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
郑重声明:本文系原创非首发,首发自微信公众平台:雨落秋荷,文责自负。
程静止了片刻,像烂泥一样瘫软下来,跌倒时额角又磕在桌子上,和后脑的伤一起往外汩汩冒血。
他呻吟着,一只手无力地向前伸了伸。
她看着脚下的血泊一点一点扩大,心中慢慢升起一种奇异的快慰,温热的血液涌进四肢,她感到自己身体的每一部分正在苏醒。在他离开她的生命,永不回来的过程中,在他咽气死掉的每一秒里,她活了过来。
她以手撑着膝盖坐到床上,无声地笑起来。
这是她嫁给他的第十二个年头。静子第一次见到桦是在酒吧。
一个二十出头的大学生,生得白净,眉眼明澈,穿一件对他而言有些大的黑夹克,三四月的天气不算暖和,他还穿着破洞的裤子。
静子注意到他每天天刚擦黑就到酒吧,抱着电脑坐在角落里,很晚才离开。她有点好奇,借着端酒的机会绕到后面偷偷看,见到他在打字,像是在写文章。
“要关门了,先生。”那一天他对着电脑发呆,直到打烊还坐在那。静子收拾着酒具,一边对他说。
“啊,好,就走。”他像是被突然惊醒似的环顾四周。
“作家?”静子向他走过去。
“算不上。”桦摸着后脑勺不好意思地笑。
静子从吧台探出身去看他的电脑屏幕,头发顺势从肩膀上滑了下来,发尾落在他的手臂上,他觉得不妥,想收回手,又怕唐突。她察觉出他的局促,故意装作不知,他的呼吸吹动了她鬓角的碎发,这样的距离让他不知所措。
静子在余光里看到他涨红了脸,却还强装若无其事的样子望着其他地方。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算不上是什么意思。”静子有心逗他几句。
他低着头不好意思地说:“我写得不好,总被编辑退稿,我爸说我不是吃这碗饭的料。”他关掉电脑,长长叹了口气,“但我就是喜欢,我爸为这个跟我吵过好几次。”
“写不好慢慢练呗,这有什么好吵的。”
“我爸让我好好读书考研,以后找一份好工作。”
静子耸了耸肩,随意道:“也不妨碍你写文章,少打几把游戏。”
“我根本不想去做那些无聊的工作,那简直是在浪费生命。”
“不找工作没饭吃,靠你爸妈养吗?”
“我可以去打工,当作家是我的梦想,为了梦想吃点苦又算什么呢?”他满怀信心地说着,又忽然气馁了,“我爸说我不切实际,有时候我也觉得自己胡闹。”
他垂着头,显得十分苦恼。
为了梦想发愁,是多甜蜜的烦恼。静子心想,二十多岁,对未来还有心愿,趁着那一股锐气,该追求的就尽力追求,该扔弃的就毫不犹豫地扔弃。
等被时间慢慢磨钝后,做什么都缺乏胆量了。
像她现在的生活,日子永远都一样,什么都抛不下,也什么都带不来。她十八岁就从家里出来,到程的酒吧里打工。程大她九岁,那时酒吧生意还好,他出手也阔,经常送她一些价值不菲的礼物,她被他的心意打动,两年后就嫁给了他。
刚结婚的时间里,一切都好,他们一起做饭,拉着手去散步,窝在沙发上看综艺,有时她会笑倒在他怀里。
可渐渐地生活就变了,他的工作忙起来,应酬越来越多,常常彻夜不归。难得在家时,也只是一个人看手机,她叫他陪她做点什么,他嫌她烦。
日子一天天转过去,她也越发觉得他的谈吐就像白开水一样无味。他打从学校出来就丢开了书本,工作之余除了出去喝酒吃饭,就是没完没了地玩手机。他热衷于跟她讲些诸如明星吸毒出轨之类的八卦新闻,在一地鸡毛的琐事里发表庸俗的见解。
静子经常看到朋友圈晒出各种各样的美食美景,而她甚至连离家不远的动物园都没去过。
“我们也去旅游吧。”她兴致勃勃地提议。
“瞎折腾什么。”程皱着眉批评她。
他自己的生活一团糟,还要连累得她也死气沉沉。
后两年越做越糟,不但赚不了钱,还年年蚀本,程只埋怨运气不好,自己却不知变通,一味地入不敷出,还不俭省,把钱拿去给风月场里的女人挥霍。
没过多久,又染上赌博的习惯,本钱输光,就借钱去赌,起初不当一回事,只觉得眼前的债不怎么大,离借据到期又远,于是借了赌,赌了输,越输越借,越借越输。
钱赚不到,脾气却越来越大,静子懒得与他吵架,就处处躲着他。
后来追债的人上门,静子才知道他背着自己欠了赌债,跟他大吵了一架,索性撒手不管,程卖了房还债,带静子一起搬到他父母留下来的老房里。
“等拆迁吧,拆迁了政府会补偿一大笔的,到时候咱们在市中心买套房。”程沾沾自喜地盘算。
他每说一句,静子的心就往下再沉一分。
她忍不住地愤恨,十八岁到三十二岁,她这一生中本该最美好的岁月全部消耗在他身上,而他让她的生活没有指望。
甜言蜜语,两情相悦,世俗里的爱情从未走进她的世界。爱情于她,只是性,欲望,以及无穷无尽的琐事。
但她终究是不甘心的,她一直盼望着,不管是好还是坏,她希望有什么发生在生活里,让她得以在一片死气的生活里有一些对生命的感受。
桦依旧天天到酒吧写作,静子趁着工作间隙与他闲聊两句,渐渐相熟起来。
“我要成为一个伟大的作家,到时候各大书店都会有我的书。”桦每次说起这样的话来都像个不知事的孩子一样兴奋。
这个男孩有一双黑白分明,纯净透亮的眼睛,他朝你望过来是,一眼就是一眼,绝不含糊,也不暧昧,有一种因无邪而显得大胆的神采。
静子受到他的感染,在断续的时间里也仿佛回到了自己的青春。
她的人生曾经是不是也有另一种可能呢?这样的想法仿佛让她的心壁裂开一道细纹。这一天静子从酒吧下班是凌晨两点之后了,路边的小店早已打烊,整条酒吧街收起了张牙舞爪的样子,像个安分守己的处女。
静子在楼下的自动贩卖机买了一包薯片,回家后一边吃一边在地上来回走着。厨房的窗台上摆着一盆长势十分喜人的多肉,她从路边的小摊贩那里买来。刚带回家时只有小小一团,程看见就不高兴,说她总爱买些没用的东西,又浪费时间又浪费钱,她懒得与他争,把那盆小植物放在厨房的窗台上,他从不进厨房的,见不到自然也就记不起说她了。她平时也不怎么分神照料,谁知那多肉竟自己长得很好,比起刚买来时已大了不少,更显肥硕,她忍不住掐了一把那厚厚的叶子,透明的汁液随即流了出来。
静子怔怔地发着呆,忽然想到,要是我走了它会怎么样,又或是我死了呢。她抱着薯片倒在床上。
她实际上有满腹心事想要倾诉,但这话是绝不能对程说。程只会指摘她的不是,说她是闲出的毛病。这种渴望像疾风骤雨般袭来,几乎要冲破她的心壁。她从前是没机会,现在又缺乏胆量。
有时候她甚至希望有人能看穿她的心思,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也好,不用她斟字酌句,小心翼翼地剖白。她希望有人能懂她的苦,她的无奈,哪怕只是表现出那么一点点怜惜,也能给她绝大的勇气。
她翻来覆去,忍不住地想着酒吧里和桦每一次短暂的交流,她回忆他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叹词,试图补缀其中的情绪,以自己的经历感受他的忧乐。
他的热情,他的希望,被她聚集到一起来烘暖她的忧伤,她早已燃尽的心终于又冒出火星。
而她不但不以这种心思为耻,反而感觉得到了荣光。这是她禁脔般生活里的珍贵凭证,证明她还保有感情和思想,尽管微不足道,却还是她自己,她把两只手按在脸上,手心的冰凉刺激着肌肤,在她的胸腔里兜起一种难以名状的心绪。
“可能我天生就是个荡妇,有根浪筋。”她自嘲地想,在忧伤又喜悦的复杂心境中朦朦胧胧睡去。房间的门毫无征兆地“哐”地一响,静子在浅眠中一个激灵醒了过来。不用多想就知道是程。
他回家晚,凌晨两三点是常态,玩到三四点也经常。在一起这么多年,他早就倦了,他冲她发脾气,嫌她来来回回只会做那么几样菜,嫌她不整理家务,嫌她晚上像块木头一样没反应。他怀想起以前她的温柔辗转,对她现在的变化感到莫名其妙,甚至怀疑她有了外心,他每每拿这事问她,她就冷笑,他愈发肯定了自己的怀疑,于是打她骂她,揪着她的头发要她交代,她就是一个字不吐,直直盯着他的眼睛,他被盯得发怵,骂几句就转身走了。此后便愈发把她当敌人一般,她躲开他,他就疑她做贼心虚,她待在他身边,他又处处看她不顺眼。每一个疲惫的,只想早早休息的夜晚,无一例外要被他晚归的摔门声惊醒。
他并不体谅她的疲惫,还一味叫嚷着要吃东西,她忍着怒气起身去给他张罗,他就坐在客厅里,跷着脚玩手机。她看见他那副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把热好的饭菜往桌子上重重一磕,道:“你就不能自已找东西吃吗?没长手吗?”
他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瞪眼看她,骂道:“你他妈再说一遍试试,老子供你吃供你喝还给你供出毛病了。”
静子被他的话激起怒火:“我吃你什么用你什么了,我花的是我自己的钱。”
程冷笑着:“你自己的钱?你的钱不是我给你的。”
静子难以置信地看他:“那是我在酒吧的薪水,你别那么不要脸。”
“酒吧是谁的酒吧?十几年前要不是我收留你在酒吧里打工,你能有今天?我看你就是看上了哪个小白脸,专来挑我的不是,你嫌我老,不如外面的小白脸俊俏,你想拿我的钱去讨好你的姘头,做梦吧。”他越说越气,端起一碗热汤面冲她兜头泼过去。
她抹了一把快要流到眼睛里的面汤,委屈愤恨连同这么多年的不甘心在她胸腔里翻涌。程也不说话了,墙上挂钟“滴答滴答”的声音在安静的屋子里格外清晰,让她觉得仿佛那指针是一下一下打在她脑子里,一圈又一圈,没个尽头,几乎把她的心都熬干了。
这就是她辛苦半生挣到的生活了,她越想越心凉。她以前难道就没有注意到过?他的举止这样粗俗不堪,吃饭的时候毫无顾忌地讲话,她甚至能看到食物在他嘴里是怎样被嚼碎的,喝起汤来,哗啦哗啦的,活像一头水牛,而且他开始发福,腰上的肉一圈一圈摞起来。
她想不通自己当初是怎么爱上他的,这么一个自私,暴躁又庸常的男人,凭什么让十八岁的她甘心把自己的一生搭上去。
她忍不住地生出另一种幻想,如果没有嫁给程,她的生活会不会不一样,她会不会在她最可贵的岁月里,遇到一个不会让她后悔的男孩子,年轻,生动,激发她的热情,像所有爱情小说里写的那样,经历思念,混乱,誓言,挣扎,眼泪与吻,他会拉着她的手走过一条又一条马路,会在夜晚的路灯下亲吻她的额头……她越想越觉得委屈,那一切都离她太远了,她用十多年的时间亲手划下一道深深的渊堑,将自己彻彻底底锁在程的身边。
“如果过不下去,我们就离婚。”静子盯着程的眼睛,前所未有的认真。
她像一根绷紧的弦,已经到了一触即溃的边缘。
“你做梦吧,离了婚让你去找小白脸。”程依旧满不在乎,他没有吃到东西,还生了一肚子气,骂骂咧咧地捡起外套,打算回房间睡觉。
静子闭了一下眼睛,像是被内心的强光晃晕,有个急躁又无力的声音在耳边叫喊,仿佛机器的轰鸣,嘈杂而又不清晰,她不知道为什么拿起烟灰缸狠狠向他砸过去。
玻璃的尖角撞在他的后脑勺上,发出一声短促的闷响。
疲惫的夜色顺着窗台流进来,放逐与骚乱填满她的骨缝,心坎里最后一丝柔软的跳动都已硬化了,她站在荒凉的边上,无须再想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