煞红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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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她所期待的那样。
那一日,她穿上一身金缕红裙,头上的红盖头随风飘荡。
她掀开轿帘一角偷偷看了一眼骑着高头大马身上披戴红绸的他。
心里默默念道——
阿娘,我做到了。
天命有可为有可不为。
你看,天命也是可以改变的。
“快看,圣上又带着他的何美人上山进香啦——”
“这何美人是何方神圣啊?从未见过万岁如此宠爱一个人。”
耳畔传出鼓瑶阵阵,有脚步嘈杂声踏进他耳膜,由远及近,由近及远。
百姓们奔走相告,追着渐行渐远的皇家仪仗队,惊叹不已——
“何美人真是美啊,简直倾国倾城。可惜前儿听说病了,只吊着一口气,不知怎的又活了过来,你说稀奇不稀奇?”
百姓的议论声声入耳,而他却倏然裂唇渗血一笑。
寒风如刀,凌迟着他裸露在外的每一寸肌肤,如极细极细的芒刺往他冻得流脓的腿骨里钻。
他拖着被恶犬咬破的残腿一小段一小段往前爬,手掌心被地面的薄冰刮伤,一片血红。
耳畔有金属撞击声,清灵悦耳,宛如仙乐。
有人走过来,挡住了一片暖阳。
一袭红色衣裙毫无征兆地飘入他的视野。
“状元公,我找得你好苦。”女子幽怨叹息。
他一惊,抬目望去,见是一名红裳女子。因为背光,看不清面容,只看到她粗犷的轮廓以及满身刺目的银饰。
“你是——谁?”
阳光太刺眼,他努力向她看去,那袭红衣却缥缈如烟,遽然间就碎成了千万片,与阳光融为一体……
他是被身体的灼热和疼痛感惊醒的,醒来发现自己正泡在一只大木桶里,眼前缭绕的雾气里荡漾着红衣女子模糊的身影。
“你——是谁?”他喃喃问她。
“你可以叫我红珠,我是苗疆的巫医。”女子声若银铃,一口异域口音,“是你们中原的皇帝请我来为他的何美人瞧病的!”
雾气散去,女孩的眉目也渐渐清晰起来,不同中原女子的柔美——
她娇小可爱,皮肤白皙,眼睛很大,颊边有一对深深的酒窝,说话时长长的睫毛像展翅欲飞的蝶翼。
他被木桶里浓烈的药味熏得剧咳了几声,才发现水下的自己不着一缕,脸颊顿时烧成一片红色。
姑娘似乎看出他的局促,笑着提起一桶水,往他的烂疮上淋,口中道:“状元公不用想太多,这是疗伤,我又不会对你做什么的。”
“疗伤!?”
他脸更红了。
“这是我们苗疆独有的偏方‘去腐生肌汤’。甭管你受多么严重的伤,哪怕是刚从阎罗殿回来,只要在这汤水里泡一泡,即刻让你‘还魂’。”
“宫里的何美人前儿就是用这个‘回魂’法子。”
“何美人?”
他下意识攥紧了拳头。
“有幸得帝王专宠,却不幸遭人暗算,可怜娇花般美人儿被折磨得奄奄一息,看着都让人心疼。”
“本来没救了,万岁真是宠她,巴巴地派人到苗疆,向我母亲求了这‘神仙水’才把她从鬼门关拉回来的,啧啧啧。”
女子自顾自说着话,黄鹂般叽叽喳喳。未发觉一旁听话之人渐渐神思恍惚起来。
……
他在药汤里泡了三日。
此间,红珠每三个时辰为他换一次水。
最后一次换水之后,他新生的皮肤就如金蝉脱壳般瓷白光洁。连一点疤痕都未留下。
红珠将一件素锦白袍套在他身上,再将他的长发挽起,在头顶系一根蓝色发带。
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的气质一下子让她看闪了眼。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姑娘救了在下,在下不知如何报答。”
红珠掩唇而笑:“不若以身相许?”
男子听闻,差点一头栽在水中,表情甚是尴尬。
女子慎重走近他:“把手给我!”
她不由分说翻开他的掌心,凝神看了片刻,对他道:“你我命里有夙世姻缘,你信不信?”
男子无言以对,只把耳根子又红上几寸。
“还是不信?让我再瞧瞧你的身世,你看准不准——”
她又低头细瞧,小巧的指甲划着他的掌心,酥酥麻麻的感觉直抵达他心底。他欲抽回手,却又不忍心拒绝她。
“你叫柳云霄,淮南县人,新科状元,不知怎的开罪了万岁爷,原可以光耀门楣、衣锦还乡的状元郎,却落得当街行乞,万般凄凉的下场……”
柳云霄抬起头,那一双明眸中俱是震惊。
“嗯……你还有个未婚妻……”
“好了!”柳云霄阖目,抽回自己的手掌,“我信你就是了。”
红珠悄咪咪地弯起了唇角。
她还未及跟他说,她的占卜术可是族中一绝,不但能料人凶吉,窥人前尘,且能预知未来,逢凶化吉。
“小相公?”
见他垂首一言不发,她嬉笑着伸出一指戳戳他的肩膀——
“走吧?”
“去……去哪?”
“进宫呀,我带你去见一个人。”她眨眨眼,手指在他胸膛上用力点了点,“你这里想的人。”
马车摇摇晃晃地行在仿若没有尽头的长街上。清寂深冬,寒风挟着浓雾弥弥漫漫遮挡了视线,让人昏昏欲睡。就连那个爱聒噪的红珠姑娘此刻也撑不住地打起了瞌睡。
周遭的场景在浓雾里淡化成虚无,只有一个缥缈的影子,在脑中逐渐清晰起来,她的眉她的眼她的长发她的嘴唇,一点点映入他眼中,拼成了他日思夜想的姑娘——
“云哥哥,等你考上状元一定要娶我啊!”
“我要八抬大轿,红妆十里……”少女粉面桃花,嫣然一笑。
一眨眼。
她明亮的眼眸里忽然盛满了泪水,表情幽怨、目光里都恨意——
“云哥哥,当初你为什么不带我走,我恨你,我恨死你了……”
那个坐在高高龙椅上的男子正霸道地勾过她身子,将她按在怀中,目光如炬地俯视着他,唇边俱是挑衅冷笑……
迷迷糊糊中,马儿不知受了何刺激,忽然中邪般一声长嘶,把车夫重重甩落在地。
车子骤然间剧烈摇晃起来,他脑海中鲜活的画面也霎时开裂零碎成千万片,仿佛从云端跌入谷底,他本能地伸手一捞,将倾身而来的娇小女子紧紧护在胸前,任由自己在车壁内四处碰撞,几乎头破血流,五脏俱裂。
马儿性野,一路带着他们奔向街尾,冲出人群,驶向西郊荒野,最终在一座悬崖峭壁旁落了蹄,而车子出于惯性始终没有停下,直冲万丈深渊而去。
大骇之下,柳云霄脑中一片空白,只紧紧闭上眼睛,等待死亡降临。
忽然,怀中女子将他环腰一抱,一个用力破车窗而出,与此同时,马车连带着马儿一并落入崖底,瞬时摔成了齑粉。
待回过神,他的后背早已被汗水濡湿,心跳如雷,半日也没有反应。
红珠悄悄把耳朵贴紧他的胸膛,听他胸腔强而有力地跳动着,唇边绽放出一朵高深莫测的笑容。
半晌,柳云霄推开她,关切道:“红珠姑娘你没事吧?”
女子从他怀中挣起,拍着身上的灰尘,大红的衣摆飘在风中,银饰闪耀着阳光,似一朵美丽妖冶的鸢尾花精。
“唉,生死一线,你还想着护住我,算你有点良心。”
姑娘眸中闪着滟滟如碎金般的光芒。
柳云霄蹙着眉,他已经隐隐觉得这场“意外”并非意外,却没有充足证据。
这个女孩亦正亦邪,却的的确确两次救他于水火。而他的命几乎都是她的,谈报答,似乎言之过轻。
他们在日落前赶到了皇城,柳云霄打扮成巫医的随侍,与她一同入了储秀宫。
在红珠的帮助下,他终于见到了日思夜想的姑娘,她面容苍白无血,瘦骨伶仃蜷成一团,静静躺在珠帘翠帐内。他不禁眼眶一红,差点滴下泪来。
“娘娘还有哪里不适?”红珠俯身问。
女子宫鬓堆鸦,玉肌如雪,她朝着红珠颔首一笑:“有劳姑娘,好多了。”
甫一说完却不住咳嗽。
红珠从怀中摸出银针,在她的鬓角和喉间各施一针,女子苍白如雪的面色才慢慢红润起来,渐渐阖目睡去。
“中毒,厌胜之术。”红珠摇头,“皇帝一人专宠,就得罪了三千佳丽,遭这么多罪,若一朝失势,那三千佳丽还不得把她啃成骨头渣子。”
末了,红珠拉住失魂落魄的柳云霄走出殿外,见他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拉了拉他的衣角问:“没错吧,她就是你青梅竹马小情人?”
柳云霄无言,显得心事重重。
……
入夜,他在房中喝得烂醉如泥。
夜风妖娆,吹灭灯烛,撩起透明的纱幔,女子月宫仙娥般的曼妙身姿浸在如水的月色里。
她眉似远山,唇若朱砂,藕白色的手臂如蛇般缠绕在他脖颈,眸如秋水般攫住他的魂魄,渐渐让他不能自拔。
“小怜!”他一把搂住她柔软的身体,似要将她揉到他的灵魂深处去。
“对不起,对不起……”
他反反复复嚼着这三个字,终忍不住内心的一腔深情,将她推倒在塌上,垂首吻住了女子的朱唇。她本就是他的妻,可他几乎把她亲手推入黄泉。
“云哥哥——”
记忆里那个鲜活的少女似乎又回来了!
她一身粉色衣裙,蹁跹若花草中舞动的蝶,直接扑入他怀中。
他愣怔地将她推离一点,看着眼前这张花容月貌的脸 ,不可置信道——
“小怜?!”
小怜宛如皓月的脸上挂着明朗的笑容——
“云哥哥,你带我走吧,这辈子我都跟定你了……”
柳云霄这才看见她肩上的包袱,惊诧到出声:“你……私逃出来的?”
小怜点头道:“爹把我关起来,我不吃不喝才逃过他的眼线,钻空子跑出来了,云哥哥,你不可以不要我。”
柳云霄痴痴看着弱柳扶风的姑娘,心中一时柔肠百结,伸手将她揽入怀中,叹息一般呓语道:“你放心,这次,我定要高中榜首,不负卿倾心相随。”
他跟何小怜一路躲过家丁的追逐,风餐露宿,千磨万难才来到京城。
临考前一晚,小怜取下头上珠钗典当了几两白银,他们在皇城最好的一家客栈下了榻。
烛影下的姑娘粉衣素服,如出水芙蓉般清纯动人,一头青丝瀑布般垂落腰际,柳云霄摸着那缕缕如绸缎般的乌发暗暗发誓。他一定要让这一头青丝戴上世间最华丽的珠宝,而后三书六礼,风风光光地娶过门。
情到深处却止于礼法。
他只在地上铺了一层薄褥,和衣就寝,只透过薄如轻纱的月光,偷偷注视着床幔里的曼妙身姿,一夜难眠。
他们指腹为婚,一同长大,在总角晏晏的年纪就已心意相通,许下了情深似海至死不渝的誓言。
奈何他柳家中途衰败,何家急急撕毁了婚约,欲将小怜另择婚配。
小怜抵死不从,几次逃婚被抓,最后一次,她装病出逃。与他一起私奔入京,若不中第,怎生对得起她?
三日后大考,他少年意气,才华满腹,信心满满地交上了答卷。待到放榜日,他与小怜携手看榜,果然中了进士第一名。
他们欢欢喜喜地在客栈等待帝王召见。孰知传旨的公公在见到何小怜后倏然变了脸色,差点没握住圣旨。
柳云霄当即以为闺阁女子不懂礼数,得罪了上家,连连赔罪,并把身上仅剩的银钱都拿出来赔了不是。
大太监只匆匆宣旨,又意味深长地看了何小怜几眼,甩着玉拂尘匆匆而去。
第二日,便是进宫殿试的日子,但是,皇帝口谕,竟然让他带上同行的何小怜。虽然颇感意外,但圣意难违,也未作他想。
“未曾料,朕的状元公竟是一表人才,气度非凡之人呐。”年过六旬的帝王隔着玉旒,目光却定定落在何小怜身上。他二人跪伏于地,并未察觉帝王眼中是何等意乱迷情。
“朕有一女尚未婚配,爱卿可愿做朕的驸马爷?”
柳云霄陡然感觉眼前一阵恍惚,亦感觉身旁何小怜身体在微微颤抖。
那个“不”字在口中咬了半日,直到嘴唇被咬出了血,咸咸的味道在唇齿间流连,双拳紧了紧,指节根根分明。
皇帝朝着内侍总管点了点头,老太监立刻心领神会,微一颔首,昂首掐尖嗓音宣道——
“传皇上口谕,新科状元柳云霄,龙姿凤骨,才华满溢,深得朕心,招为驸马,配与皇七女凤仪公主。”
柳云霄内心一片冰凉,若此刻公然抗旨必定死罪难逃,若应承下来虽在仕途上有所助益却辜负了佳人。
再说……
他听闻七公主不但非嫡系公主,且因幼时高热烧坏了脑子,是个心智受损的傻子。
思忖间,不禁汗流浃背,龃龉难言。
内侍总管一声重咳让他整个人又哆嗦起来,接着耳旁传来更为尖利的雷霆之音——
“柳相公还不赶紧谢恩?还是已经高兴傻咯,嗯?”柳云霄如梦方醒,抬目对上大太监冰霜般的视线。早已吓得魂不附体,伏地重重叩拜谢恩。
他不知道是如何走出殿外的。也早早忘了身后的何小怜。
待行至殿外,方想起来,却发现她并未跟出,再回头去寻却被大太监一把抓住。
“哎呦喂,柳相公,你今儿是怎么了?三魂七魄都告了假了?你怎么能在万岁面前发憷,这会子又回去做甚?”
柳云霄有些发急,疾声道:“公公行行好,小生的妹子还在里面,得去寻她!”
大太监捂嘴偷笑,放开柳云霄——
“那位要真是你妹子,你可就交了大运了。”
“此话怎讲?”
大太监将玉拂尘搭在肩上,拈起兰花指,娓娓道来——
“你那妹子模样跟仙逝的皇后颇为相似,那身段,那气韵,怕不是皇后娘娘的转世也未可知。”
柳云霄如遭雷殛,一把推开内侍,抬脚就往里走。可他前脚刚跨过那道朱漆门槛,身体却犹如被人施了法术般,动弹不得。
众所周知,先皇后是当今天子的姑表妹,与他青梅竹马伉俪情深,早已经在民间传为一段佳话。自她故去,皇帝为她悬置后位数十年。虽后宫佳丽三千,却都如同摆设,无一人得盛宠,此事民间已传得沸沸扬扬,柳云霄也有所耳闻,但是,他做梦也未曾料到,有一日,这一切会与他还有何小怜关联上。而且终将他们一同推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耳畔又响起内侍总管的冷嘲热讽——
“柳相公您尽管进去,咱家一早就瞧出端倪,您与小怜姑娘绝非“兄妹”那么简单,如今是弃车保帅,还是玉石俱焚,您自个儿心里得有杆秤。”
言尽及此,大总管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转而踏着小碎步而去。
柳云霄深深闭上眼睛,任泪水在脸庞恣意流淌。
后来—
偏逢宫廷政变,他这个准驸马爷被卷入一场阴谋漩涡,差点身首异处。
直到红珠的出现。他才得以重见天日。
“啪!”
脸上挨了实实一记耳光,把他彻底从那个春梦中拉回,眼前的人影渐渐清晰起来——红衣墨发,满身银饰,娇俏灵动,不是红珠又是谁?
他连滚带爬从塌上下来,一脸惊恐——
“红珠姑娘,在下儹越、唐突了姑娘,委实该死。”
红珠整衣下榻,匝了匝嘴,羞愤道:“你你你……确实该死。”
她又想了想,才道:“算了,你迟早是我相公,反正你也会负责的,对吗?”
柳云霄由于宿醉,头疼得厉害,听到红珠如此说,一时竟愣住了,独自黯然——
“在下只是穷途末路之人,跟尘芥蝼蚁无甚差别,若姑娘不嫌弃,在下宁愿做姑娘蛊坛里的一只虫,其他不敢多想……”
红珠忍不住笑出了声,都说中原男人内敛,在她看来,简直酸腐。
奈何她就喜欢这身臭酸腐气,怎么办,越是逗他,便越觉得他可爱。
“小相公,你是嫌弃我没有你那小青梅长得美?”
柳云霄抬首,看到女子眼中潋滟笑意,深渊一般的眸子里似有星辰闪烁,有一瞬间,竟有些许熟悉感。
仿佛受到蛊惑般。
他缓缓抬起手,轻轻抚过女子的眉眼,她长而浓密的睫毛,滚过手心,一路酥麻到心底。
这一刻,她只在他眼中,让他暂时忘却了那个遥不可及的女子。
“你说,姻缘天定?”
红珠点点头。
“你说,你将会是我的妻?”
红珠依旧点头。
他叹息一声,闭上眼睛,伸手把她揽入怀中——
“可是,我怕自己配不上你——”
她倚在他怀中,胸腔跳动得厉害。
娘亲说,如果可以,让她永远不要沾染世间情爱,它是最碰不得的东西。
可是,娘亲,不是这样的呀,这种感觉真美好,美好到她愿意用任何宝贵的东西来交换。
她抬起头来问他:“柳郎,你愿不愿意放下一切跟我走?”
“我们一起隐居山林,从此不问世事,忘却凡尘中的一切,做一对平凡夫妻,好不好?”
柳云霄的微笑掩饰了唇角的苦涩,他没有正面回答她,而是将她搂得更紧。
他还有选择吗?
当初,他将心爱之人拱手让出,却遭人暗算,堂堂状元公,却沦为乞丐,当街和狗争食。
而当今圣上陷于党派之争,皇权旁落已久,却还深陷儿女情长。
国之不幸也是他的不幸。
不如早早归去,与清风山月为伴,就此了结一生,也无不可。
两个各怀心事之人相互依偎着。直到月落星沉、繁霜满天……
红珠依旧是每日进宫问诊。
而柳云霄似乎开始刻意躲避,再不肯随她入宫,亦不再询问何小怜的近况。
只安安心心在家研墨作画,修养身心。
红珠理了理额前碎发,边吃饭边打趣道:“怎么,你不想知道你那小青梅的近况?”
他微笑着为她夹菜,道:“我只想等你问诊完了,和我一同归隐。”
“当真?”她好奇地歪头。
他依旧微笑不答。
她一天就问他八百回。
而那个时候,他并不知晓。红珠之所以问那么勤,并非出于不自信,而是——
在那个最残酷的考验到来之前,她必须坚定他的意念。
一日,红珠上山去采一味药草,日暮西山也未见其归来。黄昏时刻,他站在门口焦急张望,真像一个怨妻晚归的丈夫。
天黑欲雪,狂风四起。
他不禁想,山里的风更大,她一个孤身女子如果遇到了饿狼就糟了。
想着就返回屋内,披上氅衣,提上灯笼,准备上山寻她。
打开门,凛厉的寒风卷着雪花迎面扑来。
而在底层台阶上,他瞥见了一位穿月色锦袍的女子。
那女子裹着一件厚厚的狐裘, 只露出皓月似的一张脸,那一双美丽的桃花眸里烟笼雾遮,清愁淡淡,与梦中女子的容颜渐渐重合。
他做梦都没想到,有一日,何小怜竟会亲自来找他。
可转念一想,她更可能是来找红珠的,索性拉了拉氅衣的帽檐,轻轻咳嗽着放粗了声线道——
“不知姑娘找谁?”
“云哥哥,当初,你把我独自一人扔在那吃人不吐骨头的深渊里,生死不顾,我不怪你,如今,你又要躲着我吗?”凄楚的声音引起了一阵剧咳,风雪中伶仃瘦弱的身影,几乎不堪一握。
他的身体剧烈颤了颤,落下氅帽,重重跪在她脚下。
礼不可废,看呐,他与她之间,早就隔山隔海隔日月。
何小怜每一声咳嗽似深深扎在他的心口。
再也承受不住内心的煎熬,他几乎就要冲上前去,将她紧紧抱进怀中,告诉她,他所经历的一切。告诉她,他从未真正忘记过她,她已经变成他心口上的一道疤,夜深人静之时,总要痛上一痛的。
“云哥哥,你好吗?”女子咳嗽声里带着娇喘,气若游丝。
他虽未刻意去打听,也能从红珠的只言片语里得知一二,她的魂,几乎在阎王那里吊着,随时都有被小鬼收走的可能。
既然不能拥有她,何必再让她徒增担忧?
“我……草民很好……娘娘……”
“云哥哥……”
金线绣鞋朝他走近了几步,一双纤纤玉手搀扶起他。声音软绵入耳——
“云哥哥,今日造访,并非是来找你叙旧的,而是有一桩大事需要与你商榷,云哥哥是否肯移步说话?”
柳云霄抬起头,凝视何小怜亮晶晶的眸子。像夏夜的萤火,依旧美丽而妖娆,有一种摄人心魄的魔力。
“好……”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飘进夜色,与白雪一起轻盈落下。
马车在奔跑,车厢内香气萦绕,宽大而华贵的马车里只有他与何小怜二人。
空气忽然凝固,印象中,他与何小怜之间从未如此生分过,他只记得她爱缠着他,小麻雀一样叽叽喳喳在他耳畔吵、在他念书时吵、在他作画时吵,在他温书瞌睡也很聒噪。
……
那么多美好记忆在二人之间似乎已经隔了前世今生,他在何小怜病容憔悴的脸上,窥见一抹已为人妇的韵味,视线渐渐就飘飞出了窗外。
明黄的幔帘在白雪翻飞里起起落落,他的脑海里倏然飘过另一个女人的身影,环佩银饰叮当作响,像天山上的雪水融化成冰泉,恣意流淌在山林间,又暖暖流进他的心里。
“云哥哥,你有心事?”他脸上焦虑的神色袒露了他的心事,他在想,他应该给红珠留封书信,让她别担心。又想,红珠到底是不认识中原字的,他应该等她回来说清楚吧,免得她误会什么。
而最终他什么也没来得及说,只搓着一双手,心绪难宁。
马车在黑暗里悄悄绕过宫墙,拐进了一隅偏僻巷子,在一所不大的四合院门前停了下来。
车夫打开轿帘,入目竟是一片白。他才惊觉雪已经下得那般大了。狂飞乱舞间,搓棉扯絮一般,地下已像铺起了一层厚厚的白棉花,人踩在上头,一步一个软。
而立在风雪中的人,让他感到陌生又熟悉。
那人微佝着背,身穿一件黑色长袍,袍子上绣满精美的金线暗纹,在雪光的映衬下熠熠生辉。
他脸型微胖,眼神鹰隼无光,看着年已不惑,下巴却无须,而是有一圈一圈下沉的肉,开口时,尖利的嗓音抖落树上积雪——
“柳相公别来无恙?”
柳云霄认出了,这是皇帝身旁的总管太监——曹云英。
当初,就是他一眼相中何小怜,紧接着就是进宫面圣,皇帝乱点鸳鸯谱、遭人陷害、沦落街头。
这一切事情的源头,皆由他起。
柳云霄恨意陡增,恨不得立刻啖其血肉啃噬其骨。一旁的何小怜忽然伸手挽住他,泪意阑珊地对他摇了摇头。
红珠自黑暗里张开眼睛,发现置身在一间狭窄、冷冰的暗室里。周遭死一般的静谧,不知哪里在滴水,滴答滴答,在幽静封闭的空间里尤为清晰。
却如催命般让人畏惧。
她不知道自己被关在此处多久了,只知道那日傍晚下山,她遭人偷袭,醒来便在此了。
她拍打着门,叫得嗓子都哑了,依旧无一人应答。
后来她开始冷静,思忖着虏掠她的是何人,目的是什么,慢慢地也就想明白了。
果然,当第一道光线刺进她瞳中,那个清秀挺拔的身影如一道月光,温润地照在她身上。
她望进他关切的眸中,扯了扯唇角,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
他果然来了。
他不该来的。
外面早已冰雪消融,月光如银般洒在残雪上。洒进他如星如钻的眸中,时光重塑,让她又看见了那个雨夜,土地庙中落魄孤独的小孩……
“你答应他们了?”
“答应什么?”
“你不是来杀我的?”
柳云霄蹲下身子与她平视,眼眶红红的,声音有些许沙哑——
“别胡思乱想,我……我放你出去……”
“我们一起走?”
她抓住他,像黑暗里抓住一道光。
对!逃吧,她怎么没想到。
逃?
“这高墙大院里里外外都有重兵把守,暗影重重,我们怕是插翅也难飞。”
“红珠,你听我说,你走吧,只要……只要你离开,他们不会为难我的。”
“因为何小怜?”
柳云霄背过身去,心情复杂到极致。耳旁是何小怜苦苦哀求的声音:“云哥哥,你已经放弃过我一次了,难道,你还要抛下我?”
“柳相公,以你之才,小怜之貌,你我三人联手,何愁天下不得?”
他闭上眼睛,脑海中忽然有无数画面帧帧闪过——
荣华富贵。
江山美人。
权利。
天下。
啊——
他倏然抱住头,双拳捶在额角,那滔天的痛苦巨浪般将他淹没。
“柳郎,柳郎——”
红珠扑过来将他抱住,却被他大手推开——
他痛苦得咆哮着,嘶吼着,挣扎着。他该怎么办,怎么办?
他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躺在一辆马车里。
红珠正叉着腰指手画脚命令仆从往车上搬东西。
那些仆从基本都是大内高手,此刻却唯她命是从,如牵线木偶般任由她摆布。
他在车上呆呆看了许久,才轻声唤她——
“红珠。”
她抬起小巧的下巴看着他。
“你醒啦?”
柳云霄有一双特别好看的桃花眼,此刻,那眼神充满坚定——
“咱们成亲吧?”
她诧异地回望他。
他垂下头,忽然又似下定决心般抬起:“红珠,嫁给我,好不好?
柳云霄答应与红珠一起归隐,但是说家中尚有高堂在世,要她一起在亲人的见证下举办完仪式,安顿好家中一切,就与她一起上路。
一切都进展得顺利。
他们一起返了乡。
按照当地习俗举办了最普通不过的婚礼。
对红珠来说,中原的婚礼虽繁琐,却是那样的热闹有趣——跨马鞍,过火盆,拜高堂,最后被送入洞房。
酒过三巡,月上中天。闪烁的红色烛光里,柳云霄挑开了她的喜帕,双唇轻抿着,眼中跳动着火苗。新娘子羞赧地低着头,娇美得不像话。
“红珠。”柳云霄并未喝多,却醉意阑珊,他揽过红珠的身子,声音轻柔得像水,他说——
“红珠,你莫要怪我。”
红珠尚未听明白,就见他从怀中掏出一支短木剑,她疑惑地看着他,以为这是洞房里仪式的一种。
可是下一刻,她的夫君,却已经将那把短木剑,深深扎进她的胸膛之中。
红珠痛呼一声,吐出一口鲜血,落在他大红的喜袍上,留下深红的印记。
“你……”她捂住伤口,全身的力量都一点一点开始抽离,视线模糊不已。
“他们说你是妖——”
柳云霄痛苦地抱住头。
“我原来也不愿意相信,直到你施法迷惑住那些侍卫,他们竟然像木偶一样任你摆布——”
他继续痛哭,哭到泪流满面——
“人妖殊途,你让我怎么跟你在一起?我甚至怀疑,连我自己也是被你控制的。”
“所以你就杀我?”红珠愤怒地站起身,一步步逼近他。每走一步,伤口就更深一寸。
“曹云英许下你什么?是不是让你助他夺位?”
“事成之后呢,江山?美人?皇权?天下?”
柳云霄几乎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原来一切她早已经知晓。
果然如曹云英所言,她不好对付。
她是苗疆最出色的占卜师,可以卜人生死、命途、前生、来世。
而她也是中原皇权世世代代的守护者,这是她的使命,也是责任。
诱她,杀她。
非他所愿。
可他不甘心一辈子困于深山,埋骨世外。他有高堂要敬孝,有才华要施展,有要想一辈子守护的人。
他只是个俗人。
“你要杀我,什么时候都可以啊,为何要……选择此刻?”
任何时候都可以的,她对他,丝毫不设防。
其实,她早算到命中这一劫,而它竟然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可笑。
血,一滴滴流,止也止不住。
那不是伤口在流血,那是她的心,在流血。
但她不是他们口中的妖孽。
那是曹云英诓骗柳云霄的话。
她是苗疆红莲教教皇之女。刚出生就被送上圣坛,成为下一任教皇的继承者。
所以从牙牙学语起,她就被送往天山圣洁之地修习。枯燥无味的童年生活与这位天性活泼好动的女孩格格不入。
于是乘人不备,她会一个人偷偷溜下山,去繁华的人世逛一逛。
一日,她被一场大雨阻断了回山的路。
浑身湿透的她,被迫留在了一座土地庙里。
又冷又饿时,她被一阵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吸引。她寻声找去,发现神龛后面躲着一个小男孩,灰衣素服,温文尔雅,一双乌黑的大眼睛里充满胆怯,手中是啃了一半的供品。
“你……吃吗?”
他递过手中的糯米糕,让她尝一口,香甜软糯的味道一下子打开了她的味蕾。那个雨夜,他们就一起在供桌底下分食祭品,无忧无虑,言笑晏晏。
她知晓他名唤柳云霄。家中做陶瓷生意,因近日父亲与客商的生意纠纷,讨债的占了他们的府邸,他们全家被迫逃债到塞外,因为缺衣短食,他常常饿肚子,无意中发现了这座土地庙,便常常来偷食。
“祭品有什么好吃的,以后你饿肚子了依旧可以到此处来,我给你带好吃的!”
“你有什么好吃的?”小男孩嘴里塞满了米糕,眼眸中倒映着那个穿红色衣裙的小女孩得意的笑容——
“当然有,不信你明晚子时还来——”
从此,他们相约在那个土地庙,女孩果然给他带了许多他未曾见过的食物——
奶酪酥,羊油饼,米花糖,还有不知名的五颜六色的鲜果拼盘。
就这样,两个孩童秘密在那里幽会了数月之久,直到有一日,小男孩再也没有出现过。
她动用自身为数不多的修为占卜,算到他困囿于一段孽情,而那个叫何小怜的姑娘将会给他带来灭顶之灾。
奈何她因术法低微,改变不了他的宿命星盘。
只好求助于母亲。
母亲对于她私交凡尘之人竟未过多苛责。只是用一种悲悯众生的目光看着她。黑色面纱下是一双看透万世千秋的秋瞳。
“世间男儿多薄幸,娘不想你受伤。”
“阿娘,我不会受伤,我只救他出星图囹圄,然后一定回来,他是我唯一的朋友,求求您了,阿娘!”
“你救不了他!”
“得者失之本,福为祸之梯,只是世人,怕是盲心盲眼。”
说这些话的时候,她看到阿娘满目哀伤,不知是否,让她又想起了阿爹。
“或者——”
“或者他是一个例外呢?”
鲜血愈流愈多,在她的胸前开出大朵大朵诡异的繁花。
短短一瞬间,她感觉全身的力量都被胸前的血洞抽离了,意念也在一点一点溃散。
柳云霄开始慌了,他冲过来抱住她——
“不会的,他们说,你是妖,你……不会死的,我……我才用木剑试探你!”
“他们说什么,你就信?所以,他们曾许诺你共分天下,你也信了?”
“柳郎啊,我说过,我是巫女,你们凡人命数,皆在我手中,你……”
她笑了,凡人命数皆在她手中,而只有她自身除外。
不懂芸芸众生里,她爱上的,偏偏是他。
阿娘用尽半世修为,为他们编织这场幻境,助他逃出宿命的桎梏。
只差一点,只差一点点,他们就逃出来了。
可他最终也未能逃离对权力的追逐与欲望。
终归黄粱梦一场。
幻境破灭。
一切也该结束了……
她的眸中最后一次倒映着的,是那个男人悔恨的泪水。
长空之上的一轮冷月映在柳云霄眸中,像极了某个人的眼,他似乎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
他遇到了一个红衣的姑娘。
她踏着风雪而来,逆着光而去。
还有那夜,不知因谁拥有的温暖笑意。那大红的喜字照得他心里一片寂寥。
他梦到那姑娘的泪水,打湿了他的一整个梦境。
然后,他用自己手中的一把木剑结束了这场梦。
好痛,心好痛!
然后梦碎了!
记忆也开始零碎溃散如萤。
他竟想不起来自己究竟梦到了什么。
只是寒风愈演愈烈。
他还蜷缩在那条巷尾,身上的落叶渐渐被寒霜凝结,他冷得浑身打颤。如果再来一场大雪,可能要冻死在这条巷子里了。
他弓起身子,努力攫取周遭的温暖。可是,只闻寒风呼啸。
寂寂夜空,又开始飘起零星小雪。
与此同时。
千里之外的天山顶上,孑然立着一道红色身影。
红衣烈烈如焰,眼眸冰冷如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