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特根斯坦与晚近哲学

2020-04-19  本文已影响0人  Valar_Morghulis

via《维特根斯坦与哲学》A.C.格雷林

A.J.肯尼把维特根斯坦称作“20世纪最重要的思想家”。G. H.冯·赖特认为他是“我们这个时代最伟大和最有影响的哲学家之一”。J.N.芬德利虽然反对维特根斯坦的观点,但也把他说成是一位“有重大影响和独创见解的思想家……思想深邃……才华横溢”。类似的说法在论述维特根斯坦的文献中比比皆是。

任何一个人读到这类高度评价,自然都会以为维特根斯坦是20世纪哲学领域最具影响力的人物。实际并非如此。为说明这一点,最简便的办法就是指出:在维特根斯坦生前和死后,除了他的少数学生所做的工作外,哲学界的大部分活动恰恰是维特根斯坦著作所贬斥的东西——也就是说,哲学家进行系统研究的正是那些他所说的在人们适当注意语言之后就会消失的“哲学问题”。事实上,大多数现当代分析哲学家根本不同意这种主张。实践表明,他们完全没有接受维特根斯坦的看法,弗雷格和罗素的哲学遗产对他们所起的作用超过了他的影响。因为其中一个理由就是他们仍然属于维特根斯坦力图否定的主流哲学传统。这对了解维特根斯坦在当代哲学中所占的地位是件重要的事情,因为正如我们在前面各章已经看到的,他对哲学传统的否定就表现在他对该传统所指定和界定的哲学问题的否定上。除了他自己的学生,大家都不同意他对这个中心问题的看法;这就表明维特根斯坦对当代哲学的影响远远不像肯尼、冯·赖特和其他一些人所说的那样大。

然而这样说并不是对维特根斯坦的哲学地位提出一种相反的评价。判断维特根斯坦是否可以同诸如亚里士多德、洛克、康德这些大家并列还为时过早,这些人在哲学史上的地位是由于后世对他们的著作价值的肯定而确定下来的。理由也很明显,即对当代的和在世的哲学家难以作出确切的历史评价。纵观哲学史就可以发现有半打思想家在我们看来占有很高的地位;在他们身边还有一打有着持久影响力和重要性的哲学家。这是一批英才。人们很容易忘记此外还有许多人写过和教过哲学,其中有的在当时和之后还颇有名气,然而他们的声誉却没有流传久远。马勒伯朗士就是一个例子。这位17世纪末、18世纪初的法国神父在当时誉满知识界,他的著作让许多人竞相仿效,也招来许多反对意见。洛克就曾为他写过一部专论;青年时期的贝克莱在游访巴黎时还特别想和他晤面。洛克和贝克莱的著作继续有人研究,而马勒伯朗士的著作却被人遗忘。在那些一般来说受到尊重但是除了少数哲学家和信奉者便很少有人去阅读的哲学人物当中,还可以举出一些不那么引人注目的实例;普罗提诺、阿奎那和叔本华是随意举出的也许带有倾向性的例子。尽管这些思想家在生前和死后一段时期受到人们的赞赏和尊重,在当时(正如事实所表明的)对于他们是否会获得和保持住真正重要人物的地位贸然作出历史判断还是有风险的。甚至重要人物的声誉有时也有起伏,时而显赫,时而低落。

这些考虑在这里必然有其重要性。关于维特根斯坦哲学地位的一些说法,如果有什么价值的话,只能是关于他死后的那段时期;由于上述理由,这些说法不会对未来思想家可能把多大的重要性赋予他的著作这一点提供任何指导。所以在试图确定维特根斯坦的地位这件事上,最好还是暂不作出上面那种判断,而是尽可能按照事实讲话。

描述维特根斯坦在近代哲学中的地位有着某些复杂情况。这些复杂情况主要来自维特根斯坦对其后期哲学思想所抱的保密和犹豫态度。这是因为他不愿让自己的思想尚未臻于完善就散播开来,更不愿让别人仿效或是剽窃自己的思想。因此,他不愿让别人先于自己将这些思想公之于世;但他又从未感到完全有把握发表它们,过长时间的犹豫终于使他的全部后期著作等到本人死后才得以出版。所以有两件事需要加以说明:一件是维特根斯坦与那些跟他同代或接近同代的人在观点上的关联,他们同维特根斯坦一样在哲学上对语言感兴趣;另一件是由少数人组成但却独树一帜的“维特根斯坦学派”怎样在他生前崛起并从此兴盛起来。

正如我们所知,在1930年代和1940年代的部分时间,维特根斯坦在剑桥教书和写作,他的某些著作曾以打字稿的形式在有限范围内流传。通过他的学生们的活动以及这些打字稿的流传,他的某些思想不可避免地随意流传进哲学界。这些思想的痕迹可以在吉尔伯特·赖尔、J.L.奥斯汀和某些其他人的著作中看到。主要在1950年代风行牛津并与奥斯汀联系在一起的所谓“日常语言哲学”有时被认为是维特根斯坦思想教导的结果,但事实上他的影响远非这样直接;奥斯汀确实不曾承认自己的思想来自维特根斯坦。维特根斯坦的观点在倡导20世纪中叶占主导地位的对语言的哲学关注方面无疑起到某些作用,即使这种影响只占一部分并且是经过第二道手或第三道手的;但是同样确实的是维特根斯坦曾觉得“日常语言哲学”有些方面不合自己的心意。那些当时在哲学界享有盛誉的人(除了赖尔和奥斯汀之外,还有比如说摩尔、布罗德、罗素和艾耶尔),没有一个属于维特根斯坦学派;他们当中大多数人并未受到维特根斯坦后期思想的影响,有些人还是对其持坚决反对态度的。

因此,维特根斯坦对他哲学上的同代人的影响是散乱而有限的。一个“维特根斯坦学派”的产生也许因而令人迷惑不解,但是却可由这一事实加以说明,即维特根斯坦在剑桥的一些学生成了他热烈的信徒,而在他死后这段时期他那些学生又通过使徒般的一脉相承而让另外一些人受命成为传人。维特根斯坦学派的人因此成了当代哲学中一个人数虽比较少却能独树一帜的团体。他们认真研究维特根斯坦的原著,应用他的方法,其中还有人由于新的哲学发展有些背离维特根斯坦的思想而不去认真对待。这些追随者出版了相当多的论著,从评注到圣徒传记都有,也包括一些有时引起争论有时又激发思想的有独创见解的著作。

就本文目的而言,最重要的是哲学界对于维特根斯坦思想继续作出的普遍反应。在这里,情况是简单明白的。正如以上所说,根本不存在与维特根斯坦的基本主张有什么普遍的甚至是广泛的一致。确切地说,哲学界对维特根斯坦著作作出的反应正如对任何包含令人感兴趣的思想的著作的反应一样:可获益之处就吸取,不敢苟同之处就表示异议。因此维特根斯坦的某些思想也就引起哲学界的广泛讨论。维特根斯坦后期哲学中有关意义的说法有许多并不令人信服,尽管承认用法是意义的重要部分这个一般的(事实上并不确切的)思想广为流传,而维特根斯坦的著作在传播这一思想上又起过很大作用。哲学界获益最多之处来自维特根斯坦的精神哲学。就意义和精神两方面而言,维特根斯坦的主要想法是否认字词是通过指示即代表事物而有意义的,这也就是他在《逻辑哲学论》中从罗素和其他人那里采纳的观点。许多哲学家已经不是靠维特根斯坦而是独立地认识到这种观点的错误;他的后期哲学最能激发思想(尽管并非都是赞同)之处在于把这种否认应用到心理话语上来,即主张不存在由心理学词汇所指示的隐蔽的或属于私人的客体。与此以及与支持它的意义观相关联的是遵循规则和私人语言这些重要问题,它们都引起了很多讨论。然而许多在其他方面支持维特根斯坦的哲学家在所有这些问题上都持谨慎的态度,因为很难对他所说的话给出明白的解释;维特根斯坦的方法和文体风格所产生的晦涩难懂使得人们对他的一些主要概念(“标准”、“语言游戏”等等)可以作出各种不同的解释,因而很难对他的立场作出确切的说明。由于这种原因,有关维特根斯坦的很多论著都在努力做澄清和解释的工作。

如果人们能找到一项单一的理由来说明为什么很少有哲学家同意维特根斯坦的基本看法,那大概就是哲学家们无法接受他对于哲学困惑的症结作出的诊断。维特根斯坦说问题的出现是由于我们误解了语言的运作。他说我们受到语言的“迷惑”;他还说我们有时有一种误解语言的“冲动”。但是这种说法并不令人信服。不同的哲学家如柏拉图、培根和贝克莱都教人慎重对待语言,而且道理讲得很好,有些道理在上面第一章讲述罗素观点时就提到过;但是说一切哲学困惑都来自对语言的误解则是言过其实。首先,语言是一种可以精确使用的工具。精确使用语言就能够清楚表达和探讨哲学上的困难问题。如果维特根斯坦的观点是对的,那么人们如果相当粗心,有时就只能够描述一个已知哲学问题所涉及的内容了。其次,把维特根斯坦的观点付诸实践的努力表明它们并不能成为解决哲学困难的一种方法。维特根斯坦说我们应该常常记起词语的日常用法以“消解”这类困难。但是正如我们已经看到的,注意“好的”、“真的”和“实在的”的日常用法本身并不能解决我们对“善”、“真理”和“实在”所感到的哲学困惑。事情如果不是这样,人们恐怕早就完成那种令人感激的发现了。

然后我们看到维特根斯坦得到评论家的赞扬,这些人高度甚至过高地评价他的思想和著作的品质。然而他决不是20世纪哲学的中心人物。这里并没有什么矛盾之处。大体上讲,衡量一个哲学家的重要性有两个尺度:一是论述他的文献的数量,这是一个比较粗略的尺度;另一个尺度是他的思想如何确定他那个时代及以后哲学讨论的内容和方向——这是一个精确得多的尺度。就第一种标准来看,维特根斯坦是一个重要人物。但这只有在注意到他并不是唯一得到大量评述的近代哲学家时才是正确的;人们会想到弗雷格、罗素和胡塞尔也是许多人研究的对象。注意到这一点会有助于正确看待有关维特根斯坦的文献。然而起关键性作用的却是第二个尺度。正如前面所指明的,进入21世纪的哲学的内容和方向(它的问题、关注对象、方法)并非由维特根斯坦的思想所形成。如果像D.F.皮尔斯所说,维特根斯坦的著作“确实伟大”,那么这种情况就可能改变;未来几代哲学家可能会随着了解的过程而同意詹尼克和图尔明在《维特根斯坦的维也纳》一书中所说的话,即分析哲学家们整体误读和误解了维特根斯坦,因而可能逐渐与当代维特根斯坦学派的人同样基本上信奉他的看法和方法。迄今为止,这样的事还没有发生。

在结束本章时,我要从维特根斯坦的著作在近代哲学中的地位转而谈谈人们关于他的著作本身作出的某些更加偏重于印象的评论。需要讲明的是人们对维特根斯坦著作所持的许多保留意见来自解释上的困难。这些困难产生于维特根斯坦的哲学观和他进行哲学工作的方法。这种哲学观与这种哲学方法是紧密相关的。正如我们所见到的,维特根斯坦认为哲学是一种治疗方法;要紧的是消除错误,而不是建立解释性体系。因此文章风格也就紧紧为这种意图服务。文体是预言式的,好似神谕;由一些短论组成,旨在纠正、提醒、解惑。这就让他的后期著作看来像是拼凑而成的杂论。这些杂论之间的联系往往不够清楚,其中有大量的隐喻和寓言;有暗示、反问句、含义丰富的连字号;还有大量的重复。其中大部分是有意这样做的(这一点已在前面多次得到强调),因为维特根斯坦的文体很明显有意想达到他的治疗性目标以对抗构建理论这种“错误”。然而很少有人会认真向(比如说)学生们推荐这种研究哲学的方法。维特根斯坦的方法在不适当的人手中是很好的掩盖学术欺骗的外衣,因为这种方法有意地避免构建体系,从而也就放弃了理论著作所要求和哲学家所普遍追求的必要的清晰、严格和精确。几乎任何人,包括研究哲学以外学科的人,都能为了迥然不同的有时甚至相反的目的从维特根斯坦的著作原文中摘选出需要的语句来。这一事实对于想仿效他的人来说是一个警告;一旦某人的著作成了形形色色的搜寻格言警句者的资料来源,那就充分表明他没有完成一项主要职责,即把意思表达清楚。

这些评论是以承认维特根斯坦本人关于治疗和避免构建理论的正式说法为前提的。当然,前面的讨论证实在维特根斯坦的后期著作中实际上是有一种理论的;这是一种可以清楚表述出来的理论,从关于用法和规则的考察开始,然后表明这些最终都建立在一种生活形式的一致上。这种理论有一种可以辨认的结构和内容,尽管两者都没有得到也许可以实现的明白的叙述和充分的阐明。阅读维特根斯坦著作的大部分困难在于这种理论并不是作为理论来表述的,因为构建理论完全不是作者公开表示的意图——这种理论是零零碎碎地和为了特定目的而显现出来的,因而其中心概念表达得很不清楚且往往缺少论证。

正如在以前各章中一样,在这里受到指责的不清晰性却偶然地被人说成是维特根斯坦著作的一个优点;冯·赖特说:“我有时想,使一个人的著作成为经典的条件往往正是这种(可能作出的解释的)多重性。解释的多重性让我们同时既渴求又排斥清楚的理解。”这是替晦涩作出的巧妙辩解;认为这话没有说服力应该是无可厚非的吧。

维特根斯坦比喻的生动性、出乎意料的实例和思想的转折,这些都让人感到他的著作所表达的思想有着某种深奥的东西。从某些方面说,维特根斯坦是个诗人。人们一旦仔细考察过他的著作原文,不再被他的隐喻的光辉和诗的特质所惊服,就会发现其远远达不到对哲学研究的期望和要求——论证很少,关键思想也非常缺少确定性。这是令人失望的。但是维特根斯坦著作的价值也许正是体现于其诗的特质因而也就是体现于其暗示性,正如体现于其实质内容一样。毫无疑问,在这一方面维特根斯坦的著作已经激发出深入的见解和新的观点,特别是在哲学心理学上这些见解和观点有助于推进有关这些问题的思考。带来这种效果的哲学工作总是受到欢迎的。

因为在这里不可能对维特根斯坦的贡献进行详细的评价,所以用纯属我个人的意见作为结束也许是适当的。同许多人一样,我也不可能不受到维特根斯坦著作的非凡特点的打动,这些著作甚至对于那些披上比较平凡的外衣就是相当常见的思想和观点也会赋予一种奇特的独创性外貌。但是我发现当人们越过表达形式而思考其内容时,就产生一种不可抗拒的感觉:走过维特根斯坦那迂回的、充满隐喻的、有时是难以理解的否定和暗示的旅程是漫长的;但是这段旅程的距离却很短。

回想前文,加上有关维特根斯坦的回忆录和生平记述,让我想到我最后的结束语。后世可能会也可能不会把维特根斯坦看作伟大哲学家当中的一个。然而即使不会把他当作伟大的哲学家,也一定总会把他看作哲学领域的大人物。限于我们的视野,很容易把其中一种人错当作另一种人;时间将告诉我们他是哪一种人。

上一篇下一篇

猜你喜欢

热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