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
我做了一个长长的梦!
梦里我变成了一个小小的孩童,高高的额头,塌陷的鼻梁,穿着并不干净的粗布衣服,走一步,吸溜一下鼻子,就这样,跟在你的身后。
你背着药包,行色匆匆,奔走在三乡五里之间。
我最喜欢你外出归家,你总是会从衣兜里,掏出许多好吃的,有时是一枚熟鸡蛋,有时是一块糖,馋嘴的我眼巴巴的看着你,等着你把吃的递给我,然后我就开心的笑着,笑得眼睛都成了一条缝,没有擦过雪花膏的脸上,黑黑的,还有几点没有洗干净的脏东西。
由于你是村医,所以前后村子里的人都认识你,顺带着也爱逗我。
哎呀,这不是小静吗?我看看,又长高了,来,给婶子说说,你都哪长的好看啊?
这儿好看,这儿也好看,还有这儿,这儿……我用小手把一张脸指了个遍。
逗我的人就开始大笑起来,随即会给我拿点吃的,也没有多稀罕,反正就是家里平时舍不得吃的东西,那个时候,家家都不是很富裕,我从小都不挑食,不管送什么我都吃的很开心。
冬天的夜里,常常有人半夜里来敲门,你总是迅速的穿好衣服,随着来人出去,由于晚上休息不好,母亲偶尔就会允许你早上晚起,这时候,我要是睡醒了,就去捏你的鼻子,然后你就会做样子朝我的屁股拍一下,这下可捅着马蜂窝了,我一定要拍回来,不然就不依不饶的,不过,每次都是以我的胜利告终。
母亲说,养了三个儿子,没见你这么疼过,也是,三个哥哥瞧见父亲,都乖的小猫咪一样,大气都不敢出,唯独我是个例外,我明目张胆的抢哥哥们的东西,就仗着背后有父亲撑腰。
小时候,三个哥哥常常偷偷的商量,哪天父亲和母亲走亲戚去了,一定好好的报仇,不过,他们没有机会的,因为每次外出,父亲都会带上我的,我还记得,有次,父亲去邻村吃酒席,好像是为人做媒,媒成了答谢他的,按道理是不能带小孩儿的,可是我一直哭,闹着要去,父亲无奈还是带了我一起去,我不能坐到酒桌上,父亲就交代了厨师,往桌上端啥好吃的,都先给我盛点。
我开心的回家后,就看到了三个哥哥幽怨的小眼神。不过,被宠爱的总是无所顾忌。
我爱坐在父亲身边,看他做木工活,他先用墨盒画线,再用锯子锯开大块的木头,我认真的看他用刨子一片一片的刨掉木块不平整的地方,然后用凿子掏出一个一个的隼眼,最后把木柄凸起的部分安进去,一个小凳子就这样做好了。
每次做好一个小凳子,我都要先坐上去试试,真奇怪,小凳子平平稳稳的,一点也不晃。
父亲爱捕鱼,家里有大眼网,也有小眼网,大眼和小眼是指渔网的窟窿网眼大小说的,大眼网是捉大鱼用的,小眼网主要是捉小白条儿用的,偶尔,网破了,我就着迷的看父亲补网,有时我喜欢拿着渔网下面的锡做的网角子玩,网角子就是比较重的,坠着渔网不让它飘起来的东西,父亲一边补网,一边和我说话,他竟然教我撒网,我也真的试过撒网,不过撒的不够圆。
哥哥们因此就有了嘲笑我的借口,不过,我也不生气,因为父亲捉了鱼,下油锅炸的香喷喷的,我只顾着吃了,吃的满嘴流油,随他们爱说什么就说去呗。
后来的我慢慢长大了,要离开家去念书,每次都是母亲为我收拾行李,父亲则在旁边走来走去,不说一句话,可是,我离开家,每每回头时,总能看见父亲和母亲久久伫立的身影。
再后来,我成了家,有了自己的孩子,在父亲身边的时间越来越短,每一次归家,我总能看见他头上的白发越来越多,可是父亲在我心里还是山一样的存在,我总觉得他还可以健健康康的很久很久,却又在不经意间发现,父亲老了,如今的他有时像个孩子一样,依赖的看着我和哥哥,我们交代他的话他都很认真的听着,宛如曾经的我们!
一个早饭后,哥哥打来电话,因为我才生了一场大病,哥哥话说得很委婉,我还是听出了话语里的严重,父亲脑出血半夜晕倒在厕所,人现在在医院,下午手术。
冥冥之中,我觉得我必须马上去医院,我怕去的晚了我就再也不能见到我的父亲母亲。
医院里,父亲安静的躺在病床上,身上插满了管子,他已经昏迷了,我叫他,他也不应,我握他的手,他很有力握住我的手,不肯松开。
医院安排了下午的手术,却在进手术室时前的CT检查时发现脑出血量又增加了,临时又安排了增强CT,确定没有新的出血点,才开始做的手术。
手术室外的等候大厅很安静,没有一点声音,父亲已经进去两个小时了,我抬头看着大屏幕,正在手术中几个字很显眼,大哥和三嫂也都静静的坐在椅子上,因为疫情,父亲的儿女们不能都回来,到处都是雪白的墙壁,还有心情没有着落得我们几个。
手术很成功,我们回到了病房,监护仪一直在亮着,父亲也一直在输液,我们病房没有关灯,我躺在父亲身边的躺椅上,过一会儿就为他活动一下身体,捶捶背,医生说怕他长时间躺着不动,肺感染。
清晨时分,我看着病床上安安稳稳的父亲,心里莫名的觉得心安,我打开热水,帮父亲洗脚,他的左脚还是没有知觉,他头上的导流泵一上一下的起伏着,此刻的我突然想起,曾经幼年的我们,是不是也这样在父亲的照料下一点一点的长大呢。
情况一直在往好的方向发展,三天了,父亲有了知觉,叫他,他会应了,给他洗脚,挠他的脚心,他两只脚都能翘起老高,医生叫他,老王,老王,他会响亮的回答哎,早上我用棉球给他洗眼睛时对他碎碎念,你快点好吧,都端午节了,好了我们赶回家过节,父亲回答我,好!
中午护士输液换了一大瓶,我偷空也睡了一会,估计父亲睡不着,他就用手一下一下的敲着病床的护栏,乍听到声音,我还不知道哪里传来的,后来看见是他,还笑他小孩子一样,就去歇着了。
大哥和我商量,情况也稳定了,我们两个留一个在这陪护就行了,今天晚上他回去,明天我到家歇歇。
事情就是在我们都没有意料的情况下发生的,下午三四点时护士过来安排做雾化,我们刚开始做,父亲突然就很强烈的颤抖起来,医生和护士都跑了过来,没有顾得上换病床,我们就推着父亲从应急电梯到了ICU,当重症监护室的人接过病床,推着父亲离开时,我的眼泪夺眶而出,那是我的父亲,父亲,最爱我的父亲。此刻他躺在病床上,生死未卜,而我却无能为力,什么也做不了。
从普通病房到重症监护室,在漫长的等待后,护士通知我们收拾东西,我一趟一趟的搬运着我们的行李,病房还保持着我们刚离开的情形,病床是歪着的,柜子也被挤到了一边,我扶正了柜子,摆好了病床,窗户开着,风刮过来,白色的窗帘飘起很高,我搬完东西,再回头看去,在这里已经五六天了,一切都很熟悉,只是病床上没有了父亲的身影。
此后的时间,就是坐在重症监护室门前等消息,在那道厚重的门后面,我们的亲人在那里挣扎,我们却看不到他,只能和他一样无助的呆着。
最后的最后,我们带着父亲,和开始一样,坐着救护车回到了家,漫天的缟素,震耳的鞭炮,父亲躺在水晶棺里,我看的见他,却再也无法触碰到他,无法再为他洗一次脚,擦一次脸。
那个晴朗的午后,我麻木的随着送葬的队伍,在嘈杂的古乐声中,送父亲的骨灰入葬,阳光刺眼,我看着那沉重的棺木缓缓落入早已挖好的墓穴中,竟然没有了眼泪,身边有人在说话,农村的白事有很多的礼仪规矩,我不喜欢,但我愿意为父亲一样一样的去做,只因为,他是我的父亲,最爱我的父亲,从此以后,再没有一个人可以像他一样的宠我,爱我。
丧事结束,我一直平静的坚持到丧事三天去舅家卸孝,从舅舅家回来,我躺在了床上,一躺就是二十多个小时,我觉得我已经死过了一次一样,我的悲伤,我的脆弱,此刻才开始流淌,在此后的岁月里,不能触碰,每一个黑夜里,轻轻的提起,都会让我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梦总会有醒来的一天,可是梦里的我舍不得走不出有你的世界,父亲,我想你了…
好长好长的一个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