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听漏未央
很突然地,失眠闯进了我的夜,像一只从原始森林里跑出来的洪兽,噬啮着我原有的酣眠,我有些猝不及防了。
月移西楼,我躺在床上,反复辗转,辗转反复。一只,两只,三只……我一次次地数着羊,妄图驱赶失眠。我一边数,一边想象着自己站在天似穹庐的敕勒川下,那茫茫的草原上,一群羊“咩咩”地叫着从我的身前奔过……可是,数不到几十只,很快地,我就成一只可怜的羊,最终倒伏在那只洪兽的利爪之下。当我很清醒地意识到成了它的俘虏的时候,无奈和焦虑粘满心房。
可我依然没有绝望,因为我不能绝望,我不能让它啃得尸骨不存,我不能一宿无眠,明天我还要满面春风精神抖擞抑扬顿挫地给学生讲王安石的《葛溪驿》呢,“缺月昏昏漏未央,一灯明来照秋床。病身最觉风露早,归梦不知山水长。坐感岁时歌慷慨,起看天地色凄凉。鸣蝉更乱行人耳,正抱疏桐叶半黄”。虽然此诗意境凄凉,充满羁旅之愁,可我讲课时的精神不能因此而萎靡不振,我必须用我饱满的热情高亢的音调把一些学生的瞌睡虫驱走。于是,我气沉丹田,作个深呼吸,压迫自己沉入意识的深海。我潜入百米海底,你洪兽还能奈我如何?我继续数着“一只,两只,三只……”。然而,又是很快地,我浮上了水面,只一个轻浪,就将我推拥到海边。一抬眼,我看到了一双虎眼正眈眈地逼视着我。
窗外,一片悄寂。春之舞的音乐前奏才刚响起,这时节,是绝没有抱疏桐的寒蝉的。但耳边却有老公的鼾声时断时续,忽高忽低。他原本也是不打鼾的,除非喝了酒,但近些日子来这鼾声的分贝和频率渐高。我实在忍不住,推一下,鼾声即止,可是很快又回复如故。隔壁邻居家的钟也来侵扰我的耳膜。“当,当,当……”整整十二下!……“当!”半小时又过去了。我祈求:今晚不要让我再听到那声“当”,可它依旧穿墙而来,似寒山寺的钟声,撞击着脆弱的我,然后我的心随之作出“嗵”地回应。曾经我是极喜欢听那种座钟的“当……当……”声的,它带着铜质的余音,可以让人的思绪穿越时空,神游古今八极。而今,这雅趣不知什么时候已被沙洗得泛白了。
眼睛闭上,睁开,再闭上,再睁开……闭上是一片漆黑,睁开依旧是浓黑一片,我的“一天”就那么难以“过去”。大年三十看《不差钱》的时候还在赞叹着小沈阳的那一句 “眼睛一闭一睁,一天就过去了”堪为经典呢,怎么才过了几天就觉得不对劲了?仔细一想,其实小沈阳的语录并没有不对劲,经典终究是经典。人一辈子,确实是转瞬间的事。
一直以来都是被家人称作夜猫子的。小时候,差不多每天晚上母亲都要一次又一次地催逼:“还勿困,当心明早爬勿起,读书迟到!”总是要到母亲强硬地把我的灯关掉,才无奈地放下爱读的书睡觉。曾几何时,老公常常教育我:“早睡是女人最好的养颜秘方。”我不是不希望自己眼角的那些藤蔓爬得慢一些,但这“最好的养颜秘方”于我是一条横绝峨眉颠的蜀道,所以面对老公的苦心,我总是摆出一副“着地瘫“的无赖样。继续悠游在书中、网上,或沉迷在电视里,不知疲倦。
不过那时,不管睡得多晚,早上还是起得来的,顶多闹钟响了,再拖上三五分钟;起来以后,通常脑子还是像小雨后的江南一般清爽;即使偶尔有些昏昧也无妨,反正读书也罢,做事也罢,无须伤我多少脑筋,白日里还有很多可以调节或者弥补睡眠的时空。我总觉得我富有得很,可以任意地挥霍我的时间、我的精力、我的脑力。
一眨眼间,我竟和古稀之年的婆婆一样,害怕长夜漫漫而无眠了。
可我又能奈它如何?我实在不能奈它如何,就像过了一年,我们不得不承认又长了一岁一样。很多事情,都是一种必然。如果夜晚的失眠是一种必然,与其逃蹿,毋宁坦然面对。老公要打鼾,打就打吧;邻居的座钟要“当”,“当”就“当”吧;洪兽要来,来就来吧……
这样想着,不知什么时候,倒也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