’吗?”方石再笑起来,这次笑得更努力一些。
“损害并不严重,所以,一个星期之内,已经是最快的,如果你不满意,那就两个星期,其实也没问题。”
“什么?怎么可能!什么时候手术不是你说了算的,得等系统安排。”方石觉自己的魅力在眼前这个女人面前根本不起作用。
“对,系统就是这么安排的,一个星期到两个星期之间,剩下的我说了算。”她耸了耸肩。
“太长了,”方石这时终于不端着他的魅力,难得求人一次,他觉得有点结巴,“可不可以……帮个忙?”
“科学院的?嗯……”她双手抱肩,似乎在考虑,“我再查查系统……”
方石叹了口气,闭上眼,一说要查系统,又不知道啥时候了。这时他听这医生说,“我可以给你争取一下。”
他立即睁开眼,他本想习惯性地拿出魅力这项武器,但还是决定服软比较好。“太好了,你真是太好了…….”
“你想什么时候?”她有些想笑的样子,这让他心里没底儿。
“现在,行么?”他小声说说这句话时,觉得自己是个得寸进尺的人。
“可以,一个小时左右就可以开始。”她终于笑了起来,这笑让她不象个医生,倒象是邻居家的孩子。
没等他反应过来,她就带着一串叮铛声转身走了。
叮铛声再次在门口出现时,她头一歪,说:“马上准备手术。”
“马上……是什么时候?”他面色无奈。
她看了看墙上的时钟,“现在是10点38分,麻醉气体生效要五分钟,也就是10点43分,你就会晕迷,我就可以做手术了。”她轻微偏了一下头,给了他一个笑意。
方石张着嘴愣了好一会,才真正地笑了起来。她戴手链的手不知从哪里拿出一只面罩,把方石的笑一把罩上。
这女人也太干脆了。方石感到一阵冰凉的气体沁入他的肺部。她正要转身走,方石忍不住问:“你怎么做到的?我想系统不会给予这样的建议的。”
“系统从来都不是平等的,我给系统的理由是你是科学院的大人物,你死掉是个损失,它一定会通过。”她已转身离开,走到门口回过头来朝他狡黠地眨了眨眼。
方石摇了摇头,把手枕在脑后,他总觉得这世间阅女无数,却还是有他完全不懂的。其实他发现他经历过的女人越多,他越不懂女人,看样子懂女人的程度和阅女数量可能是呈反比的。前方的屏幕正在放电影。他的头脑越来越轻飘,眼皮越来越重,也不知道情节是什么。这时,他看到屏幕上提示插翻即时新闻。
观察者T0459,这个曾经在他的实验室里踱来踱去的家伙,因解救一位小婴儿,在铂鼎大厦的天台上,受到英雄式的注目。
方石想腾得坐起来,但发现他的肌肉不听使唤。他使了很大的劲,只是稍微动了一点,还好,舌头还没有完全僵硬。
“鹭,马上让申舜把小T抓回来。”他用模糊的声音说,希望鹭能听见,“不能让它拉受采访,机器人不会撒谎。”
“小T是谁?”
“观察者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