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茶花
一
大楼表面的金字被早上的阳光照得闪闪刺眼,八字胡收回目光,一脚踏在椅子上,掏出烟盒一抖,嘴叼起一根。旁边精瘦的男子从兜里掏出打火机喊了声:“刚哥。”他干枯的嘴唇有些发暗。
陈刚没有去理会他,而是在注视一位朝向他们这边走来的女人,她满头的发全白了,可没有一点老年人的佝偻。他上前去。
“阿姨。。。”
“阿姨,回去吧,今天这里不开门。”
“这里不——”
“神经病吧你!”她提着拐棍的手推开两人。离门的距离不远,可是需要她吃力地穿过门前乱摆着的桌桌椅椅,和一些东倒西歪的雪糕桶,很费了些时间。
陈刚伸在半空中的手显得空荡荡的,可他吃了苍蝇的表情只露出极短一瞬,随即转身对身后的人说“人还不够多,气势还不够。”
“嗯。”
“麻潭离这儿最近,你拿着我的名片去给他们,叫他们快点来这里。”
“大哥?”
“世道变了,赚钱不易有钱大家一起赚。”
二
这个点数,儿科的病房里还听不见撕心裂肺的孩子哭。走廊内回荡着车轮和皮鞋的声音,白色的人群鱼贯进出。金色的晨光照在矮柜的侧面。刘主任从身边人的手中一捧病历中抽出一夹,把袖子也染成金黄色的了。
查房时间于静一向是最认真的,这直接影响她一上午的任务——把主任对病情的讲解输入到记录里去,更何况隔壁组的师姐在请假之前还把她们组的任务也拜托给了她。而此刻却显得有些心神不宁。
她退到病房外,小心关上门。
“你怎么来啦?”
“没吃早餐吧你。”王贺背着的手拿出一个石青色的塑料饭盒。
“嘿,是啥?”
“今早门口的推车上有卖芋头包。”
“嘿嘿!”她一笑,就会露出两粒白米一样的虎牙,跟他家新领回来的小黄猫舔爪子时一个模样,他把这告诉她之后,她就每次都这么对他笑了。
“上次那种?还热着呢,是刚买的吧?你这样上来,不怕老师找喔?”
“她叫我去九楼送单子。”
“快点回去,”她目光从饭盒转移到面前的人,“怎么衣领总是歪的,帽子也不带好。”
“热。。。”男孩抿着嘴,低头避过女孩的手,“我走了,有空就吃了吧。”
“我把饭盒还你,你现在轮哪个科?”
“急诊,在一楼”
于静刚想转身进病房,突然又想到了什么。
“明天就是星期六了。”
王贺转过身来朝她招手。
三
大哥,公不公道,可就全靠你啦。
兄弟你放心好了,弟妹现在还躺在床上,你说这一趟我们能空着手回去吗?
捧着木盒的男子还想再说些什么,陈刚亮出手掌示意不必。
若在平时,这大厅里密密麻麻排着队的人的脚直踩得地面的花纹灰不溜秋抬不起头,而此刻空荡荡的花岗岩地板被阳光一照,质地变得像饼干。
陈刚穿过堵在门口二十几个人,走到冲突的最前端,顺手从旁边一人手中取过棍子,冲着玻璃门就是一挥,贴在上面的红十字被瞬间破碎的玻璃扯成了挂在肉铺砧板前的鸡。
嘈杂的声音顿时都停了。在和众人斡旋的几个保安也都楞住了。
陈刚拿棍子指着他们。
“你是院长?你是?还是你?院长呢,院长在哪,我们要见院长请院长出来说话。院长,院长,院长。。。”
他举起手中的棍子,身后的人也跟着节奏喊了起来。
“登”一声,不远处的电梯门开了,高跟鞋和皮鞋声由远及近。
走在最前面的女子身着一套淡黄色的职业套装,她先是稍息抱胸,可又觉得气场不够,于是又换成叉腰的姿势,腿上绷着的半透明黑丝袜还透着刚从办公室里带出的一股凉气。
你是院长——
不是。
——的女人?
陈刚听着身后“哄”的笑声,捏住棍子的手一松,“乒碰”的声音让他觉得自己的嗓音变得更洪亮了。
“我是医务科的科长,鉴于你们刚刚这种破坏行为,我们已经报警。”
“院长呢?”
“到市里开会去了,有事跟我说。”
“跟你没法说。。。”
“那就别说了,等警察吧。”
“哼,这事警察来了也是这个理儿,我外甥,在你们医院出生的,出生时好好的——”
“杨德星是吧,杨德星死于肺炎——”
“那是你们说的。。。”
“那是尸检结果,前几天你们已经闹过了,钱给了你们,还要怎么样?”
“不怎样,哼哼,又发现了一些不正常的东西。”
黄衣女子的嘴角抽搐了一下。
各位,来,看这里,我们做一个实验。
陈刚说着从口袋里摸出三个奶嘴,他停顿不说话的时候嘴巴也是不闭拢的,给人一种随时会再开口的错觉,可他只是把厚厚的眼皮向上一挑,环视着众人,颈后的皮肉分出了层次。
“蓝色塑料的奶嘴,是从超市买回来的,白色的是从药房里买回来的,而这个黄色的,就是你们医院强制要给小孩用的。”
医务科长压低嗓音:“打电话叫儿科刘主任下来。”
“单从外观上看,就有很多差别,接下来再仔细看。”
他接过旁边的人递上来的矿泉水瓶,往三个奶嘴里都倒了些水,水通过奶头往下滴。
“哼,到底要干什么?”
陈刚把食指放在唇边。
两个奶嘴里的水滴完不再滴了,可黄色的奶嘴还不停。
“什么个意思啊?”
“你们的奶嘴要比其他的奶嘴流得慢。还尸检,尸检个屁,根本就是吃的太少,营养不良。”
“你们这些无良庸医,拿起回扣真是一点也——”
“你先冷静——”
“我冷静?我外甥还没睁眼看看这世界,就被你们这些医生害死了,我还能冷静?”他说着把手里的东西一摔。
他身后的人也跟着摔起了东西,开始往前挤,保安赶紧上前抵挡,可势单力薄。
“警察还没来?打个电话去问问啊。”
“那边说堵车堵在半路,让我们先自己解决。”
“我去。”
四
“刘主任,哎刘主任,这边。”
白衣的男子走近,医务科长俯身捡起那个黄色的奶嘴。
“他说你们用的这个有问题。”
刘主任扶了扶眼镜,“嗯,是我们之前用的,质量挺好——”
“之前?”
“现在换了另一个厂家的。”他抬头,她的眼镜反着光一片雪亮,看不见眼神。
她取过奶头,走向搡挤的人群,嗓音中气十足,“你们拿来的这个,不是我们用的,我们用的不是这种。”
“你说不是就不是。”
“我们不用这种。”
“这明明就是医生给的。”
“医生给,哪个医生给的你找他去啊,要证据的,证据,懂?”
陈刚看了看四周,气急败坏,他回头快步走到抱着盒子坐在门口处的男人面前,抓起他的手腕。男子把怀里的盒子放在凳子上,可下一秒盒子就被熙攘的人群推倒了,灰撒在地上。人声嘈杂,年轻的爸爸并没发现。
“告诉她,奶嘴是哪个医生给你的,是不是对面的那个主任。”
医务科长秀气的眉头一皱,却没想到对方显然没见过这么大的阵仗,也没被谁这么拉过手,有些不知所措,支支吾吾的。
“凡事要讲证据,可不能乱来,谁给你——”
“你闭嘴。”
陈刚红着眼,“是不是那个医生?”
“是那个小姑娘。。。”他指着刚从楼梯走下来的人。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看了去,于静怔怔地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小于,你跑下来干嘛?”刘主任说到。
“主任,没——”
“小于你快到这边来。”
“喔。”手里的饭盒被她遮在身后。
“是她的话,”黄衣女子又把手抱在了胸前,语气保持不变,可原本前倾的站姿这时变得微微向后仰:“有什么事的就去找她说吧。”
刘主任皱眉,“她还是实习——”
陈刚用泼锣般嗓门吼:“糊弄我,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一阵过堂的风吹了进来,落地窗前的阳光和窗帘的影也被风吹得舞张牙舞爪的。风吹着地上的小物件滚来滚去,于静俯下身去拾起来,说:“奶嘴新生儿得用小号的。”
“哪有分什么中号小号。小姑娘你不懂可别瞎说。”陈刚眼神直勾勾的盯着她。
于静被他盯着,脸红一块白一块,只好继续说:“中号适用六到九个月的小孩,流速大会呛奶,刚出生的小孩吃不了那么多。”
她指着塑料上印的字母M。
脸憋红了的男子从裤子后袋掏出一把刀,渐渐逼近,“你懂?刀怕不怕,刀你怕不怕,信不信我。。。”
其实这句话说到一半的时候,陈刚自己也是不信的,他还信什么呢,阿弥陀佛善恶有报?钱不是万能的?弱小的姑娘不会被他无恶不作的气息吓住往后退缩?有人会奋不顾身地挡在她前面?
他眼睛越睁越大,眼白布满了血丝,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己手上的鲜血。
饭盒咕噜咕噜滚得老远。王贺的帽子又带得东倒西歪的,他趴在于静怀里,背上被血寖透的白衣骨着泡,像是一簇接一簇瞬间绽放的山茶花。
五
“这事就打住吧,也没多大损失。那个实习生,是谁带的?”
“是急诊的姑娘们。”
“真是瞎搞,给那个同学家里赔点钱——怎么叫赔,责任根本就不在我们,给点安慰安慰就行了,别给太多。”
“不怕他家里人闹吗?”
“闹啥呀闹,真要能闹,还来学医?”
六
“丽园的山茶花开了。”
“嗯。”
“只会嗯,我如果不说话,你就只剩吃饭的时候张嘴了吧?”
“。。。”
“星期六值班吗?”
“不用”
“我们看花去吧。”
“嗯。”
“你骑单车载我,我不想挤公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