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奶奶一生悲苦,却活出了苏轼的诗词境界
我奶奶是西北山村里一个普通的老太太,但她的普通里又让人能品出那么与众不同的味道。她的一生经历了无数的天灾人祸,大字不识一个,存款没有一分,然而,她是我见过的活得最通透、最恬淡的人。
我奶奶出生在“贫甲天下”的西北边陲山村里,那里被定性为“不适宜人类居住”的地方。自然环境的恶劣,解放前还是土匪经常出没的地方,祖祖辈辈靠天吃饭,还得提防着土匪的掠夺。土匪可不像电影里演的行侠仗义,是真的杀人如宰羊的土匪!
我奶奶未出襁褓,父母便死于土匪之手。她被舅舅收养了。舅母行了母职,给我奶奶缠了足。舅舅家养她到四五岁,年年灾荒,家里缺吃少穿,不得以把她卖到了山大沟深的村子里,一户地主家做了童养媳。
在苦水里终于泡大了,她嫁给了痨病的丈夫冲喜。没有多久,她成了寡妇。所幸,我爷爷收留了我奶奶。
穷苦日子并没有间断,虽然迎来的解放,赶走了土匪,还有自然灾害等着,还有大炼钢铁等着,还有大女儿英年早逝等着……
奶奶的过往其实我一无所知,奶奶从来没有向我们吐露过什么。这些都是后来听我妈说的,而我妈是听我奶奶的妯娌——我二奶奶八卦的。
奶奶在我眼里一点儿也不像个经了那么多苦难的人,按现在流行的原生家庭论来看,奶奶应该是个满脸写着愁苦的人才对。而那个村子里的人,大都有着这样的特质,常常把苦挂在嘴边,抹在脸上,扛在肩上,背在背上,也埋在心底。即便是讲笑话,也透着几分苦大仇深味儿。
但奶奶不是!她在那个贫苦的村子里,是个独特的存在。那份独特似乎很难捕捉,因为她的独特正是平淡。
站在奶奶家门前,可以看到整个村子
奶奶家不富裕,在村子的南面半山坡依山而建,一面南墙就是大山。家里的摆设也寻常。主房靠东墙一条大通炕,正对门的是八仙桌,桌子西边是个小铁炉子,靠西墙是一个旧木柜子,旁边是用树干支起的一块门板,上面放着一对酒红色木箱子,这是奶奶那个年代结婚的标配。门后面是一个大水缸和脸盆架。八仙桌上有个讲话声音时高时低的收音机,旧木柜子高头摆着一台打开时常接收不到信号,满是雪花点和杂音的黑白电视机。这是奶奶所有值钱的家当了。
但奶奶家里总有一股说不出来的特别味道。记得小时候每年寒暑假坐长途车回奶奶家,开门时总是先被屋里一股淡淡的、暖暖的、特有的味道迎接着。闻到那味道,心里立刻踏实、安然,知道是到家了。那味道只在奶奶家有,那味道似有似无地飘在屋子里,你想深深地将它吸入身体时,它就悄悄地隐遁了,那味道让我迷恋,甚至后来奶奶去逝许多年了,我还在梦里回到奶奶家,掀开白色的布帘,推开黄色的旧木门,橘色的白炽灯光里奶奶盘腿坐在炕上,扑面的正是那温暖又熟悉的味道。
那味道是奶奶一日日养出来的!
奶奶爱干净,幼时的我是没有太多感受的,只记得旁人议论说:“那个老奶奶干净得很!”
奶奶的爱干净其实平常,我没有看到有什么特别之处。只是被子看上去干干净净,每日晨里起来,炕上都收得整整齐齐,一个笤帚疙瘩把炕上的渣子扫掉,褶皱也扫平。早上洗脸的水,洗了抹布擦了桌子的灰,就手洒在土地上,等水渗下去了,再清扫地面。再有大院子扫扫,灶房里每日烧火做饭归整归整。稀松平常的清洁罢了。
然而回想起来,奶奶家里确是干净!1980年代,村子里已经有不少富裕的人,土坯房里也开始阔气了,闪闪的金色塑料条封顶,湛蓝底子大牡丹花纸糊墙,红砖铺地,家里的摆设也鲜亮起来。奶奶家只是土泥地,一层一层的报纸从墙到顶糊得平平整整,屋里没有什么夺目的色彩,也没有花哨的装饰。可就是撩开白布门帘的刹那,静谧古朴的感觉让人安宁、舒服。
自然环境恶劣在人的心上也种下了浓浓的苦涩。即便是颐养天年的老人,身上也依旧散发着劫难余生的沉重。
我奶奶却老得波澜不惊。村里人整日在土里刨生活,大多没有闲情注意自己的形象,即便是含饴弄孙的老人。我奶奶或许不懂什么是个人形象,但她却把这件事做得不露声色,完全是乡村老奶奶的打扮,可就在那循规蹈矩中透出了不同一般。
我奶奶不仅洗脸,还会抹油。她不像那些年轻小媳妇们买塑料袋装的雪花膏,奶奶抹的是自己制作的纯天然的油,一些蜂蜜配上捣烂的杏仁——自家吃罢了杏子留下的杏仁。奶奶说,“你们抹的洋油味道香得难过!我的这个不熏人!”
我没有见过奶奶头发何时毛毛躁躁的。奶奶年纪大了,胳膊抬起来困难,我这孙女在身边时,她总是央告我给她梳一梳。头发稀薄灰白了,但她一直坚持留着长发,把头发梳顺,编成麻花辫,再用发簪盘在脑后,最后戴上黑色包头帽。
奶奶的穿着与村里的老人无异,一个黑色的针织包头帽常年罩着灰白的头发,一件黑色的大襟衣,一条黑布裤子,裤管用黑色绑腿缠紧,一双自己做的尖着小脚黑布鞋,只有露出高高的脚面的青灰色的袜子很显眼。
但那一身缁衣穿在奶奶身上很利落。大襟里挂着一块天蓝色的大手帕,用来擦眼角、揩嘴角,奶奶常说:“人老了,就埋汰了,眼屎也多,口沫也多。”不过,我奶奶的脸上还真没有半点腌臜物。
奶奶是个高个子,她常怨这个子,因为一双三寸的小脚支撑着庞大的身体,一天里总有几次让她叫唤:“唉,脚疼的!”但奶奶一生都坐得笔直、立得端正,一生都像一棵松似的挺拔。奶奶似乎就以四两拨千斤的淡然,将苦难轻轻地丢在了身外。
再回奶奶家,原来的主房已被拆除,只背对着的这间,还是老宅
奶奶的“茶饭好”人尽皆知!很难想象,奶奶是从哪里学来的做饭手艺,在那么贫瘠的土地里,家里没有什么菜,土豆是经年碗里常客;更没有酱油、味精、香油之类的调味料,但就是简单的调和,一经奶奶的手,就幻化成了美味!
奶奶似乎天生对食材有着丰富的想象力。姑姑从县城里带来的橘子,奶奶吃了,橘皮也都好好地晒干,不为别的,因为它们可以蒸出好吃的糖包来。
奶奶把橘皮用石窝窝捣碎成末,用肥厚的羊尾将面粉炒出香味,再调上白糖,混入橘皮末,拌匀,做馅儿。那包子的味道是有层次的,糖的甜里浸润了橘皮甘中带着微微的苦,又辅以羊尾的肥厚,面粉炒熟的香,每一味都相辅相成,橘皮、羊尾、面粉各有其香;每一味都恰到好处,既不肥腻,也不傻甜。
还有杏仁,苦苦的杏仁,奶奶不仅用来配制抹脸油,还能在奶奶手里成就为美食。那个顿顿锅里煮的都是土豆面的村庄里,奶奶像个魔术师,简单的食材信手变成美味。
奶奶做吃食,食材简单,调料也简单,每一种味道都不会浓烈,不会喧闹,彼此独立又互相协作,就是奶奶那特别的味道——平淡里蕴藏着丰富,不由得让人回味悠长。
我奶奶没有上过学,一字不识,却是有远见的人。家里无论多穷苦,多需要劳力,她都没有让儿女们辍学。我爷爷是生产队队长,是进过北京受过毛主席接见的劳动模范。只有公家,没有私家,整日里忙公家的事,根本不顾自己家。可想而知,奶奶是怎么一个人撑起了一个家,但无论多么艰难,她没有提过让儿女们辍学回家来。儿女们有出息,都学业有成离开了故土,爷爷固执地守在那里,奶奶也就在那里守着我爷爷,无论多么思念,她没有提过让儿女们放下工作回家来。
每一年的寒暑假,我和哥哥们最盼望的是回老家,每一年的寒暑假,奶奶最盼望的也是我们回去。学生放假的日子,奶奶天天走出家门,站在半山腰里望着河对岸远远的公路。哪一日,我们忽然进了门,奶奶就笑得合不住嘴,说:“今天喜鹊一直叫唤着呢,原来是你们要回来呀!”哪一日,要走时,奶奶却不挽留,还催我们“赶紧走!”生怕耽误了我们的“大事”。我们不在身边的日子,奶奶闲时就打开那个讲话时高时低的收音机,或者那个满是雪花点,呲呲啦啦的电流声比说话声还大的电视机,坐在跟前听着有没有我们的消息。
我的奶奶前半生历尽磨难,后半生饱尝寂寥,她却把日子过得像个寻常人!该吃时吃,该喝时喝,该睡时睡,该做时做!苦,只是她人生的一味,她没有让苦压倒,时刻欢迎着甜到来。她的一生,虽没有可抒的大作为,但如今已经过了不惑之年的我,也有了自己的人生阅历之时,才体会到,一个女性,能活得那么淡然,真真了不起!
奶奶的人生观里,正是: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