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之路》:更多的人死于不甘平庸
有一阵子我特别不想上班。我一直都不想上班,差别只在于强烈和不那么强烈,我觉得工作不能实现我的理想,我想找个地方呆上一段时间,可惜银行卡余额并不够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只好作罢。接着我强烈地想找个人结婚,其实我并不真的想结婚,我也不知道结婚意味着什么,我甚至没有男朋友,我就是想改变生活。
这时,我读到了一本女主角一心想改变生活最后惨死的小说:理查德·耶茨的《革命之路》,吓得我连着好几天正儿八经地去上班,并发奋图强认真生活。可是,怎样才算“认真生活”?什么样的生活值得认真过呢?
这真是一个天问。每天在公司里做一些无聊透顶的工作,下了班和丈夫/妻子或者朋友互相敷衍,想到远去的理想,内心深处不知所谓的哀伤挥之不去,索性找个人结婚吧,那个人你第一眼看到就觉得与众不同,你们天造地设,火速结婚,生下两个孩子,把空虚填满。
接着,“他的生活由一串他不想要做的事情组成。他选择了一份无聊至极的工作,不过是为了证明自己跟任何一个有家的男人一样可以负起责任;搬进一间价格过高的高档公寓,是为了证明自己信奉有序和健康的生活;要了第二个孩子,是为了证明第一个孩子不是个错误;在郊区买下一处房子,因为那是一般人生活轨迹里下一步应该采取的行动,而他则证明了自己也有能力这样去做。”
与众不同天造地设的夫妻参加了社区剧团的演出,一心想要为乏味、无聊的郊区生活带来深刻的、文艺的精神生活。这场演出失败了,表演科班出身的女主角看到自己与她厌倦的社区居民并无二异。“不要成为自己讨厌的人”,如果不幸成了自己讨厌的人,那就不要抵抗,否则会跟女主角一样悲剧。
为了证明自己并不像旁人那么平庸、乏味、沉沦于绝望的空虚,女主角计划全家搬到巴黎去。对于美国的郊区来说,巴黎的确是“别处生活”。那个哀伤的丈夫同意了妻子的计划,不巧的是,这时候妻子怀孕了,丈夫升职了,那个“幼稚的、不切实际的”巴黎计划更加幼稚、不切实际了。丈夫用两周的时间来改变妻子的主意,而妻子在洞悉这一切后冒险堕胎,死掉了。
每一个曾经壮志雄心、自命不凡最后庸庸碌碌的人都会庆幸自己读到《革命之路》这本小说。一个远离职场、不懂法语、只是在遥远的大学时代学过表演的家庭主妇,有一天发现自己找不到自我,要全家去巴黎寻找真正的生活。她过真正的生活的方式是自己去外交部门找一份文书工作,而丈夫去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读书、创作等等。这实在令人讪笑,巴黎并没有真正的生活,如果她要去做自己不喜欢的文书工作的话。
每一个有心观察婚姻的人也都会庆幸自己读到这本小说。和已婚朋友聊婚姻,朋友笑问:“我有点好奇,没结婚的人能懂婚姻吗?真正的懂。”我说:“可以啊,没结过婚也见过父母的婚姻嘛。”没见过父母的婚姻也有机会见过旁人的婚姻,再不行也有文学影视作品可以略窥一二。理查德·耶茨的《革命之路》里,男女主角吵架让我想起我父母:我父亲认为他的平庸是我母亲造成的,我母亲认为她的不幸是我父亲造成的,他们吵架的时候,就把自己的人生砸向对方:“要不是你……”我琢磨了一下,发现他们说的都不错,的确如此,我父母相互裹着坠入平庸不幸的深渊。这可能是婚姻的本质:在共生关系里,你很难独自幸福或者独自不幸。而你稍微不省察,你就会把自己的幸福或者不幸绑缚在对方身上,就像女主角,她终于受不了庸俗陈腐的郊区生活,她改变这一切的办法是:丈夫去做自己想做的事,而她去做一份未必比家庭主妇更有趣的文书工作。
那个自私、虚伪、怯弱的丈夫,他有点坏,也不是太坏,他照顾孩子、修剪花草、体察妻子,他想要的生活并不是到恋爱时吹过牛的巴黎去过自己想要的生活。其实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样的生活,这一点很容易感同身受,我们不也经常这样吗:这也不是我想要的,那也不是我想要的,但我到底要什么呢?不知道。
问弗洛伊德吧。理查德·耶茨在书里说“弗洛伊德那个老头再也找不到比美国人更合适的信徒了”,看得我捧腹。作者试图从精神分析的角度解释主人公的人格特质:出身于中产阶级的女主角,她的父母在豪华游轮上结了婚生了她,一年后离了婚,她在各处寄居长大的。按照美国人万事赖童年的风格,女主角的人生悲剧从童年就埋下伏笔:她没有得到过父母的爱,她无法去爱人、抗拒做母亲,她随时会推倒自己的生活。
男主角就职的公司是父亲曾经失败过的公司,这几乎成为他的内心创伤,他从此恐惧失败:害怕自己是失败的丈夫、失败的父亲、失败的男人、失败的职员…妻子演出失败,痛斥他不是一个男人,他跑跟女同事上床,感谢她,“从未如此感谢过一个人”。读到这里,内心大恸,卑微小人物的哀愁涌上心头。
其实理查德·耶茨写的并不是小人物,是美国黄金时代的中产阶级,当时社会的中坚力量,而他们无时无刻不困在平庸的挫败感中,夹杂着对社会沉沦、堕落的不满。地产经纪的儿子、名校高材生、任教于高校,最后因为精神病被警察送到医院,他是社区里唯一认同巴黎计划的人。想要逃离当前的庸常和沉沦是多么本能的想法,可是在成熟的人看来这又是幼稚可笑的,只有疯了的人才会认同这样可笑的计划。社区居民在事后对女主角的悲剧津津乐道,并不能掩盖他们对庸常生活的怀疑,只是别人的悲剧证明自己甘于平庸是正确的。
理查德·耶茨把这种无处可藏的孤独写得纤毫分明:“如果一个人想要做一件真正忠于自己内心的事情,那么往往只能一个人独自去做。”可是软弱的人类啊,一方面渴望与众不同,一方面又不敢一个人去践行自己的内心。女主角的死固然是说明了婚姻对个人意志的抹杀,可她也并没有打算到了巴黎后要做忠于自己内心的事。
怀疑自己是多么容易,我无时无刻都在怀疑自己。
忠于自己的内心是多么困难,我很少付出勇气去忠于自己。
活得平庸是多么容易,不甘平庸是多么难。
柯林.德克斯特说:“大多数人都生活在平静的绝望之中。”
理查德·耶茨说:“大多数人都生活在绝望的空虚中。“
实际上,更多的人死于不甘平庸。
(后记:这本小说被萨姆·门德斯翻拍,莱昂纳多·迪卡普里奥和凯特·温斯莱特联袂主演,宣传噱头是两人自《泰塔尼克号》后的再次合作。实际上,无论小说还是电影,都刻画了庸常生活的沉沦和反叛、揭示了婚姻真相,这是每个人都可以被吸引的话题。在更大的话题上,也可以说,它表达了对美国梦的焦虑,这些都是和两大巨星不相上下的看点。但是电影似乎也没有火起来,大概是,这样切肤之痛的电影并不那么令人喜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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