辞书不辞

辞书不辞

小学的时候，老师要求人手一本新华字典。那时虽穷，爸妈学历也不高，但知道再穷不能穷教育，便一口气买了字典和成语词典，还不知道从哪里淘来了一本超级厚实的宋词鉴赏。

就是到了五六年级，作业不多，我的话也还是不多，玩心也不大，不爱和大家打成一片。课间时，喜欢自己呆在座位上，翻字典看。那时候的经济基础也是明显存在的，其他的孩子会看冒险队系列小说，书里面有透明卡片。我看过他们用这张卡让无字书页显现线索，的确很好玩，可我不羡慕。浮华的热闹，没有独处自在。我觉得一本小砖头一样大的字典就足够我来来回回翻上好几天了。比我手掌略大的书页就是另一个世界，简单，纯粹。每一个字就是一个独立的生命体，我可以依声寻人，也可以按图索骥。“泼辣”一词真就好似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的王熙凤，而是骡子是马也不必拉出来溜。骡，大多是公马和母驴所生。

初中的时候，我的语文老师教书有趣，但因为治学严谨，管理严格，所以人送外号郭将军。她教我们学习课文，尤其要注重预习，因为那是我们能够自主学习的第一个环节。就是这样，我培养出了我知人论世的习惯。每每拿到一篇新课文，我会关注作者，了解作者是在什么样的时代背景下，经历了什么人生遭逢后才写下这篇文章的。课本里的生词，甚至有些晦涩难懂的字词全都靠着字典和词典解决，而若遇到有典故的字词，还能在字典和成语词典里扩充其他的知识。就这样，在浩瀚如烟的字词里，我看到了“弹冠相庆”的官场丑陋，“怙恶不悛”的冥顽不灵，也看到了“失之东隅收之桑榆”的不灭希冀；我好奇例句提及的话本《灌园叟晚逢仙女》，便打开了冯梦龙的三言世界；我留心付梓所谓的雕版印刷，便与市民经济活跃时期的话本传奇撞了个满怀。

高中正是全力以赴冲刺人生重要转折点之际，我依旧是忙里偷闲，来把宋词翻。那典籍侧写上海古籍出版社，拿在手里沉甸甸满是知识的重量，小心翼翼将其翻过来后，便只见几毛钱的标价。当真是让我目瞪口呆，但我坚信知识是不会贬值的，更何况是中华文化明珠，于是决计不使其蒙尘。所以无数个一灯如豆的夜里，翻开它，看见了金戈铁马，征战不断，听见了胡笳愁绝，羌笛怨柳，嗅到了醉卧沙场，血雨腥风，纵然黑山白水一叶障目，但落针可闻，用心倾听，我便能看见豪放与婉约同在，壮志与怨情齐发的生灵。而合上书页，回首向来旧处，道声珍重，便将风雨阴晴都敛好，做个他乡游子，山水相逢。

从西南盆地远赴海滨小城的五六年里，我修习外语，我的字典也从中文版换成了英文版，从纸质扩展到电子版。知识在升值，早年间的字典词典宋词都留在故居，不改书颜待我归，而我虽然拥有了最贵的三本字典，但赋予它们的关爱却屈指可数。崭新的字典里两种语言在交流，融合，而我却与他们疏离。

年岁越长，越是倚重在线词典和离线词典，唯有在考试的时候才略微抱怨着背上它们奔赴战场。去往北京参加联合国笔译考试，出了考场，一年不见的同窗来接我，于是我驮着厚重的字典从国关走到了颐和园，汉英、英汉字典也来了场免费旅行。

说来惭愧，这两本字典陪我走南闯北，参加比赛，迎战考试，说是我的战友也不为过，可偏偏我对他们却只有利用毫无情谊。青岛，也是我们常去的战场，十五分钟后才开考，我窝在战壕里擦拭武器，这才发现原来第七版牛津高阶英汉双语双解字典不只是词条的堆叠。缩写，符号，标识，用法模式，出版说明，顾问及编辑人员名单，以及地图，这些都是我从未想过的内容，原来他们一直静静地躺在浅浅时光里，不动如石，也不动声色地看着我辜负他们的大好时光。

二笔考试汉译英试题，论及官员干部应当正确对待网络民意，民意随着科技时代的进步获得了新的表达方式，发声渠道，但归根到底，仍就是民意。词典亦是，再如何插上科技羽翼，让人觉得得来全不费工夫，说到底也是编纂辞书之人心血的凝结。我翻查着字典，想着不论第几版，序言中陆谷孙老师都不改严谨本色。信息半衰期的锐减未曾动摇其编纂辞书的初心：准确至上，繁略适中，追求直观，言必有据，撮要纳新。反躬自省，我这些年来确是为学不专，学艺不精的。

出了考场，早已是暮色四合，华灯初上了。熙熙攘攘的人流中不乏对考题的探讨，对携带入场的字典以鸡肋相称的怨言。曾几何时，我亦变得这般无知乏味，认为言语造诣似乎无甚重要，更未在意过词典字典的可贵，只是用时急召，闲时束之高阁罢了。

但其实这些语言与文字的媒介作用，小到个人宣泄情感，体会人生，大到化解区域隔阂，消弭各国误解。而人生于世，寒来暑往，不过数十载，却有人愿意呕心沥血，苦心孤诣打破通天塔，融合语言的分野，架起沟通的桥梁。一般著书立说，尚且淘神费时，而翻译更是“一名之立，数月踟躇”，两者相合，编纂双语辞书，更是难上加难。没有语境可循，文化差异时大时小，褒贬，庄谐，雅俗，敬谦难以度量抉择，我却还能有幸得此厚重辞书，真应百般呵护才是。

而今安坐动车上，辞书在我怀。窗外是飞驰的过往，我一路辗转，从总角稚子到雨季不再，再到近乎而立，我与辞书虽有波折，虽生情隙，但好在一路相伴，未曾相忘。

典，是庄重高雅不浅俗，是文章言辞有典据。辞，是娓娓道来的辞赋文章，也是我一生不离的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