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景洞，我想在这里有一所房子
八景洞，我想在这里有一所房子
陈乐奇
几十年来，林林总总，算来应该游历过大半个中国，但无论外面的风景多秀美，外面的世界多精采，可在我心中都无法比得上家乡附近的八景洞。
八景洞虽然距我家不过四十里，但小时候，听老人们讲那里的故事，在我印象中她却是一个遥远而又神秘的地方。
老人们常提到八景洞里的一些树呀，果呀，药材呀之类的名字，什么枣树、梓树、梂树、石眼树、白节树、柚刺树、檀树、珙桐，什么天仙果、猕猴桃、罗浮柿、白花果、香果，还有灵芝、田七、葛根、石菖蒲、滴水灵等等，有的虽然我至今都未曾一见，但在我童年的记忆里还是留有印象。特别是老人们所提到的那里的动物，譬如棋盘蛇（五步蛇）、银环蛇、竹叶青、扇头风（眼镜蛇）、擂槌蛇（形似擂槌或草鱼）、石咳（崖蛙）、獐子、麂子、野猪、豺狗、箭猫、豹子、老虎等等，更是令我充满好奇，既神往又惧怕。
八景洞山里所拥有的物产，尤其是木材、药材、水果，许多是我们山下人需要而又不能自产的，同样，山下人所拥有的大米、棉花、黄豆、食盐和各类手工业品，山里人需要但也不能自给。因此，自古以来，山里山外商品往来便不可或缺，那怕是文革期间，这种往来暗地里也从未间断。在这种商贸活动中，山里人和山外人之间不少建立起了深厚的友谊，有的还发展成为世交。
我们家不知从哪一代起，在八景洞便有那么一门子世交。主人姓吴，名仲桃，与伯父同庚，伯父管他叫仲佬（名字的第一个字的后面加佬字，是家乡人对朋友的一种昵称），我们晚辈管他叫仲伯，听伯父说，仲佬家对我们家可有大恩。日本人占长乐街那年，我们家二十多口就躲在仲佬家，一躲便是个多月。日本兵撤走后，家里人回来一看，房子已被日本兵放火烧毁了，又是多亏了仲佬家提供木料帮助，毁坏的房子才得以修复。
也许正是因为房子被鬼子烧毁的仇恨，不久，伯父参加了王震、王首道领导的南下抗日支队游凯分队，并邀请仲佬一道参加了进来。仲佬家所在的八景洞渐渐的成了游凯分队的后方基地。伯父和仲佬的感情进一步升级为袍泽之情。
新中国成立后，伯父和仲佬一起参加过清匪反霸和土地改革工作，期间两人还参加了当地政府组织的狩猎队。听伯父说，那几年，八景洞的虎豹活动频繁，伤了好几条人命。仲佬家的猪圈里就进来过一只老虎，不过，老虎被仲佬一人一根扦担干掉了。当时，老虎进他家猪圈后，恰巧他的猎枪被别人借走，他听到猪的惨叫声后，赶到猪圈旁，发现一只吊睛白额斑斓大虎正在撕咬他家的牲猪，他赶紧把猪圈门封住，顺手拿根扦担，从窗格子伸进去，对准老虎的屁眼使劲一捅，一下将老虎摞倒，老虎血流不止，挣扎半天后一命呜呼。要知道，扦担可厉害啦，它是山里人挑柴的工具，象牙签一样，两端削得尖尖的，包上白铜皮，锋利无比，既可以挑柴，又可作防身武器。又一次，听伯父讲，仲佬家附近来了只豹子，伤了人命，仲佬家的山羊也被它吃掉不少。仲佬邀伯父同他一道猎杀这只豹子。两人相约，由伯父伪装在一棵大树上，树下栓一只山羊作诱饵，仲佬埋伏在大树旁不远的一处高地上，由伯父开第一枪，仲佬再补射。两人蛰伏大半天后，豹子终于冲着山羊跃到了伯父所在的树下，伯父瞄准豹子一枪命中，但由于鸟枪的杀伤力不够，豹子没有立即毙命，而是循着枪声纵身往上一跃，一口咬住伯父的左臂，伯父迅即用枪托猛砸豹子头部，豹子呯然倒地，死了。不过，伯父半截棉袖被撕掉了，左臂留下了一道长长的伤痕。这是上世纪五十年代初的事，那时猎杀虎豹，不但不追究责任，政府反而还要给猎手戴红花表彰奖励。
大跃进和文革期间，八景洞山林破坏严重，许多珍稀动植物不见了，老虎、豹子更是绝迹，山里外商贸往来被明令禁止。虽然如此，但我们家与仲佬家的往来明里暗里却从没中断。仲佬家短粮时，我常见伯父、父亲或三叔利用夜晚悄悄的挑着粮食赶几十里山路送给仲佬家；逢年过节，也常见仲佬带来山里的竹笋、珙桐、猕猴桃、獐肉麂肉、木料、药材等物品送给我家。一来一往，世家结成姻亲，伯父决定将女儿丽花嫁给仲佬的公子。
丽花姐出嫁那年，我十六岁，刚好考上大学。随家里送亲的队伍，我第一次去了八景洞。那时可没有迎亲的车队，家里送亲的人一清早吃过早饭后出发，步行二十多里，到达通往八景洞的兰家洞水库大坝。接亲的几艘小桨船披红挂彩，早已恭候在水库边。家人们登上小船，船队由西而东，在蜿蜒曲折的水库中缓缓前行，两岸的青山倒映在碧水里，随风摇荡，水面不时飞来对对鸳鸯，天空中，夏日的阳光抚过白云缥缈的歌声，越过绵绵青山深情的曲谱，揉进水库里，化成跳跃的音符，轻颸微拂，波光粼粼的兰家洞水库就如一张从群山脚下铺开的褶皱的蓝色锦缎，漂亮极了！
约莫三个小时，船队驶完兰家洞水库全程，抵达八景洞水库坝下。登上堤坝，远远望去，八景洞水库可比兰家洞水库小多了，简直像口山塘。但她小得精致，小得幽静，像一个养秀深闺的美少女。接亲的人说，沿八景洞水库左岸的山路再走四五里便可到达仲佬家了。
路上，伯父介绍说，大跃进前，这里没有水库，兰家洞水库是去年华主席上台后不久修建的，八景洞水库和不远处的向家洞水库是毛主席手里搞大跃进时修的。八景洞堤坝下面有一条小溪，叫陈堰，陈堰弯弯曲曲地向西流淌，堰的两岸是有限的农田，农田两旁是起伏的山峦，这一狭长地带由东往西婉延八九里后，当快要进入无山的开阔区时，两边的山峦突然聚拢，形成一个天然的窄口，于是政府决定在这个口子上筑一座大坝，将陈堰两岸的住户迁出，这样，陈堰流经的八九里地便成了蓄水量可观的兰家洞大水库了。
到达仲伯家，参加完姐夫姐姐的新婚庆典后，仲伯和姐夫非要留我们多住几日不可。我们答应住两天。
白天，姐夫带我参观了当年游凯抗日支队的活动室，并观赏了乾隆年间就已出名的八处景致：佛果寺、八丈飞瀑、龙王潭、日月盆、双狮抱球、蛤蟆石、观音试掌、龙形古松。但我更感兴趣的是想亲眼看看当年仲伯打死老虎的那间猪圈和当年伯父与仲伯合作干掉豹子的地方，可惜，猪圈已经不在，当年伯父设伏藏身的那棵大树也早已被砍伐。
晚上两宿，特别舒服。盛夏的夜晚，山外酷热难熬，蚊虫肆虐，可在这里，却凉爽到非盖被单不可，这不难理解，地理书上说过这是山地气候所致。但不可思议的是，两个晚上，我们竟没有发现半只蚊子。带着疑问，我问姐夫，姐夫笑着说“这你就不知道啦，艾叶，艾叶的功用。”原来，姐夫家屋围四周的山上到处是艾叶草，据姐夫说，蚊子最怕艾叶，闻到艾叶的气味，早就跑了，好比蛇类最怕滴水灵一样。“滴水灵”，我只听说过，但从未见过。姐夫指着屋前屋后的一种类似芭蕉的植物，“这就是滴水灵，”滴水灵虽然没有芭蕉那么高，叶片也没有芭蕉叶那么长，但颜色更绿更浓，叶片更大更圆更厚，姐夫说它是蛇类的克星。
短短的两天，我切身地感受到了八景洞的神奇和美丽，感受到了这块土地的厚重，和在这块土地上演绎着的父辈们的勇敢、艰辛、担当和彼此之间的深情厚谊。
也就是在这两日，我突然想着，要是在这里能有一所房子该多幸福啊！这儿真是一个叫人不想离去的地方。在这里，你可整日与青山绿水为伴，清晨，你可听着鸟们的歌声起床，夜晚，你可静聆山涧的叮咚泉声入睡。春天，赏尽遍野的山花；夏日，一叶轻舟，徜徉于湖心；秋天，牵一条猎犬，扛一杆鸟枪，收获猎物的同时，收获无尽的诗意；而冬日呢，你不必出门，篝火边，温一碗谷酒，品一碟野味，读几册诗书，美哉悠哉。说真的，我是有点羡慕丽花姐了！
丽花姐嫁到八景洞后不久，便当上了民办教师，十年后转正为公办教师，一直任教于八景中学至前两年退休。作家韩少功的写作山居就毗邻她所在的学校。
有丽花姐在，自然，我去八景洞的机会也就多了。一日，我去丽花姐家，对丽花姐说，我想在八景洞买一块地，建个小房子，退休后在这里居住。丽花姐笑我：“你莫不是学韩少功老师，把房子建在这里，躲着写文章吧？”我说：“非也，哪有退休后做作家梦的，我是想到这里来与老姐做伴，颐养天年！”
丽花姐自然是不理解我，她不知道我是认真说的——我想在这里有一所房子，不只是少年时第一次来八景洞时的朦胧想法，重要的是，几十年来，城市浮躁的生活我已渐渐厌倦，而八景洞天堂般的仙境，恰好是我心灵慰藉的所在！
我想在这里有所房子，但听说这里的地皮政府已禁批了，也许这只能成为我心中一个永远的念想。
2016.11
八景洞，我想在这里有一所房子
八景洞，我想在这里有一所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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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景洞，我想在这里有一所房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