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的月亮十六圆
哎,这个月圆之夜,你在看着那轮圆月吗?
圆月还是那轮圆月。可是,你,却不再是原来的那个你了。
圆月,一直在。可是,你,却不在了。
我和你,第一次好的那个月圆之夜,你还记得吗?
那夜的圆月,一开始是藏在云彩后面的,如同你那一颗羞答答的心。
那年八月初八一大清早,你到我们知青屋里来借那本徐志摩的诗集。我对你说,他的诗,你要一个字一个字地琢磨,方才读得懂。
你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然后,一甩羊角辫,一眨眼的工夫,就消失在我的视线尽头。
从你走了之后,我的那颗十八岁的心,就一天天、一时时地狂乱地跳个不停。
我担心,你把书看得太慢,七八天的时间,你还没有看到一半。你没有看到一半,我夹在中间的字条,你就看不见。
我害怕,你的姐妹太顽皮,把你藏起来的书,给翻个底朝天,那张字条要是被抖露出来,状告你爹娘那里,你挨一顿骂你挨一顿打还算轻的,你到八月十六那天晚上,真的见不到我,你怕我着急上火,才是你最不愿意接受的。
我最不放心的是,你的哥哥弟弟,知道了那张纸条的内容,有可能不动声色,悄悄地跟踪着你,直到他们亲眼看到我和你在一起的事实,把我给捆绑起来,然后交到上级领导面前,我被推荐上大学泡了汤,你的民师转正也就没了踪影。
所幸那一切,都停留在了如果。当我看到你端坐在村外小河边上那棵最大的柳树下,我本想学着狗叫去吓唬你时,“汪汪”声到了嘴边,却被改成了一小声轻飘飘的“喵喵”叫。即便如此,你还是被惊吓到了,转过头,站起身,三步并作两步走,一把扑到我怀里,接下来,两手抓住我的耳朵边,柔柔地捏,轻轻地拽,然后才猫一样地低吟着,打死你个小坏蛋……
那是我来到人世间第一次搂抱着除了母亲以外的女人。你是那样的软,你是那样的柔,像极了一团棉,像极了一道绸,像极了一碰就化的睡着了的水芙蓉……
我喃喃地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姑娘等在小河边——你还没等我再往下说呢,就腾出一只手来,盖在我的嘴上。我呢,也抬起一只手,盖在你嘴上。然后,你,启开你的唇,在我的手心里,温馨地啄了一下。
到了这个时候,我再也抑制不住疯狂跳动的心,让我的双唇,接替了我的手,吻住了你的唇。
温热,潮湿,柔软,香甜,还有一阵又一阵的青草气息,从你的唇,到我的唇,从我的唇,到你的心,从你的心,到我的心。
蟋蟀叫,青蛙鸣,夜莺唱,萤火虫飞,野狐狸跑,全都停了下来,静静地聆听着我啄着你的唇,你啄着我的心。只有那夏夜里的风,凉爽地吹,柔软地拂。
接下来,你的唇,紧贴着我的耳垂,呢喃低语——今晚,我要你把我变成你的女人……
于是,天地之间的那一方黑土地,成了我和你的露天洞房。河岸边的青草地,成了我和你的甜美婚床。小河两岸的茂密植被、成千上万颗的大豆高粱,成了我和你的证婚贵宾。我们没有伴郎和伴娘。我们也根本不需要伴郎和伴娘。我只需拥有你。你只需拥有我。我和你的世界里,就足以满满当当……
福兮祸所伏。天有不测风云。没想到,三天以后,我和你的好运程,乾坤大反转。我被公社领导的亲戚给掉了包,许诺来年一定推荐我上更好的大学。你要是不答应公社领导的只满足一次的要求,民师就永远是民师。
我哭着对你说,要不然……你就答应他一次吧……没想到,你没等我把道理讲清楚,你就扬起巴掌,狠狠打在我脸上!你恨恨地说,你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然后,抢过我的身,搂过我的头,疯一样地亲吻着被你巴掌打出来的阵阵麻酥酥、阵阵火辣辣……
两天后,公社领导托人带话,叫你去他那里填写一张上地区师范的推荐表,你欣喜若狂,没想到,那又是一个套。你喝过他递给的水,吃了他递给你的水果糖,推荐表上的字还没写完,就头脑发昏地趴在桌子上面,不知今夕是何年。
等到你突然被什么声音吵醒时,才发觉那公社领导正在一边吐着烟圈,一边咧开满是黄牙的嘴,看着你那一丝不挂的躯体,开心地笑!
你咒,你骂,你哭,你喊,全都无济于事。过了一会,你说你要喝水,公社领导连忙下床给你去倒。就在他弯腰给你倒水的一刹那,你猛地跳下床,拿起办公桌上那把用来切西瓜的菜刀,没头没脑地朝着公社领导的头上脖子上就是一顿乱砍乱砸!
公社领导的嚎叫声召来了救兵。房门被撞开,窗户被砸坏,十几个荷枪实弹的民兵,冲进房来。有的一把夺过你手里的刀,有的一把抱住嚎叫声渐渐低下去的公社领导。
你一丝不挂的身,被胡乱套上去一件衣服之后,就被五花大绑起来,押走的时候,连鞋子都没能给你穿上。公社领导死了。你被判了无期徒刑。
一年没到头,你就没病没灾地,死在了监狱里。你的哥哥姐姐弟弟妹妹,竟然连你的骨灰都没能要到。就这样,你无声无息地来,你无声无息地走。
你姐姐把我借给你的徐志摩诗集,双手递给我,嚅动着嘴唇,喃喃地说,那张我约你的字条,被你用红绸子包了好几层,夹在这本诗集的最中间。这些,都拿去吧。
我把那本诗集,和用红绸子包裹着的字条,放进我亲手制作的小木箱子里,埋在我跟你第一次好的那个村外的小河边上。埋好后,我做了只有我自己能看懂的标记,双膝着地,直直地下跪,磕了三个响头,跟你告别。
眨眼间,五十年已过去。今天又是一个八月十六。不知道天堂里的你,一向可曾安好。不知道敢爱敢恨的你,如今可还记得我。不知道每一个八月十六的夜晚,你可曾如我一般,想起我和你的第一次好。
我问夜风,夜风轻轻摇着头。我问圆月,圆月正在一脸温柔地看着我。我知道,那圆月,在替你默默地祝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