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子花

郑重声明:本文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因为几株翠竹,因为翠竹上插了野蔷薇,我记起了玲子,她是我在村小教书时,第一个送给我竹子花的女孩。
说到竹子花其实就是一种乡村孩子童年时玩的游戏,一种美的发明,每到野蔷薇盛开的季节,取来一小段竹子茎叶,轻轻拔掉竹叶间的竹芯,将摘来的野蔷薇花朵插入竹芯的小孔。当粉红的花朵与青翠的竹孔完美嵌合时,这就是乡村孩子童年最美的竹子花。现在觉得那时小孩子的心,对于生活,生活中的美,以及一些大自然的秘密,总会更加敏感一些。我至今十分怀念那时自己在乡村教书的日子和问我竹子是否开花的金玲子。
好闻的野蔷薇花香,打开了记忆的阀门,把我拉进了时间的漩涡里,眼前的光景迅速倒退,身边的物体渐渐重合,恍惚间我好像又回到了那一天。
那是个野蔷薇花开的时节,学校旁边小溪边长满了茂密的野蔷薇,那些带刺的枝条纠缠在一起,形成了一道天然的篱笆。粉白的花朵开得热烈,远远望去像给溪水镶了一道花边。
那天早晨我走在去学校的路上,窄窄的坎路长满了绿油油的巴根草和丝茅。露水很大,草上、黄荆灌木上、玉米和高粱秧上都蒙上一层白白的晶莹。我看到七岁的金玲子背着单肩书包,将双脚在路上贴到地面滑行,让更多青草上的露水扑落在鞋子里和脚板上。露水洗涮着凉鞋和脚丫,她脚上以火钳烙补过的粉色塑料凉鞋被露水打湿了,脚板也湿了,蓝色裤子的裤脚也湿了,她把裤管挽到膝盖上,我似乎看到有好几片青紫,我疑惑她这是怎么弄的,她继续在杂草的路上蹚着走。
我不由地笑着说:“看你这娃娃,硬是调皮得很,去读书都不认真走路,整日白差,看你妈晓得了打你屁股哦。”
金玲子抬头看见我先怔了一下,满脸的慌张,然后慢吞吞地说:“你是好老师,你不要告诉我妈妈啊,好不好?”
我问她腿上怎么会青一块紫一块的?是怎么搞的?谁掐的?她立即放下裤管卷咬着嘴唇,低着头也不说话。我想她定是顽皮时在哪磕到的就没再追问。
我笑着说:“走吧,再不走上课要迟到了。”她极不情愿地慢吞吞地跟在我后面走。她边走边在路坎边折了一段翠竹拿在手里,突然她盯着手里的翠竹问我:“老师,竹子开花吗?”
我被她的问题给问住了,我似乎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我没有立即回答她。她跟在我后面走,不时地在路边摘一朵野蔷薇。我一边往前走一边在想,竹子开花吗?这个我不敢确定,因为我从没有见过,但是我记得曾经看到过书上《山海经》中写道:“竹六十年一易根,而根必生花,生花必结实,结实必枯死,实落又复生。”意思是,竹子六十年更替一次根系,每逢更替便会开花、结果,而后枯死,种子落地,再复新生。《晋书》中也有类似的记载:“晋惠帝元康二年,草、竹皆结子如麦,又二年春巴西群竹生花。”古人视竹子开花为异象,可见其罕见与震撼。
它与世俗的花事全然不同。大多数花为延续而盛放,唯独竹,是为凋亡而开花。它们像隐士一般,静默、生长、积蓄,等待着那个注定来临的时刻,一夜之间悄然盛放,毫无保留地交出生命的全部。也有人说,竹子开花,马上搬家。说可能发生干旱、地震、环境污染等。
“给!”我正想着,金玲子突然跑到我面前,递给我一束竹子花,兴奋地叫道:“竹子开花了!送给你!”
那是一束竹子茎叶上插满粉色野蔷薇花的竹子花,原本茎叶上带刺的野蔷薇和一小段翠竹搭配起来竟然如此好看!野蔷薇薄如蝉翼的粉红色花瓣,边缘微微卷曲,中心是淡黄色的花蕊,散发着若有若无的甜香。
我笑着说:“真好看!我小时候也这样子玩过的。”她看我笑了,她也很开心地笑了。我说“你真灵巧哎,你怎么会知道这样插花?”
她不说话只是拍手笑。金玲子人很胖,她笑的时候肚子也鼓起来可能衣服小了褂子上的纽扣似乎都要崩开。
我想着她不是傻的吗?她也能发现美,还能创造美?可能是谁教她这样做的吧。我本想告诉她关于竹子是否开花的问题,最终我还是没说,我想说了她也是听不懂的,因为我也认为她是大家眼里的傻孩子。
金玲子,我来客观的介绍一下她吧,第一句话当然应该是,金玲子有缺陷,是明显的智力障碍者。当然,我从来不知道医生是怎么说的,也从来不曾打听到底是怎么回事。虽然一眼就知道她有缺陷,但她是哪种缺陷,什么程序的缺陷却不好概括。
大面一看,感觉她简单的生活可以自理,吃饭、睡觉、穿衣服等,绝不比正常小孩迟钝,也能和人交流,她完全知道你在说她什么,完全看得懂你看她的眼神。但金玲子的智力确实不支持此外更多了,上小学一年级时就己经很明显了。学习能力方面在知识理解和接受上存在明显困难。比如学习简单的数学加减法,普通儿童可能通过几次讲解就能掌握,但金玲子需要反复多次示范、练习,且可能难以将所学知识灵活运用到实际场景中;在语言学习上,对抽象词汇、复杂句式的理解和表达能力较弱,复述句子或讲述事情时往往不连贯、不完整。
金玲子一头蓬松的短发,毛茸茸的。头顶上扎着一根毛刷一样的辫子,戴着一朵路边随手摘的黄色小野花,她身上挺胖,脸也胖,脸虽然胖,却是一张瓜子儿脸,饱饱满满的南瓜子。颊上带两团高原红。她单眼皮,眼睛细长,走路光看地面,很少正视前方,嘴老撅着,好像总在为什么嘴馋。
在学校她安静的时候很安静,操场上一帮孩子捉迷藏,她能趴在花坛后面的泥土上一动不动,直到找人的那孩子实在找不到,气得宣布金玲子再不出来就要被游戏除名,她才站起来,浑身脏兮兮。
她闹起来又很闹,情绪反应可能较为直接和强烈,遇到困难或不喜欢的学习任务时,容易出现烦躁、哭闹等情绪失控表现。正因如此,上课时只要她不哭不闹,不打扰到别的同学上课老师们都不会管她。如果她哭闹了老师会让她出去外面玩。义务教育阶段学校是不会要求她退学的。
但同时她的情感也很真挚,当得到老师表扬或与同伴愉快相处时,会明显表现出开心、满足。那时候,学校里有几个调皮捣蛋的男生,其中有两个小男娃最爱哗众取宠,但凡碰见金玲子必要向她大声讲几句话,问她问题,揶揄她几下,向旁边的人们展示金玲子的滑稽,博得哄笑。金玲子遇到往往沉默,“不晓得”,她总是警惕的答话。
村小学坐北朝南,堂堂正正,四通八达,几百米开外是一条沙砾铺就的国道,遇到赶集日,人来车往,尘土飞扬,热热闹闹。就是在一个热闹的赶集日,金玲子没有来学校上课,听说她被一辆车撞倒送到医院去了。
后来听她的班主任杨老师说:金玲子到当地医院经过检查,只是头部受伤,叫什么“急性硬膜下血肿”其他部位倒是都没问题。医生感叹,这孩子命真硬,急性硬膜下血肿当地医院治不了,要转到上级医院。
当天,金玲子的父母和班主任还有肇事司机一起都去了医院。金玲子的父母是那种一看就老实巴交的村里人,司机师傅面带风霜,皮肤黝黑。据他说当时小姑娘突然从叉路口跑出来,还好他及时刹车没有压上,只是她倒地时磕到头了。
医生简单向众人交代了一下:“金玲子的伤情不算特别严重,但需要及时做手术,现在正在消肿,随后就可以做手术了。并且手术预后会很好。”
肇事司机问手术费用大概需要多钱,医生告诉他应该在三到五万之间。司机到门口打了个电话之后说费用可以走点保险,还是可以承担的没太大问题。金玲子的父母始终没有说话。
班主任对我说:“既然司机愿意出钱,她父母也在,只等手术了。我学校还有课,便先回来了。”
就在我们都以为金玲子正在住院治疗的一段时间里,金玲子却被她父母带回家了。
某天,我问班主任杨老师金玲子恢复的怎么样了?什么时候能回来上课?
杨老师没说话,两行眼泪夺眶而出。我吓一跳,她从来都跟个爷们儿一样大大咧咧,没怎么见她伤心过。“这是怎么了?”我担忧地问道。
杨老师说金玲子根本没有做手术,她肯定好不了,更别说来学校上课了,能活不能活都不知道。
原来入院两天后手术条件已经成熟,CT、血检等一系列检查也已经做好,医生找金玲子的父母术前谈话,这对老实巴交的父母支支吾吾,就是不肯签字,两人要医生保证做完就要和没事儿人一样。
对于这种保证。不用说硬膜下血肿,就是划一个小口子,也没人敢保证没有破伤风的风险。
医生又找司机谈话,这个在医院陪护患者两天的中年人已经面目憔悴,他说,我车买了保险的,该出的钱我肯定会出,但是签字我没这个权利呀。
医生说现在是手术最佳时期,再拖硬膜下的血块可能会压迫大脑,最后脑疝的可能都有,一旦脑疝,神仙也难救。
司机说,那我也没办法,住院费我已经全额打进去了,我们只能一起动员他父母,最后两个人一起找金玲子父母谈话,是非利害都说得清清楚楚,两人还是不签字。
期间,医务处、医院领导、派出所轮番出面劝说,都不管用,两口子就是不签字。
我说:“国家不是出了相关规定,在医生判断需要做紧急医疗处理时。即使家属不签同意书,走正规程序,依然可以进行医疗处理。”
班主任说:“医生说了那是规定,他们就上个班而已。手术成了,家属不高兴,手术不成,那家属不得吃了他们,他们也得靠着工作养家糊口呀。”
后来金玲子最终被拖成了脑疝。在离开医院那天,家属写下了我们自愿出院,如有任何问题,自己负责的保证。
我问班主任:“他们这家为啥不愿意给玲子治病?这不是钱的问题呀?”
班主任说:“人家家里两个女孩儿,玲子又天生智力缺陷,想再生一个,但政策不允许,不敢生了。这不碰上这事儿,不仅能赔点儿钱,还能再生一个,说不定是个男孩儿呢。”
我恨恨地说:“俗话说虎毒不食子,可有的人比猛虎还恶毒呀!玲子不做手木肯定是难逃一死,是谁杀死了金玲子?杀死她的凶手可能不止是她父母两个……
野蔷薇花淡淡的清香将我从回忆中唤醒,我用力闻了又闻,眼泪跟着就下来了。竹开花,事有终。你听,风吹过,它在说:“我来过,也走了。”
我凝视着手中这束由翠竹与粉花构成的“竹子花”,这脆弱的美,这无根的绽放,这终将坠落的宿命,刹那间刺穿了我的心——金玲子,那个曾将野蔷薇插入竹芯、创造这份“竹子花”的女孩,她短暂的一生,不正是这样一朵悬置的、无人接住的花吗?这束花,此刻只能化作一首《竹花辞》写给她:
竹花辞
——致金玲子
当粉花在翠竹上悬停
游移的光影里
色彩扎破虚空
织就触手可及的晴朗
风过,轻轻摇晃
阳光泼暖,暖不透
悬置的飘摇
雨水浇甜,甜不到
心底的焦灼
泥土缺席,根系空悬
枯萎咬噬,茎脉渐僵
开过的颜色碎落尘埃
叹息轻得,飘不起重量
花瓣松开最后期待
坠落,寻不见怀抱
坠落不是归处
是一场无人接住的
告白——
是竹海深处
遗忘的雷声低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