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度
(一)
我开着车行驶在京沪高速上,约么还有二十分钟就到上海,打了个电话给家里报平安,谈了点准备过年的事。
电台开始在放Jay—Z的歌,身子也不由自主的动起来。
快到收费站的时候,我姐打来电话,先是问我到哪了,我说快了,然后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
电话那头比较嘈杂,声音也断断续续。
我问:“你在哪。”
她很迅速地回答:“医院。”
我心里暗骂狗血,问她谁出事了,需要我过去么。
她就像许多小说那样停顿了一下,说:“没有,只是我怀孕了。”
说的风轻云淡,有一瞬间就好像我是孩子的父亲一样。
我看了看手机,下午五点。
在我们还没有搬到上海之前,我们住在一个名为北江小城的乡下,那里印象最深的除了在街口卖棉花糖的老爷爷外,就是姐姐喜欢拉着一个男孩东跑西跑。那个男孩几乎每天都站在那村庄里最大的麦田旁边,这时姐姐就会过去拍他的肩膀,拉他玩耍,我就在旁边蹲着。那时候太阳很毒,我一边冒汗一边看他们跑来跑去,像个小丑一样为他们做嫁衣。
后来拆迁队来我们这,给了我们每户五万块钱让我们离开,我们拿着这五万块钱来到了上海,从此再也没有回去过。
有时候我姐醉了,就会跟我说:“那是我第一次因为钱离开我喜欢的男生。”
在那个连喜欢都不知道是什么的狗屁年纪里,姐姐失去了一个她喜欢的人。
我回到家的时候,陈年和陈臣也在,想必是父母叫过来的,姐姐面露苦笑。
“陪陈年和你爹喝几杯。”母亲端上来最后一道菜,看她的脸色像是什么也没有察觉。
我看了姐一眼,她在笑,不像是装出来的。她制止了给我倒酒的陈年的手,说我喝水就好。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陈年就是因为姐姐的笑才喜欢上她的。我和我姐是亲姐弟,陈年和陈臣也是,不过陈年比陈臣大,和我姐姐一个年纪。
陈年常说,我姐姐笑起来就像白玫瑰,不带刺。我不知道为什么是白玫瑰,而不是红玫瑰或黄玫瑰。陈年告诉我,说我姐姐从小就有贫血症,可我一点也看不出来。我一直以为她皮肤白暂是因为她天生皮肤好,可她没有白到那种可怕的程度,就好似你一直喜欢某个人的长相和皮肤,如此崇拜,结果有个人突然蹦出来跟你说这是因为有病。
可能真的是“有病”吧。
陈年兴致不高,吃了几口就说饱了,姐姐见状也没有再动筷,随便搪塞个借口就要去陪陈年,我拉了他一把,她笑笑,唇语对我说:“没事,你姐姐知道该怎么做。”
陈臣在旁边歪着头问我:“他们怎么了?”
我摸摸她的头,说:“没事。”就像几年前,我带陈臣去参加“仲夏夜”时偶然看见陈年在吻我姐,她歪着头问我怎么了,我摸着她的头说:“没事。”
嘴上不再问,其实心里无比想知道,这便是每个女孩子所期盼的吧。
这天离过年还有四天,陈年和老姐做了最后的决定。老姐亲口告诉我的,她要把这孩子生下来。
(二)
我辞掉了在一家小型音乐公司当作曲家的工作,当起了摄影师,为了混几口饭吃也是为了自己所热爱的东西。
姐姐生下来一个男孩,叫陈霍南。陈霍南诞生的时候她和陈年还没有结婚,就这样一直保持到了今年,如今终于待到这对父母归位.他们的婚期定在了六月十八号,正巧我有任务在身。我带着陈臣去了趟重庆,为她拍摄一组她男朋友喜欢的美食的照片,也算是仁至义尽。今年九月份,陈霍南就要上小学一年级了,一眨眼五六年的时间,毫无保留地盗窃了姐姐的青春身材和容貌。
陈年在他公司旁边买了一套房子,带着姐姐和陈霍南,从此我们在一起吃饭的时间越来越少,除了陈霍南诞生的那晚,我们就从未在一起吃过饭。
姐姐和陈年婚礼的时候,我开着车载着陈臣往成都跑。她坚持不坐火车飞机,想看看沿途的风景。她在副驾驶熟睡,一直睡到晚上,在这黑暗呼啸,路灯恍惚照在她的脸上,眼镜紧闭,忍不住多看两眼。陈臣二十五岁了,却还像是个十八九岁的小姑娘,她的心里面像是种满了花,花丛中有一个人。我不得不承认她无论从笑容或者是神态上都要好过我同龄的姐姐。
我打开手机,收到了来自两个人的消息,我点开我姐发来的照片,是她和陈年的婚礼照,中间还站着陈霍南,三个人都格外精神。第二条是陈臣男朋友发来的短信,第一句问我陈臣为什么关机,我想可能是吧她关了机。然后我看下去。
事实证明,有时候会有莫名的压力在你身上,在你不知道怎么去解决的时候狠狠捅你一刀。
我开着车,车灯只能照亮前方,照不到我周围的黑暗。我多么希望能有辆车开到我的旁边,无论多差的车,都能帮我照亮周围的路;我带着一个熟睡的女孩,她看不到我周围的黑暗,以为只要前面有光就可以义无反顾。有一辆车打着灯超过我,他的车划破气流,瞬间的光又变回黑暗,我只能在黑夜里独自打着灯行驶。
姐姐和陈年大喜的这天,陈臣失恋了。
我没有立即告诉她。第二天,我们在成都锦里,成都最有名的小吃街,陈臣一眼就看到了担担面和钵钵鸡。
她一脸兴奋地朝我说:“快来快来,这些都要拍。”
我木讷的端着摄像机,忘记来的初衷。陈臣什么都不知道,这是必然的——因为我把删掉了那条短信。
可是她接着问我:“为什么打不通他的电话?”
我能感觉到我的脸在扭曲,我想说可能在忙,但我说不出口。
陈臣左手拿着一碗刚买的担担面,右手摆弄手机,像是在给他发短信。
“呐,我说,昨晚他给我发了条短信,我不想告诉你的所以删掉了,真是抱歉抱歉啊,他只是问你为什么关机而已,可能现在在生气吧。”我没能继续说下去,也不知道自己怎么说出的这段话。
“我想,你也喜欢吃担担面吧,尝尝吧。”陈臣笑盈盈地对我说。
我想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这碗担担面,其实我吃不了那种味道,但陈臣的笑实在无法让我放下,她很聪明,她一定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可我无法对这样的女孩说出真相。
我们决定第二天去呼伦贝尔。
那天晚上,陈臣穿着睡衣来我屋门口,我原本以为她只是想问问我明天的行程,可这种天真不止一次的害了我。
陈臣的脸上挂满了水,那种全心全意的水。
从小打大我只见过陈臣哭过五次,其中三次还是因为陈年和我开玩笑把她气哭,还有一次是陈年和我姐领结婚证的时候,另外一次不知道什么原因,但加上这次是六次,是第一次见她哭的这么狠。
我缓缓抱住她,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和力量。
“想哭就哭出来吧。”我说了句愚蠢的话,不知道是否会凸显我的伟大,但我知道陈臣仍在啜泣,她的骨头能咯着我的身体,比平时瘦小的她更脆弱,就像这样花瓶般的陈臣,我不敢用力也不敢松手。
“你会陪在我身边的对吗。”陈臣说的声音很轻,像鸿毛一样掷地。我更加用力地抱紧她,她的声音没有因为啜泣而改变,只是单纯的小,小的卑微,小到委屈令人可怜。
不知是幸运还是悲哀,陈臣也用劲抱住我,更像是在抓我我知道她的委屈和愤怒。
月光洒进来,柔和的反射她脸上的泪,小时候我妈告诉我:“只有自己和月亮是离不开的,太阳做不到,因为它没法使你看到你自己。”我想我也做不到,但是亲爱的陈臣,我能陪你和你的月亮。
那天晚上,陈臣跑我屋来寻找安慰,我们相拥而眠。她吻了我,就像得到满足的小孩回赠糖果一样,脑子里闪过的全是她曾经的模样。我也从未想到,陈臣有一天会把我看的如此之重,不再是小时候的打打闹闹,有些许的可贵。
她躺在我的身边,眉头紧锁,我只能祝愿她可以不做那些令他伤心的梦,眼睛还挂着两滴热泪,呼吸匀称。真美,我想。
(三)
在我上高中的时候,有是有我就会问别人:“你觉得等我们这一代当了父母会怎么样,该怎么教育自己的孩子。”我经常自问自答:“我不敢想象,因为我们这一代经历了这个时代变革的洗礼。我们在初高中就会讲荤段子,丝毫没有难以启齿的感觉;也能和女孩子打成一片,她们对这些消息无恐也不避嫌,大家都会开玩笑,那些曾经喜欢蒙着眼封闭自己以为自己不让他们就不懂的人渐渐老去,时代发展的开放,对大小事信息的处理也更加开放。可是问题终究会来,我们这代对孩子的教育,还是个未知数。”
十五岁的陈霍南在他的生日这天问了这个当年我曾经问过的问题。
我没能回答,就像很久以前没有人能回答我的问题一样。姐姐已经四十岁了,再怎么神奇的女人过了这个年纪都会尽显老态,她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笑一笑就能抓住人心的女人了,脸上的皱纹不经意间就会露出来,头发也开始变得枯黄。
不过难能可贵的是, 姐姐和陈年的感情没有因为长相的变更或者那个地方地震而改变。从陈霍南六岁到现在,他们就像是千万个普通家庭一样过着普通的生活,没有什么传奇故事可言。
“其实这样蛮好的不是吗?”陈臣三十多岁了,没有男朋友,但脸蛋没有任何的变化,就像那个二十五岁的她和十八九岁的她。
我说:“其实安稳的生活才最难得,这样很棒。”
陈臣脸上笑得很轻微,她注视着前方,看到一个标志性的钟楼就激动起来:“到了!到了!”
这个地方叫北江,最初的我们生长在这个最初的地方。
陈霍南不久后就要中考,他没有时间来看看。陈臣和姐姐要照顾陈霍南,当然也没有兴趣来这个老地方。但我仿佛还能看到姐姐拉着那个她喜欢的第一个男孩子的手在奔跑。幸运的是,北江里所有有我们记忆的地方都没有在这个时代巨轮中被淹没。
这天晚上,陈臣和我睡在我曾经住过的家里,满是灰尘。她又吻了我,在这九年当中,她无数次的吻我,但从没有把我当男朋友,我也明白,那次之后陈臣很少和其他男的在一起,几乎天天跟着我。
九年了,她脱掉我的衣服,在这满地灰尘的屋子里跟我做爱。那些对小时候的记忆彻底迸发,在这间屋子里的那些隐隐岁月,父母对我的那些教导,那些正直那些责任在今晚都变成了谎言。我对陈臣说:“要是我们有了孩子怎么办。”他没有回答我,不是吗?从小我们就喜欢讨论一些将来大事,当有了孩子也不过是和我姐姐一样培养。陈霍南和十五岁的我们一个样,喜欢女孩子喜欢开荤段子,也许他们一群人也会相互问:“等将来我们成了父母会是什么样。”其实他们不知道,等到那时他们就成了我们,而我们也经历过,甚至现在我们几个聚在一起也会开玩笑侃大山荤段子,唯一不同的是,我们都长大了有的人还有了孩子。
灰尘涌进我和陈臣的身体,带着它的愤怒和不解。我和陈臣便从未干净过,不过我们很快乐,哪怕已经是一根绳上的蝼蚁。
在黑夜的最后,姐姐打来电话,说她想要个女儿,给陈霍南一个妹妹。
我问她:“你这么大了能承受的来吗?”
我能听出她笑,她说:“没问题。”她说话带给我的感觉,就像是很久以前陈年跟我讲她像白玫瑰一样,不带刺。
(四)
姐姐如愿以偿,怀了一个女儿胎。这件事难就难在想要征求陈霍南的同意,他已经十七岁了,正值整个人生中最好的年华,也正是整个人生中最具有独立思想的时刻。
可他几乎想都没想就同意了。所以我不得不怀疑,他是不是看二次元看多了所以想要个妹妹。
姐姐顺产那晚,就陈臣和我还有陈霍南没去,陈霍南是因为要上课,我开着车往贵阳跑,陈臣则是在举办她的婚礼。
关于陈臣的未婚夫,我了解并不是很多,他们俩相识也就在这两年里,相识与相爱几乎是同一步骤完成。他人高马大,颇有帅气,比陈臣大两岁,是一家酒吧的老板。我时常想,也只有这种搞艺术工作的才能配得上陈臣,因为她实在是太像那种小说中的人物了。而我也终于能松口气,毕竟身边又有一位重要的人有了归宿。
在我去贵阳的前一晚,陈臣跑过来找我,他笑着说:“明天我就要结婚了,终于不用再麻烦你了。”然后她亲了我一口,离开了,我有点失望但也有些欣慰,有仿佛看到了她心里种的那些花和花丛中的那个人。
我打开手机,收到了两条消息。第一条是陈臣的结婚照,陈臣和那个酒吧老板相拥在一起,看得出来陈臣很幸福。第二条是陈年发短信问我为什么不接电话,我想我一定是在静音吧。我继续往下看。
天黑了,我开着车,约么还有二十分钟到贵阳。我点了一根烟,车灯照亮我的前方,却照不到我周围的黑暗。我的后灯不知道什么时候坏了,我便失去了一直为我照亮身后所走过的路的那盏灯。我身边并没有那个熟睡的女孩,只有一辆车打着灯迎上来与我并行,并没有超过去,可惜的是,我看不到他的脸庞。我突然想起来十多年前陈年经常告诉我的白玫瑰。
而就在今晚,陈臣找到了归宿,姐姐却因为天生性贫血难产去世,听陈年说,她走的就像白玫瑰一样,不带刺。
(五)
我一觉睡到下午五点,起来的时候看到窗外是那种昏黄的颜色,其实我还是蛮喜欢这种意境的。我看了看桌子上的东西,有点黄旧,是两张纸——那是我之前从家里面找到的很老旧的情书,我小心放在桌子上,全文如下:
我不喜欢用那种正经的信的形式给你写这份东西,我不知道我该称之为什么,我不想叫情书,因为这显得太老套,可是我该怎么说呢?我爸爸不让我在这个年纪谈恋爱,说十八岁还太早,太早什么!我都知道我爸爸和我妈妈很早就在一起了,可是我妈妈已经去世,她是在生我妹妹的时候去世的,我舅舅和我姑姑在下葬那天都来了,我记得很清楚,我哭不出来,尽管悲痛,但我只能慢慢的自己走出这个阴影。
哈,说跑题了,我只是想说如果我妈妈还在的话会不会和别的家庭一样允许我谈恋爱,甚至会和我爸爸吵起来,想象一下就能够很满足的呢。
可是我还是没听了我爸爸的话,你知道的我喜欢你,这已经不是一个秘密了,我们也处在半恋爱不恋爱的状态。可是,我不知道这样会不会失去你,但我想明确。
抱歉我一紧张就容易说错话。
我只想过种简单的生活,以后在街上能遇见你,看见你拉着一个孩子的小手,我夸这孩子漂亮可爱,你说当然,我问你你现在的丈夫是谁,你会说出我的名字。
老师来了,高三确实不应该干这些,我只能写到这,当然倘若有一天真的有缘我会把这封信给你,现在的我只会在这默默为你加油。
加油吧,高三。
信的最后没有署名,但我看字迹就知道这是我父亲的笔记,我笑了笑,原来他们也有这种时候,可是信中的这个女孩子是不是我现在的母亲我不得而知。
就在我想这些的时候,我的妻子带着我的儿子走了进来,我拿这封信给她看,她到最后居然乐了,说咱爸妈也会煽情,这都多少年了。我陪着她在那笑,儿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在看着我,他才六岁,当然不懂这些,今年九月他就要上一年级了。
我想我的父亲在天之灵,也会保佑他的孙子吧。
我的名字大家不认识,所以说了也没用,但你们一定知道我爸爸的名字,他的名字很好听,经常给我讲他们和我爷爷奶奶那一辈的事,像是什么我从没听过的人名,陈臣叶帆齐之类的。
我父亲叫陈霍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