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病中作――残疾周年祭

2018-04-27  本文已影响173人  秋水妹妹
病中作――残疾周年祭

一年前的今天,那个有毁灭感的上午,那个灰溜溜的阳光昏沉沉地占据了本属于云朵和雨水的上午,我从被狠狠砸在坚硬的水泥地上的痛到灵魂出窍的肢体里看见了余生。那一瞬,我的前半生后半生之间倏然耸起了一座分水岭。那一跤一锤定音,给前半生做了个总结报告,判定后半生须从此与伤痛并蒂,以宅为活动方式和范围,实施幽禁。看守我的,是窗外的飞鸟和屋内的灯光。那些立誓要踏遍的名山大川古刹园林草原陵墓瀑布泉水等等等等,从此成了我的传说,可以想象,不可亲临甚至逾越……

我没有不服,虽然哀叹是必然的。但我仍然庆幸,姓名上没有被打上黑边框,工作单位的表格上还有它的一席之地,虽然叼陪末座,毫不起眼,也无人过眼。我仍然庆幸,还能伴着亲人走一步,再走一步,哪怕一晃三摇,总好过年年勾起他们心底隐痛和痉挛;好过让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伤击倒双亲;好过幼子根失一半而导致心路逼仄……

对于命运的判决,我不但接受(由不得不接受),而且感激。感激它让我真正懂得生命的无常。以前对这个概念只是停留在纸上,停留在对他人的观感上。事不临头,不会有切肤之痛。从前所谓的人生如寄如梦,多是矫情的慨叹。现在真切而深刻地领悟到:一切的一切都是虚构的,包括身后事。

上天其实把地球作了一个最大的斗兽场,人是它的玩具,用来解闷的。它让人与人互相虐杀,让人类自己分等分层去攀爬,去争夺,去穷形尽相,从中取乐。可是每一个人不到一定的阶段,领悟不过来。他们借着欲望攀爬,张牙舞爪,攫取自己根本就用不完的资源,并且蔑视或杀死同类的弱者,以此获得自豪感和快感,似乎自己可以和这江山一样万年不朽。然而欲望偏偏提取不尽,如原始森林里的藤蔓枝节斩除不尽一样。所以,筋疲力竭者沙数,能快乐者一二而已。

病中作――残疾周年祭

而今,作为下半身(下半生)的囚徒,我自觉万事皆休,了无欲望,息了机心,就像一穷二白的乞丐,去了被打劫的担忧,整天悠者游者,岁月如花,乐不可支。不如学袁中郎罗列一番,以飨能见者。

一乐,不念过往不畏将来。“残书不成读,长昼只供闲。”躺床上瞪着天花板,我从未跟过去的我和未来的我在一起这么融洽相处过。我躺着不能动弹,却有大把时间回首和展望,在死亡面前,那些我以前不堪回首的过失,如今都能面对,能和解。我发现我已经能读得懂人性和人情了。所以对未来我将成什么样儿,我不忧不惧,顺其自然。想想对这残败得一无所用的躯体,死亡是一种解脱和恩惠。

二乐,能起坐了,可以挪到阳台上与阳光促膝长谈,看楼下的草枯草荣,丈量这短得可忽略不计并离题万里的一生。我可以像蜗牛一般在光阴里向上爬,挪一步退半步。没有要命的鞭子催你奋蹄,我可以从容爬到尽头,只不过慢些而已。

三乐,嘴拙的我从来忌惮与人交往。遇见人恨不得就用一个名词或代词,隔开彼此。甚至只嘟囔一个音节,一个表情,然后就快快走开,因为我怕别人会为找话题聊天而累着尴尬着。我是一个开放时代的自闭主义者,那种在一室之类看芦荟慢慢抽芽茂盛,喝心思最单纯的白开水的日子最适合我。一室之内与自己和睦相处,独行独坐独唱独酬还独卧,不用担心我有碍市容或碍着谁的眼谁的心,我乐人乐。

四乐,在别人必须井然有序地起承转合时,我卧床读书或追剧完全不用担心错过上班时间,我富足得像拥有天下,我现在就是一个随意挥霍时间财富的加冕帝王。

五乐,能坐长一点了,我拾起古筝,那雅致的琴韵,是未成曲调先有情。何况还有那一点一点记忆的恢复和技艺进步的惊喜等着我去撷取。调琴阅经一直是古人修心养性的途径,坐在琴前,我就不再是那个被丑陋身材定义了限制了世俗了的我,我成了长翅膀的天使,我用素白的琴声替我表白一切,与上天暗通款曲。要谁理解呢?琴音是知音。

六乐,长得三心二意的我妆扮不来鸟语花香,肉身的限制穿什么都不对劲。这下好了,不用见人,不要师表,乱头垢面,粗服拖鞋,随意惬意。(当然那残肢也无法穿正装。)也不用去时装店找风骚,省却了许多心思,真的乐在其中。

…………

病中作――残疾周年祭

乐不尽数。虽然各种器官开始表露出衰竭,虽然疼痛一直就像春天的花朵或次第或一齐在身体里开放,但它让我感受到活着的盎然生意。不至于让我理所当然地享用肢体器脏却忽略它们的存在。这又是一乐!

环顾一室,我多么热爱这难得的孤寂和通达啊,它蔚然而深秀,空灵轻盈单纯鲜嫩太平。没有什么事在背后要急不可耐非它不可地去完成。这种自由自在的代价虽然太大了,然而它让我体验到人生的至乐,就是那种渔夫躺在沙滩上晒太阳的散漫,是庄子“独往独来,是谓独有。独有之人,是谓至贵。”是白落梅的“山水两两相忘,日月毫无瓜葛,只一个人的浮世清欢,一个人的细水长流。” 是生命的大自在也是大荒芜!

我承认,以上的观点都证明我活得荒谬活得懦弱活得鸵鸟,我是真理的背面歪门邪道――正经的论文我不会写,需要的公开课表演我做不来,事业一无所成,背后的狂放自傲不羁却时时冲出来示人,天真幼稚地掩盖自卑失败失落和一无是处的事实。这样的人只宜与田畴为侣,这样的人甚至不宜室宜家。谁若背负了我,谁就得背负我一切的善后事宜,背负那些冷眼和嘲讽。而谁能有这样的心胸容忍得?有,也只有爱人,他担得!

“生是休假,死是加班”,日日寄形一榻,或倚仗而立,并不感伤。宋代杨时病中作诗云:此身如幻病何伤,白日无人景自长。寄傲南窗容膝地,时时飞梦到羲皇。真真说尽了我现在的情形。

袁中郎罗列人生之乐的结尾处总结道:世间大抵只有两类人:一类,能摒绝尘虑,妻山侣石者,这是最上等的人,稍次一点,能放情极意者;还有一类,只求田问舍,挨排度日,这种人是世间最不紧要的人,将蒿目而死,不足为训。反思自己,哪样都做不到,属不伦不类,我这种上不得下不得,洋不得土不得者,才真真是最尴尬的存在。念至此,竟又是一乐。

罢了罢了,这一生从此由它去吧。

病中作――残疾周年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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