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兰卓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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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一家制作婚纱礼服不足五十人的私人小厂里打工时，认识了玉兰卓玛。我们为制好的婚纱礼服串订上珍珠、亮钻、水晶，做的是锦上添花的工作。我们的工作让一件件美丽的礼服变得更加光彩熠熠，美仑美奂。
每当有特别讲究，非常细致，比如出样衣之类的活儿时，组长总说：“让卓玉兰做吧，她做得顶好。”
当时我刚进厂，只看到工作台边一张张丑俊不一的陌生面孔，她们全都低垂着，专注着手中的绣活。当组长把样衣送到卓玉兰面前时，我看到一个短发乱糟糟，面孔黑黝黝的丑女人抬起头，却仍垂着眼皮，面无表情地伸出手来接过组长手中的样衣。我想这个人连收拾自己都不会，怎么可以做出最漂亮的活儿来呢？
在厂里工作一段时间后，我和卓玉兰慢慢熟悉起来。我惭惭地了解了这个让我觉得挺矛盾挺奇怪的女人，她是一个来自青海的藏族人，现在嫁在苏北，夫家姓刘。她很可怜，没有读过书上过学，是个睁眼瞎。
青海女人多数姓卓玛，有些女子一生也没有名字，只叫卓玛，卓玉兰便是这样的女人。她嫁来苏北后，夫家为她取名玉兰，卓玛才有了自己的姓名：卓玛玉兰。为了省字顺口，人人便都叫她卓玉兰了。我觉得玉兰卓玛更有民族特色，便一直叫她玉兰卓玛。
我的笫一印象真的骗了我，玉兰卓玛其实是个漂亮女人。在她那一头随意的乱发下，有一张周周正正的漂亮脸庞。虽然那脸庞上长满了糊斑，可那宽阔丰满的额头却异常光洁白腻。她那双眼角略嫌下垂的半月样的眼睛清冽冷清，白得发蓝，黑得发亮，当她的目光偶尔注视你时，你会不由自主地心悸，这目光像月光一样温凉悲哀，像湖水一样清澈又深䆳。
玉兰卓玛那让人销魂的美目很少投到别人的身上。她整天盯着手上的活儿，机械地不停地干着，难得讲一句话。
她紧抿着薄薄的嘴唇，难得露齿一笑，可她笑起来，眉眼弯弯，那圆润的下巴微微翘起，整齐雪白的牙齿闪亮起来，犹如一朵花倏然开放，那样儿难以形容的让人赏心悦目。如果不是那一脸的斑斑点点，她真是一个少见的美人。
作为美人还是要有一副好身材的。当我看出这是个扮丑的美人时，我不仅要用色迷迷的目光去研究她裹在衣服里的女性身体：挺削的背，丰满的胸，纤细的腰，修长的腿。是一副好衣裳架子。只是她系着围裙，戴着袖套，整天弯腰躬背地坐着，将她的好身材隐藏起来了。
卓玛玉兰干起话来，半天不上一次厕所，半天不喝一口茶，半天不讲一句话，进入了完全忘我的境界。在中午时，常忘了回家吃饭。她老公打电话催她时，她才放下手里的活，匆忙回家去。我们干一小时的活，她四十分钟可以完成，并且干得又快又好。计件干活时，她挣得比我们都多。
我们当天的工作内容要记录台帐，玉兰卓玛的台账总是由组长帮她写。当组长太忙时，她便不好意思麻烦组长，她只能请同事帮她写。她抬起她那双美丽的眼睛，小心翼翼地请教别人字儿怎么写时，同事们多是爱理不理。谁愿意浪费时间帮助这个整天拼命干活，连一句话的工夫也不肯耽误的同行冤家呢。
我看到她捧着账薄嘴角下垂，窘迫无措，羞愧无助地将目光投到我的脸上。我便主动和她说：“我帮你写吧。她带着羞愧，嗫嚅着说：“这个东西天天要写，我想自己写......”我望着她没有吭声。她立刻又说：“有许多字我不会写，我想请你教我写。会浪费你时间的，我做好的活分点给你吧。”
我想我的沉默让她误会我了。我只是在心疼她没有机会上学，现在不会读不会写多么不幸。更惊叹她是个多么上进要强的人，虽然已经三十多岁了还有学习的决心和欲望。给她当老师令我十分开心。
在下班后，她打开本子写台账，我坐在旁边指导她。她已经会写很多字了，她的字写得非常漂亮，横的平，竖的直，结构匀称，方方正正犹如铅印一样，令我十分惊叹。我问她：“你不是没有上过学吗？为什么会写很多字呢？”她听到我的话咧嘴笑了，露出那整齐闪亮的白牙说：“我在这儿学会认写许多字了，都是组长教我的。写字太有趣了，我每天手上订珠子，脑子里都在写字。”这真是一个天才，居然会手脑分家，一心二用，并且把手上功夫做到极致。
我想应该教会她汉语拼音，那样她就可以自己查字典学习了。我对她：“你去买一本字典吧，照着字典，你就会学到更多字了，什么字不会写，翻开字典一查就行了。”她的脸上出现了一种又向往又无奈的神情说：“我们家老刘不让我学......”我觉得很奇怪，脱口而出：“你老公怎么会这样可恶？”她咬着下嘴唇，低下头去，脸看不出红，可脖子已经红了。她沉默了一会儿轻声对我说：“老刘人很好，对我也很好。”她讲这句话时，脸上写满了“我不想说”的难言之隐。我便没有再和她扯这个话题。
可终究掩不住好奇心，向组长和别的同事们打听她的隐私。
玉兰卓玛从不参与别人的闲话，从不讲她的家事，大家也很少知道关于她家里的事。
因为她很能干，大家都很有点儿嫉妒她，希望像在鸡蛋中挑骨头样在她身上挑点刺儿出来。有一个同事掩着嘴窃笑着悄悄对我们说：“想了解她，去问她老公呀，喏，每天晚上都站在楼下的公交站牌边盯着我们窗户望的男人就是她老公。怕她跟别的男人跑了，天天看着她......”听了同事的爆料，我们好奇心大发，一起问她：“她老公长啥样儿？”同事抿嘴一笑：“一鼻两眼，喘气眨巴眼儿！总归是一副人样儿。横高竖大的一副好身板儿......”
后来我又说过用字典识字的好处。玉兰卓玛一脸的尴尬，欲言又止。我真觉得奇怪，这么好学，为什么连本字典都不肯买？可她不想说，我也不好意思再问了。
我去买了一本字典送给她，玉兰卓玛的眼中闪耀着惊喜的光芒，拿起字典爱不释手。她执意要将一件做了半天的绣活记在我账上。
我把一直憋在心里的疑惑说出来：“卓玛，你咋也不收拾收拾打扮自己呢，头发乱糟糟的，也不去理一下？脸上搽点祛斑霜，皮肤会好看许多的......”
听了我的话，卓玛低着头叹息了一声说：“你哪儿懂我的苦！我就是要让自己丑，越丑越好！”我瞪大了眼睛不解问：“为什么？”卓玛苦涩一笑说：“我的故事，说来话长，说了，你别笑我......”我连忙表态：“怎么会！你看我像个坏心眼的人吗？”卓玛的思绪沉浸在往事中，她的眼神飘忽起来，梦呓般地对我讲述起她的故事来。
玉兰卓玛那天和我说了许多话。她说她身上没有钱，她老公舍得她吃，舍得她穿，可不舍得给她管钱。
我说：“为什么？你这么大个人，身上一分钱没有，怎么活？”
卓玛说她和老刘是重组家庭都是二婚。老刘一直对她存着小心眼儿，怕她有了钱会跑掉。
我问卓玛：“有了钱，你会跑吗？”
卓玛低声说：“不会，想跑，没钱也跑得掉，老刘不是坏人，他对我很好，我不会离开他....”
末了，她轻轻叹息般低语：可是，老刘不相信我，也不相信他自己。”
她快哭的样子真让人心疼，看上去那么一个能干又坚强的人给这几句话一说，仿佛抽去了筋骨一样疲沓，软弱，拱肩缩背，苦难深重。
和卓玛熟悉起来之后，我将同事说她老公监视她的话告诉了卓玛。卓玛又涨红了额头说根本没有这回事儿，她老公不过是下班后在公交车站黑摩载客挣钱，贴补家用。卓玛说老刘很能干，为了多挣点钱起早贪黑不怕辛苦劳累。
卓玛对我敞开了心扉，将她的故事讲给我听。她十七岁结婚，婚后生了两个儿子，因为男人出轨，她和男人打架，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那种。后来男人直接不回家了，她带着两个儿子过日子实在艰难，便和男人离了婚。两个儿子一人一个。
离婚后，她带着儿子回了娘家。她发现在娘家过日子更加艰难。拖油瓶的儿子和娘家侄儿的一点点小矛盾都会让嫂子大为光火。哪怕卓玛苦巴苦做只求娘俩一日三饱也还令嫂子无比嫌憎气恼。
娘家人只想把卓玛嫁出去。可看多了青海男人醺酒赌博，出轨嫖女人，家暴打老婆，受够婚姻的苦的卓玛怎肯轻易把自己嫁出去？带着一个养得半大小狼般的儿子的女人又怎么会有好男人愿意娶呢？
在嫂子成日里青菜不卖卖黄菜的絮叨中，在爹妈焦忧的叹息中，在哥哥的百般劝说中，卓玛终于答应找个男人嫁了。她要嫁就要嫁得远远的，离开冰寒酷冷的青海高原。
再不要让那凛烈的风吹裂了皮肤；再不要让那轰轰的烈日烤糊了脸；再不让那漫天的沙尘迷住了眼；再不唱那凄苦的花儿，喝那呛喉的青踝液，吃那酸倒牙的腌泡菜，干那累死人的苦活计，过那糟透心的穷日月！她要嫁个好条件的平原人。
那时候的卓玛是个冰美人。经历过糟糕婚姻的卓玛知道那些多情的青海男人最无情。他们可以为相好的情人奉上自己的头颅却置自己妻儿的死活于不顾。没有哪个男人的巧言花语能让她心动。她在二十几岁的花样年华里活得像困在井底的蛙，关在笼里的鸟。在那些日子。她练得一手好针线活。她没有别的想头，她想凭此养活自己和儿子。
当卓玛心心念念想要嫁入平原的时候，正有一个五大三粗，小眼睛大鼻子阔嘴巴的苏北刘姓男人死了老婆，想要续娶妻子。并且是不惜本钱地要娶一个漂亮能干还可靠不会跑的妻子。
万里的姻缘一线牵。卓玛毫不犹豫地嫁给了苏北男人船老板老刘，还带来了八岁的拖油瓶儿子。老刘忠厚善良的父母将孙子孙女们照顾得很好，根本不用老刘分心。他们也将这个继孙当作亲孙子一样看待照顾。早熟乖巧的小藏族佬也收敛起藏人的脾气，乖巧地叫着爷奶姐弟努力融入这个大家庭里。
老刘有父有母有儿有女。他的妻子不小心误服了农药中毒死了，给他留下三个孩子。如果老刘的老婆不死，这该是一个多么美满的家庭。
老刘父母年轻力壮，在家里种着十几亩田。老刘聪明能干，吃苦耐劳。他买了一条机帆船，在水上跑运输，挣起钞票，一个顶几。
卓玛从糠箩一下子跳进了米箩里，有了一个温暖的家。她很珍惜眼前的幸福，她努力作好三个陌生孩子的后妈，跟公婆亲昵地喊爸喊妈。她成了一艘运输机帆船上的老板娘。
卓玛终于苦尽甘来了，那一年她二十八岁，老刘三十八岁。比卓玛大了十岁的老刘心中充满危机和自卑，他将卓玛宠上了天：给她买贵重的首饰，时髦的衣服和大牌的护肤品。二十八岁的卓玛以为她终于迎来了春天。
卓玛穿上老刘为她买的漂亮衣服，将一头如云的乌发挽成一个大髻，抹了好化妆品的腮颊褪去了高原红后变得白皙光滑丰润美丽。那种变化连她自己都不敢相信。
卓玛拿出她珍爱的照片给我看，那美丽大方的女人温柔地抬眸凝视着远方，嘴角微微含笑，像极了端坐在九瓣莲座上的观世音菩萨。
随着生活中新鲜劲儿的消逝，老刘和卓玛回归到平凡夫妻的日常。卓玛发现老刘的性格十分极端，不允许卓玛和别的男人接触，讲话；也不肯把钱放在卓玛的手上。老刘生起气来会说他买卓玛的时候花了好几万块钱，他可不能做蚀本的生意，让卓玛跑了。卓玛这才知道她是老刘花钱买来的女人。人贩子在她身上赚了一笔，包括她的哥哥也从老刘手里拿回了一大笔彩礼钱。老刘为了她是下了血本的。
老刘告诉卓玛在他妻子死后，他娶的南方女人骗走了他多年的积蓄，还彻底伤了他的心。可禁不住媒婆儿天花乱坠地诱惑和劝导，说卓玛如何的美貌如何的板扎，如何的勤恳善良，这才有了他们的这段姻缘。所以卓玛可别再伤他的心了，再伤心他指不定会干出什么要命的事儿来。
卓玛开始并未将这种生活当作一场灾难，也未将老刘的诉说当作警告。她以为是老刘爱她太深怕失去，所以才会疑神疑鬼草木皆兵。
在她们玩船的那段日孑里，卓玛的世界里除了头上的天，天上的鸟和脚下的水，水里的鱼便只有窄心眼的男人老刘了。她们过了一段安稳的岁月。卓玛学会了启锚开船和抛锚泊船。余外她就是一个洗衣煮饭的勤快煮妇，有大把的时间吃着零食听着风声想着心事。
卓玛想她那留在青海高原上的另一个儿子。她那不负责任的前夫会怎样苛待那可怜的孩子呢？想起他，卓玛为自己的幸福而羞愧不已。她却只能在心中默默地思念着他了。
卓玛欣慰她的小儿子可以有一种比他的哥哥更好的生活，可以脱离那艰苦的环境可以享受比那儿好太多的教育资源。可以幸运地长成和他的父兄，母舅不一样的人。
可是生活却不能就这样惬意地过下去。她们家的船在一次航行中出了意外：触礁漏水。老刘拖拽着旱鸭子子卓玛费尽了力气游到了岸上。虽然拣回了小命，却泡汤了一船货，损失惨重。
卓玛经历了这一事故后，再也不想和老刘在船上讨生活了。水上的生活不但不能发财还可能送命的。卓玛不能想像老刘遇到不测她会怎样活下去，也无法想像她若遇难她的儿子该怎么办。老刘定然也有同感。他们便放弃了发水上运输财的梦想，转而出去打工。
来到熙熙攘攘的工厂里上班，样貌不俗的少妇卓玛很能引起别人的注意。也让许多男人想入非非挖空心思地想接近搭讪她。这让老刘大为恼火。小则和卓玛磨牙斗口常闹别扭，大则捊䄂搳拳要和觐觎他老婆的男人打架。
那时的卓玛总是拿捏不了和男同事相处的分寸，面对男人们热情洋溢的笑脸，她也会回以礼貌的笑容。可是她的笑容太美，让男人们情难自禁，免不了更要对她亲昵一点。一个喜欢玩笑的帅小伙去搂了下她的细腰，卓玛虽然也觉得不妥，可被别人的赞美冲昏了头脑的卓玛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立即避开小伙儿的挑逗，还展开如花的笑颜自鸣得意了一霎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