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活实验室: 终章 白光
复活实验室有很多故事,这些故事,多的是别人的事。顾阿卫也有自己故事,只不过,他不会讲自己的故事给夜来听,也不会写出来。他会将自己的故事和曾经说过的谎言像心中的那道白光一样,永远的珍藏起来。
阿卫四岁的时候,父亲捡到了夜来。他每隔几年,总要外出一段时间。那次外出,父亲将两岁的夜来带回了家。阿卫问她叫什么名字,她怯懦地躲在父亲身后,她是被父母抛弃的,听说父亲见到她的时候,她正在脏兮兮的垃圾堆里坐着。父亲问她什么,她都不说话,直到问她愿不愿意跟叔叔回家,她点了点头。阿卫只好问父亲她叫什么名字,叫夜来吧,父亲想了想,便为她重新取了名。阿卫有大自己很多的希尧哥哥,还有田明哥,这下有了夜来,他就不是最小的了。
夜来没有跟阿卫一样住在家里,而是送到了田叔的诊所。因为诊所里有田叔和高伯伯,父亲也常去那里,人多照应着也方便。阿卫原本去诊所里玩,是喜欢那些针管和橡胶绷带,他老拿那些做玩具。他不喜欢田明哥,因为他总是哭,希尧哥哥年龄比他们大得多,自然不会跟他一起玩。现在除了针管和橡胶绷带,阿卫又多了一个喜欢去诊所的理由,夜来。她虽然是个小不点,但很聪明,又会玩又不像田明哥那样爱哭,简直是再好不过的小伙伴。而且,她叫自己的父亲为孟吉爸爸。从这方面来讲,她就要比其他两位哥哥更亲近。阿卫从未跟什么人如此亲近过,就连自己的妈妈,他也是保持着小孩子不该有的“疏离”。他爱自己的妈妈,可是他不喜欢像田明哥那样把喜欢和讨厌一览无余的表示出来。那些细腻的感情藏心里,自己知道不就好了吗?可是在跟夜来的相处中,他发现了自己心中小小的喜欢再也藏不住,总是不小心蹦出来。他所有的东西都想跟她分享,喜欢看她笑起来的小模样,好奇她那软软的长头发怎么总是竖起来几簇。他甚至希望爸爸能接夜来回家里住,那样他就能在睡觉之前祝她做个好梦。
可是大人们有大人们的决定,夜来只能住在诊所。这样一来,夜来不仅跟阿卫关系亲近,同样也跟田明哥亲近。或许观察的更细致一点,夜来跟田明哥相处的机会远远多于他。
田明哥要去外地念大学时,夜来偷偷哭了一场。她说她再也不能常常见到田明哥了,一旁的阿卫看着她,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或许他根本不想安慰她,田明哥去远处上大学并不是一件值得伤心的事情。夜来已经习惯了默默站在她身旁的阿卫,大家都知道,他和他们不一样。他不会为了这种小事难过,甚至更大的事他也不会难过,毕竟十岁出头的年纪时面对死亡他都不会有太大的心理波动。
夜来说她要去田明哥所在的那个城市念大学,父亲不同意,田叔也不同意。他们说她是女孩,去太远的地方他们不放心。为了安慰夜来,阿卫说他可以去田明哥所在的城市念书,那样她就可以去找他,顺便也能找田明哥。这真是个不错的主意,夜来夸阿卫虽然总是不声不响,脑袋却要比很多人都灵光。阿卫到了那个城市,夜来有机会便去找他。只是那个时候,她想要见到的田明哥已经不再是过去那个田明哥。他跟各种奇怪的女人谈恋爱,还为她们伤心,每次见到他,夜来都要心痛一番。田明哥完全不懂她的心意,即使懂,也假装视而不见。阿卫安静的呆在夜来身边,等待着有一天她能够看到他。即使她看不到他,她也永远是自己心中的那道白光。他会为她做任何事,只要她像过去一样开心明朗的过每一天。
看着田明哥从一个女人的怀抱辗转到另一个女人的怀抱,夜来的心都碎了。她不明白田明哥为什么要选择这样破败的人生,那些女人不爱他,他还固执的不肯回头。可能人生便是这样,你站在这里看着他,而他却站在那里看向她,众人皆痴傻,永远跳不出情爱的怪圈儿去保持清醒。
田明哥跟田叔争吵的夜里,夜来听到他说的那些话。他说他要永远离开,和那个女画家在一起。和田叔一样,夜来以为经历之前的两次,田明哥终究会想明白的,可最终他非但没有想明白,还要为女画家放弃自己的生活。夜来躲在一旁痛哭,她告诉阿卫,田明哥若是走了,她会活不下去的。阿卫那个时候才知道,田明哥在她心中的重量,已经超越了所有。她不曾知道,田明哥于她如此,她于阿卫亦如此。
阿卫问她,自己怎样做才能帮到她?夜来迷了心智一般说,她要跟他一起走。她简直是异想天开,田明哥是为了另一个女人才要离开的,怎么可能再带她走。夜来说,只要他愿意帮她,她会有办法的。阿卫看着满脸泪痕的夜来,心中绞痛。他心中珍爱的那张脸,现在已经完全褪去曾经的那份怅然与轻松,她鬼迷心窍般企求他帮忙成全她。
最终阿卫应允了夜来那个愚蠢至极的办法。她要躲在车子后备箱,她说到了半路她会想办法让田明哥知道她的存在,然后她会缠着他同意自己跟他一起走。只要能跟着他,她也一定有办法将他劝回来。
或许这样闹完,夜来会想明白。阿卫知道无论自己如何劝说都毫不奏效,索性依着她便是。这是他能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剩下的,就只有等待了。阿卫反复叮嘱她,若是躲在里面有一丝的不舒服,一定记得打电话,打给他也好,打给田明哥也行,千万不能硬撑着。他用自己最后一次的纵容,换回她眼中重新闪现的希望。
这本是一场不大不小的闹剧。当阿卫听高伯伯讲田明哥出事时,他心中只闪现了那一个名字,夜来。天啊,他究竟做了什么,夜来在车里,田明哥甚至不知道她在车里,田叔和高伯伯更是被他的谎言哄骗得不明真相。
当看到消防员将田明哥从车子里拖出来时,阿卫声嘶力竭地喊着,夜来,夜来也在里面!他以为夜来早早已经坐在了车子里,可事实上这个傻姑娘怕田明哥半路将她送回去,硬生生闷在后备箱想着走得再远一些才告诉他。
消防员和救护人员不明所以地看着阿卫去掰后备箱的门,田叔和高伯伯只听到他喊夜来,怎么也想不通夜来究竟在哪里。当一旁的消防员帮他打开后备箱的门时,所有人都不敢相信车后面还有一个女孩。阿卫发疯般将夜来从里面抱了出来,甚至医务人员劝他放下她时,他也不愿意。
他害死了夜来,若是他在她面前多一丝的固执,多一分的理智,她就不会死。
和田明哥不同,夜来身上没有大的伤口,只是脸上全是血。那些血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她的整张脸都被染红,阿卫甚至不敢想象失去意识的一刹那,她究竟有多痛。那剧烈的撞击一定撞到了她身体的每一处,若不是因为他,她一定不会遭受此般痛苦。
出事的那一天,所有的人都在为两个孩子难过,只有阿卫,他仅仅为夜来悲痛。她告诉他,没有田明哥,她会活不下去,她一定不知道,没有她,阿卫也会活不下去。他跪在父亲面前,求他复活夜来。这是他所知的最后弥补方法。父亲没有同意,田叔亦没有作声。他知道不能复活至亲,即使自己的儿子死了,他也没有办法将他复活。最终发声的是高伯伯,他说规定是长辈定的,他们有他们的道理,那现在我们也有我们的道理,想必,会被理解的。高伯伯虽然这样说,可复活实验最终做决策的还是阿卫的父亲,他不同意,复活实验终究也是做不了。
阿卫哭着求父亲,只要他愿意复活他们,无论用什么来交换他都愿意。他说是他害死夜来的,若是没办法救回她的命,他一辈子都无法原谅自己。田叔不说话,不是因为不爱自己的儿子。抛开复活实验室的规定不说,田明的肉身完全没有办法修复,复活的希望微乎其微。至于夜来,倒是有几分希望。顾孟吉同他们一样悲伤,两个孩子都是他的心肝宝贝,虽不是亲生的,也是在他的眼皮下长大。现在,他该如何去做这样的裁决?
最终,复活实验室的灯再次被打开。两具尸体被高柏松和田有顷精心处理,然后送到了顾孟吉的工作间。他首先找寻的是田明的最后意识,用尽了所有办法,却丝毫找不到。他从里面出来,无奈的对他们摇了摇头,死了,没有办法。田有顷即使知道最终是这个结果,心中依然悲戚万分。听到这个结果,阿卫的心也沉进了谷底。夜来,他的夜来若是救不活该怎么办?
“我再试一下夜来。”
休息片刻,顾孟吉又回到工作间。所有人都焦急地在外面等待着。当顾孟吉走出来,他们听到的,依然是和田明同样的结果。
“不可能,不可能,夜来不会死的。”
阿卫不顾阻拦闯进了父亲的工作间,病床上果然躺着毫无声息的夜来。他抱着她,不断地跟她说话,求她活过来,任父亲怎样撕扯他就是不愿意离开。
“阿卫。”
他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尽管已经被父亲拖到了工作间门口,他仍然不甘心离开。
“是夜来,她醒了!爸爸,我听到夜来在叫我的名字!她真的醒了!”
高柏松和田有顷也走了过来,他们往阿卫身后看,什么也没看到。
“真的是夜来!”
顾孟吉扭头,真的看到自己身后的夜来。奇怪的是,她的躯体明明在床上躺着。不该是这个样子的,当复活成功时,身体和意识一定是同时复活的。
阿卫冲过去抱住了夜来,她真的醒了,他完全没有注意到床上那具毫不动弹的尸体。高伯伯和田叔看着阿卫怀中空无一物,恍若在跟空气做亲密接触。
“没想到夜来真的醒了!”顾孟吉感叹道。
高柏松和田有顷完全不知道他们父子在讲什么,他们什么都没有看见。
“哪里有夜来,她不是在里面躺着吗?”
“你们看不到吗?阿卫抱着的就是夜来啊!”
顾孟吉不敢相信会有这样的怪事发生,夜来复活得蹊跷也就罢了,现在似乎除了阿卫和他,其他人完全看不到夜来在那里站着。而且那个醒来的夜来,也似乎除了会叫阿卫的名字,其余的什么都不知道。
“你和阿卫看到了什么?”
“夜来就在阿卫怀里啊,夜来,你跟田叔说句话啊!”
顾孟吉将夜来从阿卫怀里拉过来,他要证实夜来除了不被看到,能否被听到。刚才也只有阿卫听到她叫他的名字。他让夜来说话,可是她似乎什么都不会说。她疑惑地看着曾经的“孟吉爸爸”,不发一语。
“说什么都行,说阿卫吧,像刚才那样!”
“……阿卫。”
说完,夜来又低着头躲到阿卫身后,她的眼睛除了阿卫,不敢看任何人。不过她的这一声,大家都听得真切,只是高柏松和田有顷依然看不到夜来在哪里。
“怎么会这样,究竟谁在说话?”
“是夜来,我想除了阿卫和我,其他人看不到她。”
“不应该啊,实验即使失败,也不该是这个样子。”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而且,她好像除了阿卫的名字,什么都不记得了,当然,她和之前的夜来是一样的。”
阿卫已经无心听父亲和田叔他们讨论什么不被看见,或者没有记忆,他只知道夜来复活了,他看到她在他面前,还叫了他的名字。只要夜来存在,她是什么样都无所谓,看不到也好,没有记忆也罢,只要她的夜来回来,他愿意接受一切。
对于夜来的复活,高柏松、田有顷和顾孟吉一样心中疑虑万千,他们不知道她该怎么生,亦不知道她会怎么死。所以,复活不往往都是喜悦的。也因为这件事,高柏松决定离开复活实验室,田明的死刺激到了他,夜来复活失败也刺激到了他。那天之后,他决定夜来是他参与的最后一次复活实验,他不会再跟这个地方有瓜葛,生有太多变数,死也有太多变数,他的年纪已近承受不了这样来来回回的人生。夜来刚复活的几日,意识总是时而清楚时而混乱,她总说自己没有见过高伯伯长什么样,其实只是她不记得罢了。
顾孟吉告诉阿卫,夜来要永远呆在实验室,外面的人只求同,不存异。复活实验本就是秘密,现在又出了夜来这样奇怪的无形之人,更要掩人耳目。阿卫当然会答应父亲,他比任何人都爱夜来,所有为她好的事情他都愿意去做。往后,不仅夜来会留在实验室,他也会永远留在这里。为了夜来,也为了自己曾经对父亲的承诺。
夜来没有了记忆,对阿卫来说更是一件好事,她若记得田明哥,记得自己曾经的执迷,痛苦一定会远远多于快乐。或许她本身也什么都不想记起来,她只记住了“阿卫”这个不会给她带来痛苦的名字。
复活实验室的秘密,又多了一个夜来。阿卫说,他会为夜来重新找回记忆。无论往昔的事实如何,只要夜来快乐,田叔他们愿意她的过去是任何模样。田明将不会再被提起,夜来复生的事实也不会被知道。她相信自己生来就是无形之人,这些爱她的人也愿意她接受这样的谎言。
只要夜来存在,顾阿卫心中的白光就永远亮着。
除夕这天晚上,不会有病人呆在诊所过夜,听说医院里一些重病的人在这一天也会回到家中过新年。诊所早早关门,田叔他们手忙脚乱地准备年夜饭。夜来的记忆里已经过了两个新年,她格外喜欢这个节日,不仅热闹,她还能和其他人一起坐在饭桌上吃饭。她坐在阿卫和孟吉叔叔中间,对面是高医生,挨着的是田叔。
田叔和高医生虽然看不到夜来,可是漂浮的筷子和酒杯却能让他们辨明夜来的方向。
“孟吉叔叔,你不是去过国外?那里也像我们一样过春节吗?”
“有华人的地方,自然都过。”
顾孟吉愣了一下,夜来已经很久没叫过他“孟吉爸爸”了,虽然他早已习惯,可在这样的气氛中,他仍旧感到一丝惆怅。
“这可真是个好节日,盼了一年,终于把这一天盼来了。”
夜来“咕咚咕咚”喝了一大杯饮料,甜甜的,像看到阿卫冲她笑一样甜。
“是啊,确实是好节日,人生便是如此多的平淡与喜悦周而复始,一年又一年,岁月便溜走了。”
田叔心中怅然,看着高医生,看着阿卫,他想起了自己的儿子田明。生离死别他经历过太多,要说完全释怀,纵使圣人大概也做不到。忽然之间他有些理解老高的决定,离开复活实验室或许是正确的选择,这里承载了太多的过去与秘密,置身之外,说不定真的能得到一个全新的人生。他们的父亲虽然留给他们这样一个神秘的地方,同样也留给他们一份沉重的责任。为那些因为所念之人离去而痛苦的人提供帮助,绝非轻而易举的小事。生就是生,死就是死,扭转了这一亘古不变的事实,总要付出代价的。
吃过饭阿卫带夜来去楼顶看烟花,这样一个节日,远处的天空总会盛开明亮的花朵。
“阿卫,你若一辈子都不离开这里会感到遗憾吗?”
“不会。”
阿卫拉着她的手,终究没有告诉她,自己曾为她离开过这里,往后他还要为她留在这里。所谓遗憾,不过是求而不得。现在,他心中所求都已得到,谈何遗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