邯城之倾（二）观察者T 5､6

 

五 事件

175日 8时

天空布满颗颗攥成拳头般的白云朵，这预兆了一天的好天气。城市洒了水的叶子、楼房的斜玻璃顶、摩天大楼的外框线条、交错密布的横竖街道、河面的细小波纹、女人们脖子上的发光坠子和男人领带夹和背包扣、无人车的玻璃天窗和车前的徽标，都一齐争着在新鲜的阳光下发光。

8:49:31:18时

城市在T的自然光线视野里，从市中心广场向西延伸的那条无人车主干道上，一辆汽车突然急刹。

这个现象让T感到意外。无人汽车在正常行驶的情况是不会急刹的。不过，不用担心，在这个高科技武装起来的城市，还会有什么车祸呢？如果无人车道上有辆车急刹的话，后面的几辆车都将腾空而起，轻松跃过这辆车。

但后面的车全向这车撞了过去。这更加意外了，难道所有的车辆的避祸功能都失灵吗？

8:51:31:29时

地面腾起一团爆炸火光，掩住了正在发生的相撞现象。

8:51:32:08时，爆炸火光消失，车辆仍然在照常行驶。

可见，这爆炸是虚拟场面而已。是在拍电影吗？也许吧。

然而，T看到这列行进的车辆中，有一辆的车顶已经打开，一个载人汽车弹射泡飘向空中，朝T这个交通岗飘过来。

T的立体图告诉它，这是一个真正的保护弹射泡，而不是虚拟实景。

这是一连串因果关系衔接很弱的意外链。文明经过漫长的千锤百炼，在紫区这一小块地方达到历史所能够企及的完美无缺。意外，几乎被邯城科技消灭殆尽。即使是交通事件，也少得可怜。它的看护城市边缘地区的同行们几乎每年都有幸可以赶上那么一两起刮蹭，但位于市中心的它，一直没机会，直到今天。

回到时间8:49:31:18。

T在看到地面车辆爆炸光线图的瞬间，确切说是8:49:31:19时，做了两件事，一件是将看到的这部分信息输入交通信息网，这是基本设定，别无选择；第二件事是，它全力启动了预测功能。它的沙漏瞬间强力启动引发的震动让它的视觉模糊了片刻。

8:49:31:42时

T把预测结果和预测当时的时间节点提交“游戏”项目。它想它要又要获奖了，它的情绪又将得到一次“快乐”的机会。

刚才说到推动它进行预测的信息来源是它所最先得到的光线图。T在观察中接收三类信息，一种是光线信息，另一种热像信息，还有立体信息。光线图是最早抵达它的图像信息。8:49:31:18时的光线8:49:31:19时抵达。其次是立体信息，8:50:23:19时才抵达。热成像的形成要经过与地面信息进行比对的翻译过程，以免出现因重叠、温度接近等各种原因产生的错判，所以热像信息进入总图是最慢的，8:51:45:26才抵达。T0495对于这件它任职以来的大事件，在光线信息进入它的复眼的瞬间，立即全力激活它的运算系统，对这个时间点上的信息进行推测。也就是说，预测结果产生时，热信息和立体信息还在途中。

而后到来的立体信息和热像信息让它意识到那个爆炸并非真实，它基于新的信息进行了新的行动反应，撤销了恶性爆炸的警报，撤销了交通事故应急反应指令，但它并没有撤销那个预测结果并重新开始一轮预测，即使它发现立体图和热源图推翻了光线图给它的印象。

T没有基于新的“正确”信息而改变修正预测结果，这是基于“行动”和“预测”两种行为本质的不同。行动是根据不断流动变化的信息作出相适应的反应，反应本身和时间的流动相对应，是不可切断的连续行为。但预测只截取当时的时间点，不可因为新信息的到来而改变结果。如果因为信息变化而改变预测，那么预测将是个需要无穷尽进行的行为，因为信息在任何节点上都不是完全一样的，而预测本身是单独时间节点的单独行为。与预测有关的设计原则是：任何时间点所截取的信息都是不同的，如果因为后来时间点的信息的不同而重新推测，那么，永远找不到任何一点可以去预测，因为后面的信息永远与原先的有所不同，所以预测，只能截取一点，在此点进行分析推测，不可再另取时间点。如果不断预测，结果会不断的冲突。冲突对于智能体是相当危险的，如论是频繁的指令冲突和结果冲突，都是硬件故障的原因之一，所以“游戏”项目的设计人员设定，一个小时之内不能进行二次预测。 我想项目组恐怕这些智能小家伙会不断地预测，所以设了这样的限制。

不过，T即使在一小时之后，也没有进行第二轮预测。

六 坠落（一）

阳光下的透明弹射泡反射着七彩光，映在T的球面，这个小小的形象让它想起地面上的小孩玩的肥皂泡泡。它知道这种弹射泡看起来象肥皂泡一样有弹性，实际上柔韧无比。它们只有在两种情况下启动，一种是发生真正的车祸时的保护性弹射，一种是车内的人员处于需要医疗救济的状态。

它头顶的光纤双眼伸出球体。它们发出的信号与弹射泡的信号相碰触，证明这个泡泡进入了它的“势力”范围。

弹射泡来到它面前，里面是一个一岁左右的小婴儿。他的小身躯只着一条小短裤，柔软的肢体让它认为这个小身体是由一种介于液体和固体之间的物质构成的，而包裹这种物质的外形，“天然”到另它赞美。它再次想到“天然”这个词，而它自己的外形，完全是功能化的结果。它突然不知道怎么对待这个小东西，一下子生成了十几套对待它的方案，但它只能选一种。

它挑选了最“冒险”的一个方案。

它球形身体的下端打开，软手臂伸出来，喇叭口吸住弹射泡的表面。口内的弹射泡材质迅速被熔化掉，透明液体从喇叭口下滴落。一只更小的“手臂”从喇叭口里伸出来，这手臂是数百根一节一节可排列组合的细小合金棒组成。带有感应元件的银色的小合金棒们感到弹射泡内温暖而湿润，空气的分子挤在一起，不象外面的环境那么空荡又冷冰冰。金属棒丛中捧出一只医疗用探测棒。

不等它把探棒放在小婴儿身上，那小婴儿已伸出手，紧紧抓住这根探测棒。

这小婴儿的身份数据和医疗数据立即传入医疗系统。

它得知他叫“陈鹄”，是个优秀的孩子，智商高达170, 但却有基因缺陷——行动迟缓。《基因法》规定，直接对大脑基因改造是不允许的，大脑是人类基因改造的禁区，但二十多年前，人们发现，通过推迟性发育时间，可以延长大脑发育时间，从而总体提高智商。因此，从2030年开始，邯城推行了“性延迟”计划——性发育时间从平均十六岁推迟至二十五岁（《邯城之倾》第一部）。这是一项伟大的人类生理功能大跨跃，从那以后出生的孩子，平均智商达到150。

但自那以后，出现了一些从未见过的各种新型病症，其中一种叫“行动迟缓综合症”。有少数新生儿，大脑非常发达，平均智商高于普通婴儿，却在25岁成年（法定性发育年龄）后出现行动迟缓的症状。很难证明这和性延迟有明确的关系，但谁知道呢？这些只有千分之0.8的孩子，将在成年后行动象一位百岁老人一样迟缓。不过，这个时代，还有什么科技解决不了的问题呢？行动迟缓症患者可以得到一整套的肌肉加速装置。他们笑着在视频上告诉大家，他们活动自如心态阳光，上天没有偏爱他们但他们得到科技的眷顾，成为更有信心去生活的一群人。可是他们真正的生活是什么样子呢？私下里，他们不太戴着那些装置生活，他们厌倦了通过机械去指挥他们的身体，这给他们强烈的傀儡感，高智商的他们都是高傲的一群。他们花大部分时间躺在床上，玩科学院特别提供给他们的脑力运动游戏，只有玩脑力游戏时，那时他们的能量才得以释放出来，才能感受到充分的成就感。科学院给他们终生提供脑力游戏，通过游戏成绩将他们中最聪明的招入麾下，让他们成为科技社会前进的智力燃料块——他们也愿意通过竞争成为燃料块。成为超级大脑，是他们存在的唯一使命。

这个小婴儿把探棒放到眼前，他的眼睛是蓝色的，是天空的颜色。他把小探棒放到嘴里咬了咬，发出了咯咯的笑声。

小T第一次感到了“悲伤”，那可是个条件很高的小概率情绪。

“这个生命很脆弱，他的心脏患有法洛四联症。”它对自己这么说。是的，机器人的“人格”可以分为两个——其实分为多少都可以，无非是多设置一个对话方而已。它此次设置了另一个对话方。

“尽最快的速度主动把他送到医院，是个完成使命的好机会。”另一个它说。

“可是我们还没有收到指令。”

“他有48%的可能性会在半小时内死掉。”

“半小时内急救飞艇早就来了。”

“他也有0.4%的可能性在五分钟死掉，那样你一点机会都没有。”

“每个人走在路上都有千分之零点几的几率被天外陨石砸死呢。”

“可你是有使命的。”

“我行动与那件事有关吗？”

“你可以将它产关联起来，你可以做到的。”

“那么行动的依据是什么。”

“嘿，咱们有自主权。”

“每一次的自主权使用都会受到关注，如果被认为不合理，我们会被收回实验室。”

“自主权的使用条件是比较严格，但你可以设计出路径来对付，不对，是对应这些条件。我知道自主权的使用首先要基于善意，这点完全没有问题的，剩下的你完全可以解决。”

“好吧，听你的，咱们走。”

T的两条腿伸出来，这时叫手臂更合适，不过为了防止混淆，还是叫腿吧。

腿前端可变化形状的合金此时调成扇形羽状，“握住”了这个球体。软手臂前端还在弹射泡中，钨金色的金属棒们重组成一只仿人类“手掌”的形状，五根手指张开，“手掌”握住了小婴儿的手。这个小婴儿收起了笑容，凝视这奇怪的手掌，发出呃呃的声音。

它要带着这个婴儿，快速脱离这个点。

从一个点到另一个点有无限种道路，但一切都将殊途同归，这是大辞典中对“条条道种通罗马”的解释，它想起这句话。但道路是可选择的，它依照机器人的选择方法对自己的道路进行了选择。

有两种方法脱离空中这个点，常规方法是提出申请。如果向米克系统中的交通系统申请脱离，因为它的特殊“身份”，交通系统要把申请转给项目组研究。别看人类头脑简单，一研究事情就复杂，不确定性大得很。

还有另一种方法，自主脱离它所在的这个点，办法是自由下坠。

成熟的悬浮系统不仅意味着物体可以稳固地定在空中设定的位置，也意味着完美的坠落保护功能。如果悬浮机器人万一因脱离“蛛网”而发生意外坠落，机器人感应系统可以立即检测到下坠运动，基准球会同时启动自动搜索，向附近卫星和地面站发送联接请求。收到请求的卫星和地面站会立即和小机器人相联，迅速重建一张“蛛网”，将它在新的点上挂起来。即使这个重建“蛛网”的过程失败，T携带的滑翔翼可以调出来。最低在离地面500米的高度，滑翔翼也会自动弹出。T的感应功能和地面立体图像相配合，绕过可能会伤害它的物体，飞向安全降落的地点。如果滑翔翼再出现问题，古老的降落伞也会在最后关头，把自由落体速度降下来。悬浮机器人的腿和手臂们会在球体接触地面前伸出，给予接触地面的过程以足够的弹性承托。

T此次选择了自主脱离。

它花了大约0.03秒用“球体自由下坠”的关键词从记忆库里搜了搜，“想”起了一件事。悬浮体意外下坠不是没发生过，最早同时也是最著名的一起是铂鼎大厦附属的巨大的悬浮建筑体“玄柷”坠落，那事件发生在50年前。铂鼎当时是邯城最高的建筑，城市的象征和骄傲，与其它比它矮出一大截的摩天楼共同形成寒凌江边的建筑群像景观。这组群像最出众之处，不在于铂鼎的高，而在于“玄柷”的存在。“玄柷”，是第一座大型悬浮建筑，铂鼎大厦的附属体。它的出现启动了空中大型建筑时代，但这个时代只持续了两年。玄柷在建成后两年从空中坠落，还好它离主体铂鼎有一段距离，设计在寒凌江上。球体落入江水所溅起的排浪冲毁了港口，数条船只倾覆，造成了邯城五十年来最大的人为损失。从此，大型悬浮建筑全部从城市上空清除。

这是关于“球体坠落”的先例，引发了它体内“恐惧”的情绪。“恐惧”，是在“快乐”、“悲伤”后第三种出现的情绪。虽然它在辞典里早就接触过这个词，但这词作为知觉被自动翻译成为的词汇，由词汇转变为情绪却是第一次出现。它的情绪出现的概率越来越频繁了。

T开始操作体内的基准球，中断了它的信息发射功能。“虚空”这个词瞬间冒出来，紧接着是“自由”。它开始下坠。

下降之前，它花了大约0.06秒设计了下坠公式，但很快发现了自己鲁莽。它抱着弹射泡翻滚起来，而且越来越快——它没有考虑平衡的问题。它自己怎么翻跟斗都没事，但它抱着弹射泡，那里的小婴儿可接受不了翻滚。固定小婴儿的束带弹力很大，这婴儿被翻滚的离心力压在泡壁的另一边。它看不到他的脸，好在手掌在它手里，它可以得知他的体征。

“他的心跳太快了，会提前死掉的。”另一个它对它说。

“那就改变路径。”它说。

它重新发射信号，和周围的信息点连成一张新的蛛网。但这张蛛网显然织得极不合理，它象被突然拉住然后甩向一边，划出一个大圆圈。那弹射泡中的小婴儿忽得被甩到它这边，脸正对着它。

它看到这婴儿并没有惶恐的神情，眼睛好奇地看着这天旋地转。

它重新设计了下坠公式，把内部的沙漏位置动了动，以便和弹射泡达到平衡。待它固定住后，它再次切断了与蛛网的联系，让自己第二次自由下坠。

这次，它下坠过程中只有轻微的摇晃。很快，城市热气混和着地面的噪音升腾上来。摩天大楼开始包围它，城市渐渐占据它所有的视野。它坠入它日日观察的这朵玻璃花之中。

那时，小婴儿飘在弹射泡里。他几次想把手掌从它的金属手中抽出来，它没有允，他于是把它的金属手指放在嘴里吸吮。

在离地面500米处，它的滑翔伞撑开。它沿着摩天大楼中间的空隙——空中街道，飞向铂鼎大厦的天空大道。铂鼎大厦外观灵感来自于古代建筑“通天塔”，外墙有旋转向上的道路一直围绕到尖顶，这条道路叫天空大道。在它临近天空大道时，它做出降落准备动作。滑翔伞渐渐收入身体，喇叭口手臂前的手掌放开了婴儿，从弹射泡里缩回来。在接近地面时，喇叭口手臂先是吸住地面，抱着弹射泡的两只手臂随之松开，手臂的前端羽状迅速收成枝状，向下撑住地面。完美的降落！弹射泡同时稳稳地落在旁边。

T成功降落在天空大道400米高度的一个飞艇停泊位上。

此时是10:23:24:17分，天空大道上游人如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