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最后一个情人
【一】
傍晚，夕阳如血。几只不知名的大鸟斜斜在余晖里飞翔，时而发出沉重又苍凉的悲鸣。
山峦层层的魅影令这个村庄笼罩着一层妖气。
村落不大，稀稀落落几户人家座落在山脚。人们都从田间回来了，炊烟袅袅，鸡鸣狗跳。若不是一户宅院里时时传出的女人哭喊，你会对这样的村野美景很沉醉。
女人将要生产，阵痛使她失去了平日在人前保持的沉静。
黑白无常把我送到了这里。指着这户宅院告诉我：“这就是你将来的家了。你要在夜晚十时才能去投胎。不要早也不要晚，切忌！
我多想立即飞身入内，扑进那女人的怀抱。让她早点结束生产的痛苦。可我不能，我要掐准时点才能投胎。
多么奇妙的世界，！我竟然如此地幸运，不但曾经生而为人，而且，二世再次生而为人！古人说，修得七世方可转而托生一世为人。我不知道自己是多少世修来的福气，竟是阴差阳错让我让我轮回托生。
太阳终于晃了两晃，跌进了地平线。立刻，黑暗笼罩了大地。
母亲们开始呼唤自己的孩子回去用晚饭了。叫声此起彼落。但贪玩的孩子是不管不顾的，他们对于伙伴之间的游戏打闹有着更大的热情。想到自己以后也要沐浴在母爱的光环之中,是多么幸福的事情。
我痴痴从窗户打量我未来的母亲。她熟悉的面颊显着劳累的神态，几屡秀发也被汗水湿透。我心剧痛，呆傻的女人，为什么不为自己找个有钱的丈夫呢，在这生死攸关之时却窝在家里受罪，万一......不过，没有万一，我知道我会顺利出生的。
她让人揪心的喊叫终于停止了，大概是镇痛暂且停止了，累了。我也得以松弛了为她紧绷着的神经。
记忆把我带回从前。
我庆幸，我还拥有记忆，这是我唯一精明的抉择。
否则，奈何桥上接过那一碗迷魂汤，我就不是现在这个拥有清晰记忆的我。
【二】上世
我是在父亲的严厉和奶奶的袒护下长大的。
父亲常年在外地漂，一年中，难得回来住几天。因此，父亲给我的印象是除了严厉还是严厉。
奶奶与我相依为命。
门前的大街热闹非常，每隔三天逢一次集会。闲不住的奶奶在门前摆了个水果摊。
父亲每次回来都要交给奶奶厚厚一沓钱。每次，奶奶接过钱都要咧着她那牙齿没剩几颗的嘴开心地笑着。然后手指沾着唾沫，幸福地数着，最后小心翼翼地锁进它那古老破旧的皮箱。而我总是神往那种数钱的感觉，因为奶奶每次的笑容实在是使人羡慕。
可奶奶从不满足我，她总在把钱收起后安慰我说：“乖乖，这是留你长大娶媳妇用的。小孩子家可不敢乱动它，你要是把它数没影了，漂亮媳妇就跑了。”
在奶奶的呵护下，我平安成长。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渐至从父亲落寞孤单的身影读懂了他暴躁的原因。别人的家庭都是父母双全，我羡慕同龄人明显写在脸上的幸福，却只能继承着父亲的孤独个性。
孤独有他的优点，我的精力都投入到了学习中。十八岁，我顺利考入省城师范学院。
当然，孤独的性格也使我排斥友谊。同学们背后都叫我“忧郁王子”。
我的成绩永远都名列前茅。
大学二年级。她走入了我的生活。
那天，图书馆。我沉浸在书本中，忽然，悦耳的问候飘入耳际：“嗨！你好！你肚子不饿吗？到饭时了。”
我从未跟陌生人答讪过。何况是异性。我不认识她。于是没抬头，只说了一声“谢谢。”
感觉她还未走，在我的身边僵立着。我觉得自己有点过分了。就推开书本，细细地打量了她。
短发，大眼睛，圆鼻头，个子不高，皮肤很白，还有一对小酒窝。白色中式敞袖学生装，蓝色学生短裙，脚配青色布鞋，给人感觉很清爽。
“对不起。我正在思考一篇论文，怠慢了。我现在还不饿，谢谢你的提醒。”我补充着歉意。
她笑了，酒窝变得更深！似乎真有满溢的美酒在里面。
孤独的父亲每每回家，总要与酒为伴。耳曛目染，我对酒有着一种比较熟悉的感情。
“那好吧，我先走了。”我正沉浸在关于酒的遐想，她却告辞了。
我继续埋头于书本。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一分精美的午餐摆在我面前。餐盘上荤素搭配合理，嫩绿的青菜，西红柿炒鸡蛋，菜花炖肉，米饭。我顿时感觉肚子叽里咕噜着向我抗议。这声响，她绝对听的到！我难为情地故意把书本合得哗哗响。
“快趁热吃吧。我顺便给你捎来的。看你学习这么用功，真让人心疼。”一句心疼令我心颤了几颤。眼底竟有热热的感觉。我忙低头掩饰，道声“谢谢！”就埋头扒起饭菜。
“慢点，别噎着。”她柔声细语伴着我咀嚼的嗑嚓声，使寂静清冷的图书馆有了一点温馨的感觉。
此刻，我忽然想起了奶奶常说的漂亮媳妇，应该就是她这样的吧。
想到此，我的脸迅速红了。我把头压得更低了。
此后，我开始逐渐感觉她很亲近。
她叫菊香。很朴素的名字。她也来自农村，家境应该是不错的那种。
后来，我知道，她的父亲是一个很大村落的地保。家有一个比她大十岁的继母。因此可以说她也缺乏母爱。
共同的命运让两颗心灵走近了。
虽然她比我晚一届，比我小两岁。可我却对她产生了依赖。依赖她母亲般的关怀和呵护。她的神情举止有时象极了奶奶。
我们相爱了。
时间过得很快，我们幸福快乐地依赖着彼此，一天不见恍如隔世。
【三】生离
菊香喜欢现代诗，我对诗歌虽然不懂，但我喜欢看她背诗的样子。我喜欢她朱红的嘴唇在酒窝中间上下翕动的极美景致。
漫漫荒野
满是泥泞
西风漫卷枯叶
在空中飘零
远处传来狼的号叫
我孤单寂寞的心
在一棵没有多少枝叶的老树下
瑟瑟发抖
我无处投奔
荒原上出现了一个活动着的黑点
那是救命的源泉
近了，近了
你的身影带着
可以燎原的热情
烘烤我湿漉漉的记忆
融化我
我别无选择
扑进你的怀抱
一个声音
自天籁响起
劈掉那一半！劈掉那一半
可是，没有找到斧子
看着她的翕动的双唇，我有吻她的冲动。“谁的诗？”我故做轻松，转移着自己的邪念。
菊香咯咯笑着：“孤陋寡闻。大名鼎鼎的诗人菊香的代表作都不知道？”
她诱惑的目光终于令我不能自持，逮住她，拥她入怀。
她仰脸看着我，脸上带着期待和热忱。
情不能自己，对着她漫溢着芬芳美酒的酒窝深深吻了下去。
她立即迎上她炙热的双唇！
我们感受着彼此热烈的心跳和欢快的情绪，奉上各自的初吻。
飘着丝雨的天空很安静，学院内那棵古老的榕树用他绿色的华盖为我们遮出一片晴空。他同时见证了我们诚挚的爱情。
我的情感之闸在她欢快润泽的舌尖下喷涌。一时，幸福搀杂着苦痛的感觉席卷着大脑，麻木着每一根神经，还有一种令自己羞愧的欲望使我痛苦不堪！我只好强制自己推开她诱惑的身体。
生平第一次接触女人润滑细腻的肌肤，我终于明白漂亮媳妇果真具备着不可抗拒的吸引力。
菊香羞红着脸。满溢着笑问我，“你以后愿意娶我吗？”
“愿意！当然愿意！”我忙不迭地应承。连自己都在心里笑我当时的哈巴样。
她激动地用她美丽小巧的双拳捶打我胸脯：“你真坏！这种话却要让我先说。”我再次拥紧她颤抖的身体。
接下来的甜蜜更是无所比拟。
每个周日，我用自行车驮着她去郊外爬山。
春风拂面，阳光照耀。我们尽情恣意地享受着大自然的美丽，享受着我们青春激扬的活力。
累了，靠一靠岩石，渴了，拘一捧山泉！鸟雀花草也应该艳羡我们的笑声，不知它们是否也渴望着做自由自在的人类。
菊香的嗓音非常动听。偶然一次，她唱起了树上的鸟儿成双对，恰巧奶奶以前常唱这段。我情不自禁地接了下去。
演唱结束，菊香兴奋踮起脚尖，送我一个香吻：郎君！你真棒。毕业晚会上，我和菊香联手上台演出了这幕经典名剧，台下热烈的掌声之后，大家各自抱头痛哭！
分别在即，淡淡的离愁席卷着每一个即将离校的学子和他们的恋人。我们亦手拉手泪眼蒙胧。
【四】死别
终于，等到了菊香毕业的时候。
我在婚房中等待我新媳妇到来。奶奶却颠颠地忙着准备饭菜。
接她的时刻，天公不作美，竟然下起了倾盆大雨。
临行前，我兴奋地抱着亲亲的奶奶：好奶奶，你就别忙了。我们又不是饭桶！快收拾打扮，准备检阅你的孙媳妇吧”
奶奶爱怜地打了我一下“傻小子，新媳妇上门，要三八二十四盆的。”
我亲了一下奶奶，“你不累，就忙吧，我可要去了。”
说完就飞快钻进车。
“愣小子！你的花！”奶奶颠着脚追过来。
“嗨！差点忘了我的爱情天使！”我接过一大捧火红玫瑰，愉快打着口哨，关上了车窗。
车夫是个小伙子，一路感染着我的快乐。但他忠于职守，始终认真在人流里穿行，并不与我多言。
我由衷地感谢车夫的敬业。这世界是多么的美好！
车站涌动的人流中，我一眼就看到了菊香的火红身影，兴奋向她狂奔。
菊香也摇着手朝我跑来。
一声刺耳的急刹车！
我看见菊香奔跑的身体嘎然停止，她脸色苍白，然后软软地摊在了地上。我的身体和她相距仅一米之遥！我伸着手前扑在地，带着笑意，眼睛盯着她跑来的方向，那一捧玫瑰却泡在了血中。
我呆呆看着这一切，旋即，我飞快扑向菊香。我企图把她抱起来。可我轻飘飘的却怎么也近不了她的身！
忽然我明白了，立即扑回自己的身体拼尽最后一点力气。指着菊香，对众人说，“快送她去医院！”
我再也没有力量支撑身体，只好轻飘飘地游离在空中。无奈焦急地看着乱糟糟的人群。
菊香终于在众人的搀扶中悠悠醒转。她哭嚎着爬向我的身体。拥紧我。泪珠儿纷纷滴落在我流血的额头，嘴里却吐不出一个字音。
我无奈地看着她，心痛不已。我想为她擦拭纷涌的泪水，但我已控制不了自己，好像地球没有了吸引力。
我的身体被装上了车。
菊香再次昏倒。人们把她送去医院，却把我的身体送去了太平间。我不舍菊香，只能紧紧地飘着随着她。
病房中，菊香醒了，却没有了往日的灵气。目光呆滞的她只能机械地回答着警察的询问。
不多时，我听到了奶奶的哭声，是从太平间方向传来的。哦。亲亲的奶奶！能否接受这样的事实？ 我飘向太平间。
父亲搀着奶奶出来了。忽然，奶奶的身体也软软地倒在了地上。
奶奶来到了我身边，“乖孙子。那个女人是祸害精呀。也或许，是轮回报应，都是奶奶作孽太多啊！”
我企图去拉奶奶的手。可是一阵黑风把奶奶卷走了。
我看着父亲，父亲一下子变成了满头白发。
我却吊在半空中接近不了他。
父亲比我想像的还要坚强。他有条不紊处理着后事。两天后，菊香的父亲赶了过来，他一样满头白发。
菊香的眼光仍然呆滞。我游走于菊香和两位父亲之间，却丝毫帮不了他们！
当医生宣布说：菊香的精神受了打击，也许要很长时间才能恢复时。两位父亲都狠狠地盯着对方。我无能为力。
我的思绪突然无来由地飘向许久的从前，不知道为什么，奶奶的形象格外清晰。
【五】奶奶
记得很小时候，住的是那种古老的四合院。
我父亲兄弟四个，我们家位居第二。那时，连同奶奶和叔伯们一大家子人住在一起。因此，小时候的院落不乏热闹。同时也夹杂着大家庭避免不了的争吵。
奶奶是个小脚女人，同时因了巫婆的身份，她给我的印象除了慈祥还有一层神秘。
奶奶常沉醉回忆家业兴旺时的风光。她说，那时，我们家在西山有一个石灰窑，常年出产石灰。家中还雇有许多帮工，扎着笤帚，簸箕之类的农家用具。生意可谓红红火火。
可惜，太爷爷精于生意上却失于对子女的管教。
爷爷虽然读了许多书，却没有坚强的意志。他最终败在自己的意念之下。每日里大把洋钱朝外输着，同时还结交酒肉朋友，抽大烟。
奶奶常说的是家庭的最后一次彻底的衰败。
那是爷爷赌的最彻底的一次。那时有好多人驾着大马车来拉东西。所有值钱的东西都拉走了，只余下空荡荡的四合院以及一路洒下的从筐篓缝隙中漏出的粮食。奶奶没有哭，等那伙人走后，奶奶认真地打扫起地上的粮食，用簸箕簸净粮食里的尘土，竟足有一袋子。
奶奶叫上父亲和叔伯，把粮食分成了四份，又拿出自己私藏的首饰，连同那最不值钱的荷花针和银簪子，一并估了价平分了。奶奶说，你们也都是成过家的人了，早该自立。仰仗祖业，也享受了这么些年。所幸你父亲把家业都输光了。你们从此就各自谋生吧。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爷爷瘫在床上，已没有了说话的力气。奶奶还是让儿子们向他们的父亲道别。从此，父亲四人都远走他乡。家中只余妇孺。
因了父辈们的背井离乡，家中嘎然中止了生育。而我就是那时家中最后一个出生的成员。奶奶后来说我大命。因为母亲在父亲走后发现了我的存在，是绝对不想要我的，于是在推磨的时候就用磨棍狠狠地挤着肚子。也不知道是母亲的手软还是我的顽强，最终我还是于爷爷咽气之前出生了。
爷爷病了好长时间之后，终于好了。一个暖洋洋的下午，爷爷去集上洗澡，回来稍晚了些。夕阳西下已经很久了，夜色渐浓，爷爷的烟袋锅子忽明忽暗。山上的夜猫子过早发出了恐怖的笑声。
爷爷满腹心事，也许是总结自己的一生，也许是为儿女们的将来忧心。反正爷爷的步履沉重而又缓慢。
此时，冷不丁，从山坡的坟堆里冒出一个穿着白衫，披头散发的人影，嘴里还呜呜发着怪声。
爷爷大吃一惊！拼命向家中狂奔！爷爷屁股后面长长的烟荷包一直发出扑塔，扑塔的声音，催促着爷爷的脚步。
到了家，爷爷就一头栽到床上不醒人事。
当时，我正巧出生了。母亲正疼得呼天抢地，奶奶命令两个婶娘强行架着母亲下床溜达。奶奶的办法使我顺利出生。一看又是个带把的，奶奶高兴地回屋去取长命锁，才发现了昏迷的爷爷。
家人千呼万唤，爷爷终于醒转。
爷爷回光反照时的精神比平时赌桌上的精神还好。
“唉！我一辈子沉迷不醒，不但没有为你们留下一分家产，反倒败光了本属于你们的一切！我是罪该打入十八层地狱的。
生而为人，我没有尽一分作为人的责任！可不，是恶鬼向我索命来了。他们说我再不配披着人皮了，我要服刑去了。你们以后要好好教育孩子，不管贫富都不能忽略对孩子的教育！老话不是说，一个馒头也要蒸熟了吃么。”
细心的奶奶抱我进来，爷爷看我一眼后就静静地走了。奶奶后来说，爷爷走后，一直未哭的我突然大哭了起来。
在爷爷走后的第二个年头。我们家的经济状况却一直也没有改变，父亲他们除了农忙时回来几天，但因为经验不足，也没什么手艺，所以他们赚的钱也只能是稍稍补贴些家用。
【六】成为巫婆
一天夜里，我们都睡的正香，忽然奶奶的歌声把我们惊醒了。齐齐跑到奶奶的东厢房，看见奶奶正着迷了一样在她房内兀自唱着。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直清楚地记得奶奶当时奇怪的神情。
母亲她们似乎也被奶奶的举止惊呆了，都愣怔着。
渐渐地，奶奶的唱词变得清晰了。我们终于听清了大概的内容。
奶奶是这样唱的：缕缕新香往上升呀，要问我是什么人呐，我本观音莲前一尊神，下到凡间救众人......嗝......就这四句，奶奶反复唱着，不时，还在一波三折的叹息后，间有长长的打嗝声。正因了这打嗝声，令奶奶头顶罩上了一层神秘光环。
母亲她们还是听得一头雾水。大娘有点担心了：“娘是不是中什么邪了？你们看，要不要请东村的赤脚大仙来给瞧瞧？”大娘的话音刚落，奶奶就骂开了：“放肆！都给我跪下，听不懂我的话么？”大娘从未见过奶奶发这么大的火，吓得腿不停哆嗦，赶紧跪了下来。于是我们大人小孩都齐齐地跪在了奶奶面前。
接着，奶奶慢悠悠地在我们家唯一像点样子的太师椅子上坐了下来。
奶奶双膝并拢，身体端正，双臂平放。手放在膝盖之上。手心朝上，食指还奇怪的捏着中指。我觉得奶奶神态安详，双眼微闭的造型神圣又令人敬畏。我看见母亲她们也都带着害怕的神情。
奶奶闭目养神有一袋烟工夫，才慢悠悠说了话：“月娥，点燃三柱香。”
大娘不知所措地看了看母亲，母亲只好代替她朝八仙桌上的香炉里点燃了香。奶奶睁开眼睛看了看母亲她们，又闭上眼睛接着说，“都想不起来了么？原来你们祖母供奉的大仙知道吗？”
大娘首先反应过来，“知道！知道！我原来就听说过，我们祖母那时供奉的大仙很灵验的。四方八里都来求药治病，有求必应的。这么说，是您老人家回来看望我们了？”
奶奶闭眼哼了一声。“总算有明白人。”
大娘又转向母亲说，“快磕头，你们都磕！我们有救了。再不用过穷日子了！听说，原来那大仙是经常朝下扔洋钱的。”接着，大娘又狐疑的问奶奶：“你也能扔下洋钱吗？否则，我们怎么相信是大仙真的回来了呢？”
奶奶骂了一句“混帐东西！”然后嘴里又咕噜咕噜念开了经。念了一会，奶奶叹了一口气说：“好吧，为了让你们相信，我就送你们四块大洋吧，权当是见面礼了。”奶奶的话音刚落，果然，就从屋笆上啪嗒啪嗒掉下了四块洋钱，正正地落在了桌上的针筐里。
母亲们都惊呆了。不得不相信大仙回来的事实。因为那时的四块大洋相当于我们家产的几倍。再说，祖奶奶曾供奉过大仙的事实她们都是有所耳闻的。那时大仙的灵验不光是自家人说。而且，四邻也都有传言的。
那时，人们来求药，总是能从香炉的后面不觉多出用金光纸包着的药粉。不多不少，只有三包，药到病除。因此，那一刻，我明白了为什么奶奶一直宝贝那个香炉从来不让我们小孩子摸它。
这样的动静当然也惊醒了邻居们，大家都团团围观，并且齐齐上前摸摸洋钱的真假。及至确认，都兴奋地奔走相告。
我们祖上的大仙回来了！
随着围观人增多，三柱香也燃完了。
奶奶静坐了一会，忽然长长地打了个哈欠，然后歪在太师椅上睡着了。
人们齐齐说：“大仙走了！”
嘈杂的人声惊醒了奶奶。“哎？你们都在这里干什么？我怎么睡这了？”
大娘喜滋滋地上前帮奶奶揉肩：“娘！你不知道吗？我们祖上的大仙回来了。附在您的身上了，说了好些话，还送了我们四块洋钱那。”
奶奶恍惚了半天才说：“我说呢。昨晚我梦见了观音菩萨，她乘坐莲花宝座从天上降落到我们院中，然后留下她身边的一个仙女就回去了。接着仙女也飘走了。临走前，她说，我去山中收拾一下多年未住的宝洞，要是有事，你点燃三柱香我就来了。”
【七】财源滚滚
从此，我们家热闹了许多。因为贫穷而消失了许久的平和与宁静回来了。虽然分锅吃饭，可谁家有了好吃的总会叫上奶奶和孩子们。
当然，更热闹的是四里八乡赶来瞧病的人们所带来的繁华。门前可谓车水马龙。
奶奶的大仙一点儿都不贪心。看个小病小灾的从不收钱。
人们喜滋滋地享受着大仙神奇的治病药粉。有的家境宽裕些的实在过意不去，就硬塞给奶奶几串铜板。奶奶也会欣然接受。那些药粉真是神奇。药到病除，不管是肚子痛，头痛，腿痛，腰痛，或者是害眼长疮。都能药到病除。但更令我好奇的是，除了那夜大仙初来时奶奶的唱佛，后来，我却再也没有机会见过大仙附在奶奶身上的神态。奶奶总是在她给人看病的时候把我们小孩子撵得远远的。于是，奶奶那间不让我们靠近的东厢房就整日笼罩了一层神秘的色彩。
那时的我和叔伯姐姐们都是快乐的，因为我们有着无所不能的奶奶。虽然我们和邻家的孩子一样，整日穿着破衣烂衫，但我们能从小伙伴那里收获许多艳羡的目光。每当我们拿着奶奶发的香甜点心分给小伙伴吃，并学着奶奶的话语说，这些点心是沾了仙气的，小孩子吃了永远不会生病。
大人们也有不相信大仙的存在的，听母亲说，有人怀疑那些包着的药粉是不是提前就放好了的，于是，在求药之前总是借着烧香的空，偷窥香炉的四周，可谁也没有发现什么。而且，在求药的过程中，人们发现奶奶始终是坐在椅子上念着经，也没发现像掉洋钱一样从上面掉下东西，只是后来，等奶奶的经念完，那药就赫然放在了香炉后面，不由人不信。
四婶娘是读过私塾的的，因此，四婶娘常说，也许，我们祖上是行医的，留下了祖传的妙方也未可知。可是，后来四婶娘却也坚信不疑了。
那时正临麦收，因为四婶娘身子比较虚弱，所以留在家中做饭。那晌，四婶娘收拾干净了院子，刷锅准备烧水给田头的人们送去。可等水烧开时，掀开锅盖傻眼了，里面竟漂着一只赖蛤蟆！四婶娘最爱干净，把锅重新刷了足有十遍。然后才又小心地寸步不离守在锅边，重新烧。中间，四婶娘清楚地记得掀开锅盖检查了三次，可等水烧开后，掀开锅盖的一瞬，四婶娘几乎晕倒！锅里的水变成了红颜色！像春天人们染小鸡时兑的洋红水！四婶娘害怕了，幸亏奶奶在家，否则，不知道四婶娘会不会真的晕倒。
四婶慌张趔趄着去找奶奶时，奶奶正盘腿坐在床上纳鞋底。见了四婶，就笑吟吟地说“慌什么？你平时不是蛮聪明的么？这次想不出什么根据了？”四婶惊诧地说“娘啊！你都知道？”奶奶说，“大仙都提前告诉我了！这不过是对你的小小的惩罚，看你以后还会不会瞎推理。回去接着烧吧。没事了。”
这是四婶亲自讲给娘听的，我听后，满满地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那时，我可能才四岁。
奶奶的仙术渐渐越传越远，四里八乡来求药的络绎不绝。甚至于还有许多坐着轿子的大人物。当然，大仙也会算前程看风水的。于是，奶奶的知名度在我们那里是绝对红的。随着大人物来求奶奶的次数增多，我们家的境况真正好了起来。因为，大人物们毕竟都是慷慨的。况且，奶奶的预言非常准确。说谁升官谁就准能升，说谁要有坎了，给他提的建议也准能让他逢凶化吉。所以，不管是升了官的，还是躲了难的，最终，都要来感谢奶奶。
奶奶一直不骄不燥，穷人来求药，奶奶依然不收钱！只是，奶奶却常常叹气了，连念经时的打嗝也渐渐被叹气所替代。我不谙世事地问奶奶，为什么要常叹气。奶奶慈祥的摸了我的头一下说，你不懂，乐极要生悲，树大是要招风的！我真是听不懂奶奶说的话。
【八】树大果然招风
一天傍晚，一辆轰轰响着的大怪物爬到了我们家门前。后来知道，那怪物叫汽车。接着从车上下来了一个胖肚子的人物，手里还紧紧牵着一个漂亮姑娘，那姑娘大概也有十六岁左右年纪。只是她的脸却很苍白，象是从未晒过太阳似的。
进了奶奶的厢房，那人就把一大摞点心盒子摆在八仙桌上。不是平时的四盘，而是翻了一倍，八盘！奶奶带着那姑娘到红布帘子后面把脉去了。于是，四婶就行使起了她的职责，要哄我们出去玩。
我眼馋于那桌上的供品，是被四婶硬拖出院外的，随即大门被插上了。
不知道是一直有人在我们家打探消息，还是那辆车子的吸引。反正，我们家的门外一会儿就团团围了好多人。一会儿，奶奶从里面传出话来说，大仙很烦外面，人声太嘈杂了，不许围观，都赶紧散了。因为好奇，邻居们依然不舍离去。
突然，从天降下一团泥沙，砸得众人劈头盖脸。
人们面面相觑，都知道大仙震怒了。邻居二奶拉着她的小孙女刚过来，不信，就说，“哪有这么神的？大仙在里边正瞧病呢，真有分身术？这是风刮来的土。”话音刚落，一包金光纸包着的土坷垃砸在了二奶的嘴上，接着，又有一包东西落在了二奶孙女的怀里。二奶打开一看，是一枚一文钱的铜板。二奶吓得拉了孙女就走。人们也都跟着作鸟雀散。
天渐渐黑了。我们也得以进了院子。不过，我们仍没有机会偷看的。直至很晚了，母亲发出了均匀的呼吸声，我悄悄地溜了出去，躲在奶奶的墙根下。
首先，我最感兴趣的是那两盘未见过的点心，一盘是那种黄灿灿的象手形状的点心，还有一种直接象一朵半开未开的玫瑰花。还有两盘应该是水果，一种红红的，一种象桃子，颜色却比桃子嫩白细腻，好像婴儿的那种粉团似的皮肤。后来奶奶说，那两样点心一个叫佛手，一个叫开口笑。而那两样也的确是水果，一种是荔枝，一种是人参果。
这时，里边传出了奶奶的声音，才把我从吃的遐想之中拉了回来。
“你贵为一县之长，也不要为孩子的这点病操心。放心，回去后，只要把孩子送到远方，慢慢就没事了。不过，这姑娘目前还需要破一破眼前的几道关口。然后，我再帮她拿下她体内的蛇精。”
县长？哦，原来，怪不得这么气派！
县长唯唯诺诺：“有什么要求，您尽管说。”
奶奶说：“也没什么，只要我破了一关，你就朝这筐里洒些零钱就行了，多少随您心意。”
破关开始了。
听了半天，其实奶奶的唱词也没什么新意，不外呼分段唱些驱邪请仙，烧香祝福，还夹有赞美县长父女的话，我都记不起当时奶奶是怎么唱的了。我只是听的不耐烦，唯一感兴趣的还是那些好吃的。不过，县长在奶奶的唱词的间歇撒的那些铜板洋钱却着实刺激了我的神经。不一会儿，奶奶针筐里的钱发出了一阵阵难闻的气息。我过早地知道了什么叫铜臭。
终于，奶奶结束了唱词，然后捧出一个纸做的美女。美女上身穿着桃红夹袄，下面是湖绿长裙，脚蹬一双绣花鞋。因为是那种闪闪发光的高光纸，所以美女在油灯下熠熠生辉，俨然有了生气。尤其是嘴边那一颗美人痣，以及那忧郁无奈的神情，象极了县长的千金。当然，真正的千金躲在红帷幔的后面始终没出来过。
奶奶对县长说，“你看，这就是你家小姐的替身，等会，我把她开光之后就把她送给蛇精共结连理了，你再也不用担心蛇精会继续缠着小姐了。”县长感激地又撒了一把铜钱。
奶奶开始用银针在美女的各处扎点开来。并又开始了她特有的唱歌。“我要把你的眼睛开了光，开光之后看阴阳；我要把你的耳朵开了光，开光之后听百样；我要把你的小嘴也开光，开光之后吃牛羊；我要把你的双手来开光，开光之后伺夫郎；我要把你的小脚也开光，开光之后随郎走四方。”唱完，奶奶对着那纸质美女连吹了三口仙气之后，就放在一大堆纸做的金银元宝中，随后一并付之一炬了。
奶奶接着从香炉后面取出三包金纸包的药粉，兑上香灰水，端到帘子后面喂县长千金吃药去了。
这边，县长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大约一袋烟的功夫，县长千金开始哭嚎开了。虽说那声音是压抑隐忍的，但我仍觉得背后直冒冷气。幸亏母亲发现了我不在，循着墙根摸索到了我背后，我才止住了恐惧的心理。
这时，奶奶端着一盆东西出来了。奶奶走过县长面前还说：“你看，这是蛇精在小姐身体里留下的脏物，我把她根除了。”县长吓得赶紧摆手令奶奶端走。
母亲害怕地把我拽进了西厢房。
天亮了。我也沉沉进入了梦乡。
至中午，我才醒来。却意外的看到一家人脸上都挂着愁云。
我爬起来就朝奶奶那里跑，我掂着那些好吃的。
奶奶在她的针筐里数着那一筐钱。“唉！大仙走了。不过，走之前，还给我们带来这么一大笔钱，足够我们一家开销一阵子了。但是，我们得搬家。树大招风，见好得赶紧收。”奶奶的话一向是权威，一家人都惶惶不可终日了。
奶奶吩咐父亲去外地选地置房产。父亲刚走两日，镇上一队警察却突然开来了。
他们说县长有令：巫婆是个骗子。小姐暴毙，责令立即查封巫婆一切骗人用具。
香炉被他们砸烂了！里面散出许多包好的仙药。
带头的警察勒令奶奶和家人一起服用这些药物，以证明药不是骗人的把戏。
大爷大娘们早已对奶奶的仙术深信不疑，随之义无反顾各拿了两包吞食了下去。
奶奶面色惨白，颤抖着手又从怀里掏出两包，她自己吞食了一包后，把另一包倒进了我的嘴里。
我看到亲人们陆续冷汗淋漓着倒了下去。我也突然感觉肚子很疼，然后失去了知觉。
醒来后，一大家子就剩下了我和父亲及奶奶。我们搬到了这个陌生的小镇子。后来我知道，奶奶的仙药其实是奶奶自己制的，是在奶奶常种的那些开着美丽的蝴蝶一样的小花的种子里头提炼出来的。奶奶后来说说那些就是大烟。
【九】今生
夜，十一点。一切都寂静无声。
一声响亮的婴儿的啼哭惊醒了正睡着的人们。
“谁家添了新娃？声音这么响亮，肯定不是个平常的孩子。”
“可能是村主任云达家那个精神病生产了吧。昨天下午，我看见产婆进了他们家的院子来着。”
“唉！这女人平日里寡言少语的，可一犯病就唱歌。也不知道将来养孩子时还疯不疯。”
“要不是有疯病，能会跟云达这么穷的人？再说，她的病时好时坏，也许以后养孩子就好了呢！”
“但愿吧。菊香不疯的时候倒是个好女人！”
除了刹那间我的思想有片刻的混沌，待尘埃落定，我的思想又重新清晰起来。我奇怪自己的听力，竟听得清隔壁夫妻的谈话！
菊香母亲疲倦地睡着了。
我已经被产婆裹进了柔软的襁褓之中。除了可以睁开眼睛，我什么都做不了。我只不过是个刚刚出生的婴儿！
我躺在菊香母亲身边，安然而宁静。我听得清菊香母亲淡淡的心跳。多么幸福！感谢记忆，让我此刻如此清晰地感知着幸福！
“嗨！儿子！你好！我是你爹，叫李友增，你娘叫菊香，至于你呢，就按你娘的意思叫李风吧。记住了？”一张还算英俊的脸在我的脸上方笑嘻嘻着。从他的眼睛就可以一直看到他的心底。这是个没有多少心机的人。第一眼，我就喜欢上了他。爹！我在心底叫。
婴儿时期，我除了能进行激烈的思想进程，其他的和一般婴儿也没什么两样。
菊香母亲和李友增父亲因为我的到来，他们的小日子很忙碌也充实。我沐浴在爱河中，幸福地成长着。
我从没有看到过菊香母亲发过疯。我每天接触的都是她明净愉快的脸。我确定，她因为忙碌，已然忘记了过去。感谢！这就是我想要的结果。我希望菊香母亲永远快乐。
我是个不爱哭的乖孩子。
很快，我周岁了。我会说话了。
第一次，应着菊香的要求，我叫了她：“菊香娘。”
菊香母亲惊鄂地睁大了眼睛。“友增！这孩子奇怪了。他不但会叫我娘。还在前边加上了我名字那！”
父亲乐呵呵的，“这有什么奇怪的。说明我们的孩子聪明。我希望他将来跟你一样能上师范学院。”
菊香母亲忽然变了脸色。父亲忙捂住了嘴。
我用小手拉拉茫然中的母亲，“娘！娘！”
菊香母亲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搂住我，在我的额头默默亲吻。
我用小手紧紧握住母亲的大手。菊香母亲，我要让你永远忘掉过去。我要把你的生活空间填得满满的。
从此，我变得不省心起来。我格外淘气，又格外好学。安静时，我就缠着母亲教我认字。不到三岁，我已经会背几十首唐诗，认得连母亲也不知道是多少的字。很快，我成了这个村子的名人。叔伯婶娘们都喜欢逗我，因为我，菊香母亲的疯病好了。并渐渐与邻居们打成了一片。我看见，菊香母亲的脸渐渐红润起来。
父亲总会在高兴时把我高高举过头顶。“儿子！你是我的福星！你娘因为你快乐起来了！”
我有小小的成功感觉。从父亲发自肺腑的喊叫，我知道父亲是多么地爱母亲。虽然他们的生活并不富裕，但因为这深深的爱，我不再为菊香母亲惋惜。这种朴实无华的爱才最适合菊香母亲！
一个晴朗的早晨，父亲下地干活去了。
菊香母亲在忙着洗衣服，嘱咐我自己在屋里玩。
我胡乱翻着母亲的书柜，忽然，一本似乎很久没动过的日记掉了出来。
我渴望知道我走后母亲的状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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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6年.8月16日——这正是我走后半年的日子！
上面只有几行歪斜的字迹：
风走了。已经有半年了。我终于从混沌的世界走了出来。
爹安排我嫁人，因为，家中的继母已经嫌弃我了。
未婚夫是同村的，曾经的同学。他家虽然穷了些。但他包容我的一切。他不嫌弃我有病。
这一点，有安全感。
10.26
今天，是我大喜的日子。
感谢上天，好几天我都没有迷糊了。
心里清楚的日子很痛苦。我思念风及他的一切。
可往日不再！
我不能活在回忆中。
明天，我就是别人的新娘。
原天可怜见，我宁愿痛苦，也不要迷糊。
我应该对得起我未来的丈夫。
天阿，保佑我！保佑我好好履行作为人妻的责任。
2.26
友增是个真正的好男人，他疼我胜于他自己。
新年来了，到处都是喜气。
我也有喜了。
有了孩子，我前面的路将是怎样的呢？
永远做个村妇？相夫育子？可我除了这还能做什么呢？
过去所学的都不知道哪去了。我竟然忘记了过去的一切，除了对风的记忆！
“风儿。”菊香母亲在叫我。
“哎。我在看书呢。”我答应着。
母亲放心了。继续着她的事情。
看得出来，这些日记都是菊香母亲在清醒时写的。虽然只有不多的几篇，但篇篇都是她对我的深情！
我幸福地溢出了眼泪。
我要更加懂事，回报母亲的恩情。
我只能尽量学习，只有这样我才能看到母亲发自真心的自豪笑容。
过了五岁，我该上学了。
【十】噩梦
在送我去上学的路上，我和母亲简单快乐说笑着。
忽然，我看到半空飘着好多影子。他们的面部表情都很恐怖。我紧张地拽着母亲的衣角，用手指给母亲看。菊香母亲什么也没有看到，“什么呀？看你吓成这样？”
我忽然明白这是我的特殊功能，平凡的母亲看不到！我知道我原先预定的人生的磨难和肩负的使命要开始了。这是我在菊香母亲身边幸福生活的代价！我只能骗母亲。“我刚才看见一只大鸟。”
母亲笑了，“傻蛋蛋，大鸟有什么可怕的。鸟是人类的朋友。”
为了让母亲放心，我只好松开了她的衣角。
猛抬头，我又看见一张满是皱纹的脸在我眼前晃荡，他向我狞笑！我知道，他是在故意吓我，因为他一定知道我具备能看得见鬼的眼睛！但清晰的思想却放松不了我紧张的神经。艰难闭上眼睛，我不去看他。
可脚下却拌了一个硬物。我重重地摔倒了。手掌和膝盖都渗出了血。我紧紧闭住了眼睛。母亲吓坏了。抱起我，飞快奔向卫生院。
医生为我擦了药。看着菊香母亲担忧的双眼，我再次挺起胸膛，
我应该坦然接受明天的恶运和噩梦。
果然，梦靥随着白天见的鬼影也增多了。各种各样鬼的形象充斥着我所有的生活空间。有披头散发的，有半边脸的。有伸长舌头的，还有不是少腿就是断手的，更有鲜血淋淋脑浆迸裂的。反正齐集所有人间惨死的形状。
我不知道上天安排这一切是何等目的。
每夜，我都在恐怖中惊醒。然后大叫着紧紧抱住母亲的脖颈。钻入她温热的怀中。
菊香母亲每夜看我都是满头大汗，开始忧心重重。他和父亲带着我进入各大医院。可医生却诊断我没有病。医生还推测说：小孩盗汗很正常，小孩多梦更正常。长大了自然好，不要大惊小怪的。
我不能告诉母亲事实。我只能鼓励自己坚强再坚强。
历经了半年的恶梦，大概上天觉得我已经坚强了意志。
一个雨夜，又在梦中。黑白无常来了。他们对我的耳语让我的嘴惊得张开了老大！
这不是梦境。我清楚地知道。但我却没有不执行的权利。因为即使我不去执行，上天还会安排别的鬼神去执行的。这是天意，谁都不可违！
至中午，我放学的路上。定时，定点。一切都是那样巧合。
我果然看见一个腮上长着一颗黑痣的中年男人即将横穿马路，那面也正驶来一辆货车......我多么不愿意灾难的发生，可分明在我的脑海中正上演着那个男人在虐待他八十老母的镜头，以及那货车司机刚得了一笔不义之财。
于是，愤怒和憎恶令我的眼睛自然发出了一道奇异的光，那男人看着我惊呆在路中央，就等着那辆车！有那么一瞬的犹疑，我还是喊了：“快躲开呀！车来了！”可是，已经晚了。他变成了两截！
我惊呆于自己制造的血案！
我成了刽子手！
已定的事实让我狂奔。扑到家中母亲的怀里，几乎晕阙！母亲慌张的问我怎么了。
我只能伸手指着那边道路，“车祸！”
菊香母亲只知道我是受了惊吓，却不知道我这个刽子手心里的煎熬！
而且，这样的煎熬还要持续三年那！
从此，没有了宁静，没有了快乐。
我只能在夜里祈祷；脆弱又可怜的人类啊！多行善事吧！不要作恶，只有这样才能拯救你们自己！
可世间事并不以我的意志为转移！
我身边的车祸还是频繁发生着！
除了心灵的痛苦，我却在看着一幕幕上演的悲剧时忽然觉得上天不公平！
惩罚的又何止是恶人？拿走的是恶人那丑陋的生命，苦痛的却是他们的亲人那！这到底是什么道理！何况，滚滚车轮下，还有许多屈死的冤魂！就象当初的我一样！可我无力改变这一切，却又同时为了自己自私的爱而做了帮凶！
没有选择，没有自我。我只能机械地痛苦地一次次执行任务！
虽然难熬。还是到了我八岁的生日！
我的苦难终于要结束了！
我从一个心事重重的怪孩子忽然改变成了一个笑嘻嘻的快乐小孩！
菊香母亲不明白我的无端快乐。但她当然希望我永远快乐！
快乐的情绪不需要理由。尤其对于七八岁的孩子来说。
母亲也因为我，变得快乐了。
过完了生日，我不再做恶梦。也看不到鬼影了。
我感谢上天的诚信！
从那一刻起，我明白，诚信是一种珍贵的美德！
但我却还是拥有记忆，难道上天疏忽了？忘记了要在我八岁时收回我的记忆？
我忐忑不安了。
过了生日的第八天，我又出现了异常，我分明清楚地看见菊香母亲的头上在汩汩地流着血！但母亲却面带笑容没事一样招呼我吃饭！难道是我的错觉？我摇摇头，再看母亲，她的头上又什么都没有发生。
知道母亲有难！但我却不知道灾难发生在何时！苍天！给我明示！我要阻止母亲的灾难！
于是，我装病，任母亲怎样劝说，我就是不出家门一步，而且执拗地缠着母亲，寸步不离！
不知道我的这种方法能否凑效。我在煎熬中等待。
邻近中午，母亲在院里洗衣服，我紧随在她身边。忽然，我的眼跳了几下。
接着，我听到忽忽的风声，感觉有东西飞来。我本能地推开母亲把母亲撞倒。有个东西就砸在了我头上。
“快来人呀！友增！友增！从哪飞来的石头啊！...”母亲慌得都变了声音。
父亲飞奔而来。我摸摸头上汩汩的血！放心地长出了一口气。还好，砸的是我！
邻居们都跑来帮忙送我去医院，他们七嘴八舌地议论说，这可能又是后山上的采石场，轰炮时的产物！前年，就曾经飞石来过。不过那时没有砸伤人，而只是砸坏了一口水缸！
好困！我已经没有精力听他们的议论。我只想睡觉。
迷迷糊糊做了好多梦，但我却记不起梦境了。睁开眼睛，我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也不认识身边坐着的有着美丽酒窝的女人是谁。
“乖儿子！醒了？还疼吗？”她温柔关切的目光令我温暖。
“你是谁？”我虽然不认识她，但我还是愿意跟她说话。因为我感觉她是那么熟悉。
“我是你娘呀！你不认识我了？医生！医生！”她的眼中出现了惊慌。
医生来了。听着她的叙述，又给我检查了一番。
然后肯定地安慰她说：“放心吧。他是连伤带吓，一时失了记忆。好在他还小，也没什么大碍的。你现在可以从头教他，他的智商没有问题的。再说，一般人，长大后对于七八岁之前的事情能记清楚的也是很少的。”
她听完了医生的话，才舒心笑了。
然后，她微笑着面向我，“乖乖，我是你娘。叫娘！”
“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