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头再来
十六岁那年,我爱上一个姑娘。她美得让整个世界都黯然失色。我每天都久久地凝视她的背影——并非我有什么特别的癖好,而是她,就坐在我的前桌。
姚遥——一个不论谁读起来都像是昵称的名字。可是这个名字,依然有着两种读法。两个字都读二声,是“姚遥”;第一个字二声,第二个字轻声,这时,其实被读出的是“遥遥”。在为数不多的交流中,我总是用第二种读法喊她的名字,她似乎从来没发现过,我这小小的心机。
可以说,是她先闯进了我的世界。我低着头抄作业的时候,她高高的马尾辫甩在了我的脸上,痒痒的。我抬起头,看到她耳朵后面的静脉,是一种沉静的淡蓝色。她的耳朵上生着软软的透明的绒毛,她的发色带着一种浅浅的黄。她美好得简直不属于这个世界。
这个肮脏的世界。前一天,我跟阿彪看了通宵的录像,午夜过后,录像厅里开始放那些心照不宣的片子。年轻的感官,拙劣的刺激,每一个这样的夜晚,都以筋疲力尽告终。早上,阿彪叫醒我,我一边悄悄拉好拉链,一边茫然四顾。昨晚那些面目不清的人,一下子都走得净光。老板正低着头扫地,我瞟了一眼他扫出来的东西,就跑到外面呕吐起来。空荡荡的胃袋,吐出来的只有一种黄色的苦水。
阿彪说:饿了,搞点吃的走。
我们走到巷口,一个很小的早点摊,一个很老的老太太,炸油条、舀豆花、找零钱,忙得要发疯。我们大摇大摆坐下来,要了四碗豆花,二十根油条——那时真能吃啊!吃完,趁老太太转身盛豆花的间隙,我们撒开腿就跑,身后传来苍老的咒骂声。
跑出好远,我靠在墙上喘息,还不时回望。阿彪说:瞧你那怂样!
阿彪原本的计划,不是这样的。他准备好了一只死苍蝇,准备好了跟那老太太好好理论一番。而我将在她分神的瞬间,把手伸进她放钱的小纸盒。阿彪说:就一把,能抓多少,就抓多少,拿上就走,不要等我。
可是,我说:还是不要吧,老太太还供着她的孙女,她挣钱也不容易。
阿彪吐出一口浓痰,再没坚持。
那老太太就是姚遥的姥姥。她早上摆早点摊,下午推雪糕车走街串巷,晚上就在她们家院子里织手套。这些都是我跟踪了姚遥很久之后发现的。我是在观察过姚遥姥姥之后,才知道老太太们的生活,并不都是上午去公园,下午打麻将的。我说的是我的奶奶,她一天的任务只有给我做饭,而这项任务,老实说,她也实在完成得有些马马虎虎。她一天只有早上开一次伙,这一顿要做出两个人的三顿饭来。为了省电,她常年不用冰箱。有时候,晚上回到家,那饭菜已经有了淡淡的酸味。
奶奶不喜欢我,可能是因为我长得太像我妈了。家里已经没有我妈的照片了,亲戚们都说,她是个厚颜无耻的女人,因为她跟人跑了。我爸也不怎么回来,除了过年,他基本上都在满世界疯跑,美其名曰跑生意,可这么多年,也没见他怎么发达。每次过年,他带回来的女人都不一样。
不过我不在意这些,我爸和我,现在已经达到了一种相安无事的状态,只要他把我的学费一分不差交到我手中,我才不管我的新妈姓什么呢!当然,他也别想管我。两年前掰腕子输给我后,他就再没对我动过手。整宿不见人影又怎么样?我又没去杀人放火,还不许人有点儿娱乐活动了?
奶奶叫我“遭瘟的”,有时也叫我“小畜生”,总之她对我的爱称没有一个不是侮辱性的。我爸叫我,总是连名带姓。
——刘明哲,我放茶几上的二十块钱呢?
——刘明哲,你是不是又偷我的烟了?
我懒得理他,一般都会在嗓子眼里面咕哝一个字眼,至于他想听出承认还是否认的意思,就不关我的事了。
阿彪他们叫我“阿宁”,在这个小城的方言里,明和宁是同一个读音。“宁”还有一层意思,就是形容面貌姣好的女孩子。他们这么叫我,有几分对我的嘲弄,我也是知道的。
从我脸上,很多人看到了很多年前的我妈,也有一些好事之徒试图寻找更多的东西。我不会给这些人机会。为了掩盖我的白、我的瘦,还有明显太长的睫毛、明显太大的眼睛,我总是粗声大嗓地说话,看人的时候竖起眼睛来,走路的时候故意摇摇晃晃。一个十几岁的男孩子,要想在他的族类中获得威严,唯一的武器就是他的拳头——当然他也需要一群狐朋狗友。“宁哥”的名头儿,完全是我靠双拳换来的。我喜欢走在街上大家都不敢正眼看我的感觉,让我有一种莫名的满足感。
我从来没有追过任何姑娘。虽然从初中开始,我身边就有了很多自认是我“马子”的姑娘。我相信你们身边一定也有这样的姑娘,她们或多或少都有着几分姿色,也比同龄的女孩子要早熟一些。在穿衣打扮上面,她们也更出位,T恤要剪成漏脐的,短裤也要再剪短一截儿。她们化妆、吸烟,满口都是小城混混圈那些照搬香港电影的切口。
她们付出了一些什么,又得到了一些什么,不用我再多说。在那个香港黑帮电影大行其道的年代,作为模仿者的我们,一切都在照搬着电影里的桥段。
我的第一个马子叫赵小丹——或者赵晓丹?总之那是个很会惹祸的姑娘。她们总觉得成为小混混的马子,自己也就成了暴力本身,而这是一件非常有面子的事儿。这种想法其实又危险又可笑。十几岁的爱情,恐怕是天底下最不牢靠的关系了。
我和赵晓丹黄了,因为另一个姑娘悄悄告诉我,赵晓丹在另一所初中,还有一个男朋友。我去堵截,抓个正着。那小子就是阿彪。后来我们都甩了赵晓丹,一来二去,我们两个人倒混成了兄弟。上了高中,我和阿彪又分到了一个班,不知怎地,渐渐就形影不离起来。
我对阿彪说,我要追姚遥。阿彪听了半晌没说话,后来说:你祸害人家干啥?
我心里咯噔一下,难道这小子也看上了姚遥?可是他嘴很硬,说:那丫头瘦的,全身都是骨头,你不嫌硌得慌啊?
我说:我不是想睡她,我是想好好跟她在一起。不是几天,也不是几个礼拜,是……我希望能是一辈子!
阿彪装作捋掉胳膊上的鸡皮疙瘩:救命啊!我不行了!
我说:你tm能好好听我说话不?
阿彪说:我tm就在跟你好好说。你几斤几两自己不知道啊?就你那点儿分数,你能考上大学吗?人家姚遥可没下过班里的前三!
我说:这个不重要……
阿彪说:不重要?我操,太重要了好吗?等人家姚遥大学毕业,坐了办公室,你在人家单位门口摆地摊儿。等她下班了,你就迎上去,说,亲爱的,谈恋爱的时间到了,我们去河边儿转转吧?结果人姚遥指着你的摊子,你回头一看,我操,几个城管已经给你连锅端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笑得鼻涕都出来了,我没笑。阿彪比我还小半岁,他对于这个世界的认识,却比我深刻很多。我突然感觉到自己的懵懂,人生中第一次,我明白了写在黑板上方的“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到底说的是什么。
可是我并没有从此发奋努力,我的努力就是在心里下了一晚上的决心,然后第二天早上坚持听了半节课。是英语课,班主任老郑见我的眼神居然跟他接触了,就叫我起来回答问题。我在同学们的哄笑声中坐下,就把一整晚的雄心壮志抛在脑后了。
那天的英语课过后,是一节数学课。可是数学老师没来,我记得清清楚楚,他老婆生孩子了,他去了医院。因此数学课变成了自习课,对我而言,当然就变成了“补觉课”。我睡得沉极了,然后就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里有个阴森森的白胡子老头,他对我说,让我记住今天这个时间,他说有人用了很重要的东西,换到了让我重头再来一次的机会。
他说:不管多少年之后,如果你想要从头再来,就默念“我要回到1999年4月21日9点33分的数学课上”,连念三遍。
我说:你tm谁啊?
老头说:你tm别管我是谁,记住我的话!给我重复一遍!
我说:凭什么啊?你让我重复,我就重复?
老头气得胡子都翘了起来。他扬起手中的拐棍儿要打我,我一躲,醒了。
不知怎地,一身冷汗。我觉得这梦很有些古怪,就拿起钢笔,把老头说的那句话写在一张纸条上,再把纸条卷成一团,塞在文具盒的第二层的夹缝里了。
那天的第三节是体育课。我换鞋的时候,低头看到了姚遥的脚。她脱了袜子,也正要换上球鞋。她的脚很白很小巧,不过这不是重点,我看到她的左脚上有着七八个大泡,明显是烫伤了,而且有几个泡还破了,渗出了黄色的水。
我在课桌底下问她:你怎么了?
姚遥也在课桌底下说:暖瓶打了。
我说:你怎么不请几天假?
她说:马上要讲函数了,我怎么能请假呢?
我想了半天,没确定函数是不是数学课的内容,就没接她的话。我说:你别上体育课了,你这脚,跑上八百米,非得感染了!
她说:没事儿,我没那么娇气。
于是,上课的时候,我就留心看她。跑啊,跳啊,都没什么。上完体育课,她坐在操场的台阶上半天没动。我走过去,看见她满头大汗。再仔细一看,她左脚的球鞋已经完全染成了红色。我二话没说,把她打横抱起来就往校医务室跑。她也没挣扎,任我抱着。
等到了医务室,门上居然挂着锁。我又马不停蹄地抱着她去了市医院。门房老头见她的一只鞋里往外滴着血,不等我开口,就把大门打开了。
后来,我接送她上学有一个多月。那天是我唯一一次逃了课还得了表扬的日子,那天也是姚遥第一次注意到世界上有一个我的日子,那天是1999年4月21日。
我是弄了一辆初中部“小弟”的自行车接送她回家的。她的姥姥见到我,不知道认出我没有,盯着我看了好半天。等弄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她一边责怪姚遥:烫着了怎么还瞒着我!一边就打开冰柜让我挑雪糕,我扭扭捏捏没挑,姚遥说:拿绿豆的,那个好吃!诶,你快点儿,开着门费电!
我飞快地拿了一根绿豆冰棍。后来,对于那冰棍的生产日期,我很是怀疑。四月份,还没有到需要吃冰棍解暑的季节。每次送姚遥回家,她姥姥总是让我拿根冰棍回去的路上吃。吃了那冰棍,我总是要半路上就找厕所。我告诉了姚遥,她不信,后来有天上学的时候,偷偷在书包里装了两根,结果我俩都拉了一上午的肚子。
本来我天天接送她就已经很引人注目了,这一上午还一直扶她去厕所,连老郑都看不过去了,他把我们叫到办公室。我环视一番,搬了把凳子让姚遥坐下。老郑说我:还挺会来事儿!又说姚遥:我让你坐了吗?
我说:郑老师,姚遥的脚不能用力,她站着伤口会裂开的。
老郑撇了撇嘴。他开始批作业,不理我们了。
上课铃响了,办公室里的老师都出去了。姚遥说:郑老师,您找我们到底什么事?
老郑说:我们?我们是谁啊?
姚遥说:我和刘明哲啊,这不在这儿站着呢!
老郑说:哦,你还着急了。我是想着给你留点面子,等人走光了再跟你们谈。
姚遥说:我犯什么错了?
老郑瞪起眼睛说:我又不是瞎子!你们两个人干了些什么,用我说?
姚遥哇地哭了,她说:我们干什么了?你凭什么胡说八道?
老郑站起来说:你还死倔?好,下午把你姥姥叫来!又对我说:刘明哲,让你奶奶也来!
下午,两个老太太在老郑的办公室见面了。人与人之间,如果真有八字不合这说法,那说的就是这两个老太太了。
老郑说:这才高一!高一啊!这两个孩子,就按耐不住了!啊!你们当家长的,总说学校不负责。学校现在就负责的告诉你们,好好管管孩子!
姚遥的姥姥啪地打了她一个耳光,姚遥的哭骂声随即响起:我们什么都没干!就是我烫着了,刘明哲接送了我几个礼拜!姓郑的,你血口喷人!
老郑说:接送?你们是骑一辆车吧?你的手放哪儿了?
姚遥说:你的意思是让我不要扶着,让我掉下来呗?
老郑说:扶着,你不会扶车座啊,你扶人家男孩子的腰?一个女孩子,这么轻浮……
姚遥大吼着打断他:你放屁!我到底干什么了?你这么污蔑我?
我奶奶小声对我说:啧啧!瞅瞅你找的这丫头,这泼辣!将来能有你的好?
……
后面的场景,我不想复述了。总之两个老太太对骂三百回合,不分胜负。我奶奶说,再让她知道,我跟那个“小~骚~狐狸”有来往,就打电话给我爸,让他回来打断我的腿。不知道姚遥的姥姥跟她说了什么。反正我们约好了,第二天,我在她家巷子的拐角等到了她,她什么都没说,坐上我的车,手犹豫了一下,轻轻地但稳稳地扶在了我的腰上。快到学校了,她就下来,在校门口老郑的注目礼下,挪到教室去。
再后来姚遥的伤好了,可我还是每天接送她。那个被我“借”走车字的孩子彻底绝望了,他终于买了一辆新自行车。姚遥拦住他,假装说:这车真够劲儿啊!
那孩子哇地哭了:我要是再丢自行车,我爸非打死我不可!
姚遥笑得蹲在了地上。她的变化是飞快的。近墨者黑,没谁能逃得出这古训。
阿彪说:你小子牛啊!真tm牛!怎么样?那个了没?
最近这几个月,我几乎不跟他出去瞎混了。听惯了姚遥说话,再切换到阿彪这个频道,就很有些刺耳。我说:你tm说什么呢?
阿彪说:别给我装啊!我还不知道你?哪个姑娘能逃出你的手心?
我说:真没。
他说:赶紧啊!你tm给谁留着呢?
听他这么说,我真是哭笑不得。那时,我还不知道有一语成谶这个词。我不在道上混了,道上却还有着我的传说。
放暑假了,我带着姚遥去打台球。这是她新近喜欢上的一项活动,她说,这里面有几何学和物理学的原理,很有意思。她说得头头是道,打起来却频频把白球弄到地上去。我哈哈大笑着给她捡球,屁股不小心拱了一下邻桌的胖子。胖子回头,骂:你tm找死啊?
我捡起球,抬起身子,看到一张汪着猪油的脸。那时,我还不知道,这就是我退出江湖后,顶了我位子的二肥。这名字并不是说他排名第二,而是说他为人实在有些“二”。我还没来得及说话,他突然看到了姚遥,眼睛一亮,说:真tm好白菜都让猪拱了!说完,他还冲姚遥打了个呼哨。
我说过,我很瘦,看上去根本没什么战斗力。可是,很多人都是吃了这么想的亏。我手里的白球拍在了胖子的鼻梁上,撩阴腿也几乎同时出招。胖子一秒钟之内就倒在了地上。他的几个兄弟马上围了过来。台球厅的老板也过来了。他是个中年男人,两只手一共只有六根手指,这是他曾经叱咤小城的证明。
眼下,老板一边说着,不要打架,一边拉着偏架。我的脸上身上很快着了几下。我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他是知道宁哥这个名头儿的,我们还互相让过几次烟。我以为我们是熟人了,才会一直带姚遥来这个场子,当然,这里五毛钱一个小时的价格,也是全市绝无仅有的。
这么一想,我就分了神。这时,一个小子冲我的眼睛捣了一拳,眼前一片黑红,我坐在了地上。不及护住脑袋,无数大脚就向我身上招呼过来。我听见姚遥一声尖叫,抬头她已经挥舞着球杆冲了过来。再看时,那老板已经拦腰抱住了她。他说:你们要打,出去打!不然我就报~警了!
报~警两个字话音未落,警~车就呜咽着停在了门口。后来我被关了十五天。出来后,再里面刚养得好些的伤口,又被我爸打得炸了线。我咬着牙扛着,一直到他打得满意为止。
我和阿彪满世界找二肥,这个人却好像人间蒸发了一样,到今天都再也没出现过。
姚遥的姥姥出摊了以后,阿彪帮我盯着,我就跑到她们家里去找她。她开了门,整个人更瘦、更苍白了。虽然对于她没来接我,我很有些耿耿于怀,不过看她这情形,似乎还没有从惊吓中缓过来。她蜷缩在床上,又拉过被子盖上。
我笑说:这么热的天气,你冷啊?
她说:冷。
我就去捉她的手,果然冰冷的。她嗖地把手缩了回去。
后来我又去找了她很多次,不知怎地,她一次比一次更冷淡。直到开学一个多月后,我才知道,原来她有了别的男朋友。
那天,她突然在课堂上晕了过去。老郑和我把她弄到医院,大夫说她是宫外孕,大出血了。老郑一个巴掌打掉了我一颗牙。我没解释。
姚遥最后还是被抢救过来了,我还给她输了血。醒来后,我时时刻刻守着她,因为她要寻死。而那个害得她差点死掉的人,始终没有出现过。
学校给了我和姚遥记大过处分。过了两个礼拜,姚遥回来上课了,她对着所有注视她的人,咧开嘴笑了。年轻的记忆是短暂的,在同学们眼中,这件事慢慢就像没发生过一样了。
直到三个月后,阿彪才查清楚这件事的来龙去脉。他说,这一切都是六指儿布的局。六指儿,就是台球厅的老板。我们只知道,他曾经是个人物,却不知道,他因为强~奸进去过七年。阿彪说这话的时候,先给了我一个窝心脚,我被他踹翻在地。他说:你tm带姚遥去那种地方干什么?你是不是脑子进了屎?
我有气无力地说:别挤牙膏。
他说:那个什么二肥,就是故意找你的茬儿。他的鼻梁骨断了,轻伤,轻微伤,都行。就看怎么算。轻伤,你小子三年跑不了。后来,六指儿出面,说赔钱吧。tmd二肥那个孙子说,行,赔二十万。你爸说:二十万,都够我再生两个了,你爱告告去吧!
你爸就走了。可姚遥说,这钱她出。后来她就出了,六指儿借给她的。再后面的事儿,你不会还想继续听吧?
我大吼一声,跳起来,一拳打在他胸前。我们撕扯着,直到精疲力竭。我说:我就知道,你tm对姚遥有意思!
他说:我tm有意思又怎么样?我动她一指头了?啊?你tm倒好,一个女人都看不住,这么容易着了人家的道!
台球厅关了,六指儿不知道去了哪里。我们扑了空,只能拿砖头敲掉所有玻璃泄愤。
高二那年寒假的一个深夜,姚遥跑来敲我们家门,她大哭着说,她的姥姥死了。我奶奶第一次没拿眼白瞅她。我、我奶奶还有阿彪陪着她,办完了所有的事。她们家没有一个亲戚来吊唁。那时,我才知道,她“在外地”的父母,其实永远不可能回来了。当然,也就没有搭什么灵棚。她的姥姥很快被葬在了家族的一块墓地里。
我和阿彪轮换着陪她,陪了一个多月。开学了,老郑对于我、阿彪和姚遥同时没去报到,已经很不满了。他跑到姚遥家,见是我开的门,又看到了阿彪,就说:你们就作吧!
我红着眼睛看着他:姚遥的姥姥去世了。
老郑就张了张嘴,再没说什么。他关起门和姚遥谈了一个钟头,也不知道谈了些什么。等他走了,姚遥洗了把脸,出来对我们说:我饿了,有什么吃的?
姚遥恢复得这么快,把我和阿彪都吓得不轻。
可是,她没有再来上学。她说,她交不起学费了。我和阿彪说,我们给你交。她说:你们能交得起高中的学费,能交得起我大学的学费吗?
三月的一天,下了那年的最后一场春雪。放学后,我踏着雪,去找姚遥。门窗紧闭,从此再也没有打开过。姚遥去了哪里,我们再也没有知道过。
后来,我考上了大学,虽然是个二本,可也是大学啊!毕业后,我回到小城当了公务员。阿彪投身他钟爱的娱乐业,混得风生水起。聚会时,我们的老婆惊异地发现,她们竟然长得那么像。
故事如果这样结束,该多好。可是,一个深夜,我接到阿彪的电话,用的是陌生的外地号码。那是我第一次听到他痛哭。他说:我杀了人。
我问:你现在在哪?有没有被发现?身上有钱吗?
他问:你怎么不问问我杀了谁?
我问:谁?
他说:我杀了姚遥。
时间好像静止了。我拿着听筒,听着他粗重的呼吸声。他又哭了好久,终于开始讲。
他说,他出差——其实是去搞些新鲜货色来充盈他的场子——路过百里外一个陌生城市陌生的公园里陌生的人工湖边,突然看到了姚遥。他说,尽管她憔悴了,看上去完全是个中年女人了,可他还是一眼能看出,就是她。姚遥却没有认出他来,毕竟阿彪的体重比高中时足足增加了一倍。姚遥没认出他,却向着他走过来,脸上堆起笑。她说:大哥,玩玩呗?
阿彪呆住了。姚遥的手就向着他抓去,一边说:请我吃一碗面就行,大哥,包你满意。
阿彪这才注意到,姚遥穿着非常暴露的衣服。
他请姚遥吃了面,给她加了两份肉。姚遥把面汤喝得一滴不剩。
姚遥要去湖边的小树林,阿彪说,开个房间吧。
姚遥说:浪费那钱干啥?大哥……
阿彪打断她:开个房间吧。
阿彪坐在床上,等着姚遥洗澡出来。姚遥洗完,一丝不挂地出来了。阿彪走到衣柜那里,拿了一件睡袍把她那走形的身体裹了起来。
这时,姚遥终于认出了眼前这个抽烟抽得自己哭了起来的男人,就是阿彪。她一下子倒退了好几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她说:你是……阿彪?
阿彪说: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作践自己?
姚遥说:你玩不玩?不玩我也是要收钱的!
阿彪拿出钱包,抽出一沓百元大钞:给你!够不够买你半天时间?姚遥,你过得不好,为什么不来找我?
姚遥一言不发。
阿彪哭了好久,突然,姚遥打起呵欠来。阿彪难以置信地扒掉她的睡袍,只见她的大腿内侧,密密麻麻都是针眼。他的场子,发现了这样的人,都是马上赶走的,因为这样的人,已经彻底烂到了骨子里。
姚遥说:别充tm什么救世主了!你到底玩不玩老娘?不玩我要走了,我还有事呢!
阿彪说:你就在这里……打吧。
姚遥拿凳子堵了门,就从她的小包里往外掏东西。脏兮兮的注射器,仿佛用过一百次。阿彪在朦胧的泪眼里,看到她的表情从痛苦变成冷漠。姚遥叉着腿瘫在沙发上,眼睛望着天花板,仿佛望着虚无。
阿彪说,不知道自己的手,什么时候已经卡住了她的脖子。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停止了挣扎。
我听完,好久没说话。终于,我不甘心地问:你遇到的,真的是姚遥吗?
他说:是她,我怎么可能认错她!
我说:你现在到底在哪?
他说:我就在姚遥旁边。
我说:你还在宾馆里?
他说:嗯。
我说:她到底是死了还是晕过去了?
他说:你tm能不能不问这么弱智的问题了?她都拉尿了我一身,你说是死是活?
我说:你等着我,我马上去找你!
我穿上衣服,我老婆拦住门,她手里死死攥着我的车钥匙。她说:你们说的话,我都听到了。刘明哲,你不要忘了,你还有我,还有琪琪。你现在到底要去干什么?
我说:那是我兄弟!
她说:你不能去!你去了,就说不清了!说不定,这是那个杨文彪要找替死鬼!
我吼:我兄弟不是那样的人!
她说:总之你不能去!刘明哲,你要去,今天我就先死在这儿!
她说着,就把车钥匙打开,把钥匙尖对准她的喉部。在那千钧一发的时刻,她居然逗笑了我。我说:老婆,我不去,会一辈子良心不安的。
老婆蹲在地上啕号大哭起来。她的哭声惊醒了我三岁的女儿琪琪。她跌跌撞撞地跑过来,用小手擦着她妈妈的眼泪,重复着:妈妈不哭,琪琪听话!妈妈不哭,琪琪听话!
正在这时,电话又响了起来,我老婆扑过去,接起来,吼:杨文彪,你不要害我老公了!我求你了!
我一把推开她,抢过电话:喂!阿彪,我这会儿就出……
阿彪打断我:你别来了。我已经打了120。刚才我仔仔细细检查了一下,姚遥好像还有微弱的心跳和呼吸。你等我电话。
我又一次被阿彪骗了。姚遥早就死了,这一点在之后的报道中,被记者写得清清楚楚。阿彪把自己吊在了浴室里,可是被冲进来的警察救下了——他打得是110,我再一次被骗了。只是,他缺氧的时间太长,再也没能醒过来。
我经常去医院看阿彪。回来后,就经常和老婆吵架。其实,是老婆经常跟我吵架,毕竟每月两千多的特护病房,是我近半数的工资了。阿彪的老婆已经跟他离了婚——还好他们还没来得及要孩子。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按捺不住自己。慢慢地,我和老婆开始大打出手。我摔盘子,她摔碗。打得最激烈的晚上,老婆把我放有高中物品的整理箱摔了。那箱子的塑料都老化了,里面的东西被摔了一地。
一个文具盒被摔到了我的脚下。一张发黄的纸卷儿出现在我面前。我展开一看,上面的字歪歪扭扭,是我在坐机关开始练字之前那熟悉的笔迹——“怪老头,白胡子,说:我要回到1999年4月21日9点33分的数学课上”。
我拿着那发脆的纸条,颤抖起来。因为在昨天晚上,我梦见了阿彪。这不是我第一次梦见他了。梦里,他总是问:你到底想起来那句话没有?我快撑不住了!
我问他:到底什么话?
他说:md老子拿命换回来的话,你个狗日的竟然没记住?
现在,我终于想起来了。老郑说得对:再好的记性,也不如一个烂笔头儿。
我拿着那纸条,正犹豫着,一个软软的声音在旁边叫我:爸爸!
我回过头,看到琪琪。她的眼睛里含着泪,说:爸爸,你别跟妈妈吵架,妈妈要有小弟弟了!
我一下子愣住了,看向老婆。老婆说:看什么看,明天我就把你的孽种打掉!一个月给人家两千多,哪还有钱再养一个?
我再看向琪琪。那是我的女儿,是一个柔若无骨的小生命。无数个夜晚,我给她喂奶、换尿布。她得肺炎的时候,大夫下了几次病危通知书,我的心就被绞痛了几次。她叫的第一声爸爸,她迈出的第一步。这些,如果我回去了,还能拥有吗?还能想起来吗?
老婆坐在沙发上哭了起来。我又想起了跟老婆的点点滴滴。我们是大学同学,虽然没有跟姚遥那样刻骨铭心,可也是真心实意地相爱的。即使她身上有姚遥的影子,这么多年,我也早已知道了,老婆就是老婆,她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一个女人,她早不是我空虚时刻的替代品了。毕业后,老婆跟着我回到了小城,她的父母,还远在千里之外,因为我们买不起一套稍微大点的房子。可是,她没有抱怨。生琪琪的时候,难产,两天多没顺下来,又剖了。两茬罪她都受了。我真的要抛弃她吗?
我离开后,这个世界是会消失,还是继续存在?
老婆会怎么样?她会给我的琪琪找个后爸吗?后爸的人品怎样?
老婆那么瘦,家里的桶装水,她要怎么换?她不会开车,以后怎么去超市?
我闭上眼睛,不敢再想。
琪琪拉拉我的手,要抱抱。我抱起了她,坐在沙发上。老婆慢慢把头靠在我的肩上,她哭得累了,闭着眼睛不知是不是睡着了。我把那纸条攥在手心里,好久好久。突然我反应过来,连忙松开手指,只见我手上的汗,早已把它弄得透湿。我慌忙小心翼翼地展开它,可是上面的笔迹完全看不清了。
我的脑袋“嗡”地一声——是几点几分?究竟是几点几分?天哪!
正在这时,电话响了。我接起来,里面说:是刘先生吗?您哥哥刚才去世了。您方便来医院一趟吗?
办完阿彪的丧事,老婆虽然在哭,可是明显松了一口气。入夜,我坚持开着灯,老婆骂我神经病,说开着灯她睡不着,还是关了。老婆卷走了所有的被子,我在黑暗中瑟瑟发抖。
朦胧中,我听到卧室门吱嘎一声,我奇怪地想,才上过油,怎么又生锈了?就见阿彪走了进来。他站在我床前,好久,一句话不说。我不敢看他的眼睛。过了好久,他一个巴掌打在我脸上,他说:我这辈子,怎么tmd跟你这么个怂人做了兄弟?
说完,他缓缓消失在我面前。我一惊,睁开眼睛,才发现是个梦。看了表,是四点零四分。
第二天是个星期六。一早,老婆醒了,见到我,一声尖叫。她递过梳妆台上的镜子,我看到自己的脸颊上,清晰地印着一个手印,高出皮肤有几毫米,红红的。
我看着镜子。镜子里倒映出墙上的电子钟。我回过头去,看到突然一个数字毫无预兆地跳入我的脑海——09:33。九点三十三分。
1999年4月21日9点33分。高一,数学课。
1999年4月21日9点33分。高一,数学课。
1999年4月21日9点33分。高一,数学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