割麦
夕阳下,前面菜地里不仅仅有青色,还有绿色,黄色,大大小小,长长方方,交错交织,像极了佛家的百衲衣。而那一条黄色,竟是多年未见的麦子。我蹲在地头凝视着它,遇见一个久别重逢的熟人似的。
儿时啍过一句童谣:芒种收新麦。哼不全了,余音蒙在岁月的尘埃里,一经麦芒挑破,断断续续缭绕于耳边。
其实割麦不一定要等到芒种,但一定得等一场雨。
五月中旬,秋天播种,冬天蛰伏,春天生长,经历了四季风雨的麦苗开始黄了。首先黄的是窄而长的叶片,不知是哪只调皮的麻雀双腿碰了一下,还是南边过来的风摸了一下,反正它就黄了,开始下垂,那模样像做错事的孩童,手紧贴着长腿。接着黄的是麦杆,自下而上。麦芒也黄了,躲在麦芒里的麦粒还是愣头青,忍不住想探出头看看新鲜的世界,但胖嘟嘟的身子挣脱不了麦芒地束缚。麦秸倒是还有点青绿,像几只玉镯套在麦杆上。放眼望去,黄色的麦子簇拥着绿色的村庄,层次感十足,像一幅油画。
等待的时光里,庄稼人依旧穿行在田地里,给棉苗做一次保养。布谷鸟有些着急,这些貌似看不见的精灵扯着嗓子,一遍又一遍地开始叫唤,声音滑过田野,越过小河,碰撞在村里的每一棵树梢,叫得庄稼人心头痒痒的。
这个时候如果下了一场雨,可大可小,可白天可黑夜,悠悠的雨滴顺着麦芒而下,被刺得落下一串串泪珠,湿了叶子,润了麦杆,也将麦子的心思淋得潮湿潮湿。天晴时,不用看,麦子全都枯黄了,像太阳的光附在每棵麦子上。
不用再去地里察看,可以动镰了。
儿时盼着这个季节,割了麦子就可以敞开肚皮吃可口的面食:面疙瘩啊,擀面汤啊,蒸馒头啊……想想都要流口水。况且每家每户的镰刀都挫得锋利,放在墙角也发出幽幽的光。去稻场玩,大梱大梱的草要子已静静地挤在屋檐下等着出征。
我念五年级时还从没摸过镰刀。那是在生产队时期,队里人多地少,连拔草浇水之类的手边事也不要孩子们动手,更何况割麦了。但我没闲着,拎着大茶壶去地头给割麦的父母送茶水,见过那种现在想想都睡不着的场景。
东边刚刚露点白色,人们就出村下地了,听不到人说话,只有脚板拍着泥土地的叭叭声,震落了草尖上的露珠,惊醒了熟睡的鸟儿。到了地边,也不需要队长分工,一根根扁担嗖地插进泥土,一梱梱草要哗地摊放在路边。人下地,无须和麦子打招呼,像是遇见仇人,伸出镰刀便是一片唰唰声。那真是一个很震撼的场面,麦子在晃动中倒下,一棵,一行,一片。一块土地割完像被递光的头颅,留下待收拾的发屑,再去另一块土地。
吃过午饭,人们再回到早上割麦的地块开始收麦子。有人抱,有人捆,有人挑。而拎着草要子的都是有经验的人,他们捆出来的麦把子不仅结实,大小,份量,形状都差不多,这就靠时光练出来的眼光,弓出来的腿,按下去的手快速感知。他们恰到好处地接过女人们递过来的麦子,少一点不行,多一点也不要。那些挑麦把子的人,甩开绳索,一头堆上两梱,人在中间,像是挑上两座小山包。这些麦把子挑回生产队的稻场,有专人堆码好,一个生产队总有三五个大麦堆,下面长方形,上面三角形,像是瓦匠砌出来的大草房。这些麦堆,要等地里的麦子全部收割完,男人去忙种,去田间管理。女人们才挥舞着连枷,一点点拍打下来。
我结婚后,土地到户已经好几年了。那时候麦草开始值钱,有人收购再贩运到铜陵、贵池的造纸厂。割麦就变成了砍麦,挨着泥土的表皮,不留麦桩。砍麦比割麦用的力气要大,在浩瀚的土地上砍麦,如同挥舞着砍刀在山坡上劈路。
邻地一个大叔说,他种麦时就愁着割麦。这话像无数的麦芒直直刺向一颗柔弱的心,隐隐作痛。是的,无论是种,是割,还是砍,辛苦一年,交完农业税,水费,电费,剩下的勉强糊了嘴巴。
儿时盼着割麦,没曾想到自己的头上竟变成了一种疼。这种疼像鞭子久久地抽打着我,驱逐着我离开了村庄。
在他乡我依旧挥着镰刀。种,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