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笔记:《拉摩的侄儿》
最近看文学史看得有点走火入魔了,随便拿本书都要往时代背景上套,思考不够深入,笔记里写的全是别人的东西,这样不好,不好……每个时代都有黑暗的一面,喷子永远不缺,哲人也永远不缺。至于自己,张嘴就是时代怎么黑暗,人类怎么进步,思想容易固化,而且我的历史与哲学本就没什么水平,远不够格站到历史的层面去评价前人的作品。还是静下心来,写写自己的想法,哪怕稚嫩而愚蠢,也比鹦鹉学舌好一些吧——驻足不前固然令人沮丧,但虚假的成长无疑是更可耻的倒退。
然而仍旧不能因此放松前进的步伐,如不强迫自己更深层次地思考,这一年就真的白过了——这辈子还能有多少个像今年一样的年头呢。
始终要记得,这是写给自己看的。
说是这么说了,但发到公开的地方,总还是怀着别人能看到甚至能称赞一番的想法,写的时候心里想着幻想中的读者,也就不敢把太负能量的东西扔出来。况且,现在去翻以前在QQ空间写的日志,满篇都写着四个字是“无病呻吟”——那倒真是写给自己看的,看得“现在的自己”恨不得把那玩意儿删了,而终究没动手,因为知道“现在的自己”恐怕写不出来了,不如留着(当然,我也不知道“将来的自己”是否又会为什么别的原因把那堆日志删光)。所以结果上,无论目标读者是将来的自己,还是不知道存在不存在的其他人,这里写的都不会是我全部的心理感受了。
当然,这不妨碍我发现某本书里透露的想法和自己很像的时候,拿它为背景写一篇读书笔记(我拗了这么久总算把这篇快要变成日志的东西拗回来了)。
《拉摩的侄儿》是18世纪启蒙时代的法国进步作家,“百科全书派”的代表人物狄德罗的作品,心理学上有一个“狄德罗效应”是他发现的,又称“睡袍效应”,即一个人得到一件华丽的睡袍,就想换个和睡袍相称的床罩,有了漂亮的床罩,又想换一张精美的床,有了好床,就觉得床上睡的老婆是不是不太配套……咳咳,扯远了。
这本书是狄德罗以第一人称对话体写的,描述他与一个具有音乐天赋却游手好闲的无赖,即音乐家拉摩的侄儿的对话,书中的第一人称“我”可作为传统思维的代表,而拉摩的侄儿(其实他的名字也叫拉摩,下文用拉摩指代)则奉行着一套一听就不对,但仔细琢磨起来又说不上是哪里不对的,奇怪观念。
两人的对话由对才能与道德的论述开始,拉摩蔑视所谓的“天才”,并认为在同样(低)的道德水准下,普通人比“天才”对周围的人更有益,随后话题从“完美的人”上升到“完美的世界”,拉摩表现了他的态度:让那最完美的世界见鬼去吧——如果我不存在其中的话。
正常人认为“天才”是重要的,是值得羡慕和称赞的,是为人类的进步带来价值的,而拉摩认为人类思想的进步不如多给我几块钱;正常人认为世界应当进步,应当变好,应当和平,应当完美,而拉摩认为世界变好关我屁事,反正在我活着的时候世界不可能变好,那我死了以后世界变好有什么用?
这话其实在我等P民们听起来,还……挺有道理的哈?
当然,我不会公开这么说的,就像我现在不会再写一堆无病呻吟的日志一样:因为人们总得向社会显示自己是个正常、合群的人,所以我们会谈论道德,谈论进步,即使自己并不赞同。
所以拉摩又说“人们赞扬美德,但人们恨它”。
这种矛盾的情况是如何产生的呢?
是“教育不断地与分子的倾向交叉”,使人们“在人生的道路上歪歪斜斜地前进”——这里说的“分子”,指的是人们遗传自父辈的本能,在拉摩的家族里,指音乐的才能与道德的堕落。
但我们可以把这个狭窄的范围扩大到所有人:第二阶段的讨论围绕拉摩犯下的一个“愚蠢的错误”,即“获得了理智”展开。从前的拉摩,是一个不顾尊严与道德,可以为了自己的利益向他人卑躬屈膝,甚至为非作歹的人,但他(自称)有一天获得了理智,开始重视起尊严,所以被那些拿他取乐的富人赶走,过上了饿肚子的生活。
……哥们儿,你可能不小心吃了伊甸园的苹果。
正经说,拉摩的话表现了人类与生俱来的动物本能不带有人之所以为人的必要因素,例如道德,理性和尊严,而这些东西又是从哪里来的呢?
从教育。
教育为人类带来了矛盾,即本能的邪恶与道德的善良之间的矛盾(所以拉摩肯定是不赞同“人之初,性本善”的),这种矛盾并不影响以不学无术自豪的拉摩,但会影响绝大多数普通人。
那么教育有什么用?如果它只会让人变成虚伪的,嘴上说说道德,心里却遵从邪恶本能的伪君子。实际上,书中“我”义正辞严地批评拉摩嘲笑自己恩人的行为时,被他轻易地反驳了,用的不过是类似俗语“苍蝇不叮无缝蛋”的理论,即所有被人背叛的人,自身也是有瑕疵的。
在这争论之中,拉摩自己给出了答案:既然被恶人所背叛是由于自身道德修养的不足,那么再努力提高自己的道德,到恶人无法涉及的高度便可。
至于这种道德水准是否能达到,就不是我们为非作歹的拉摩该考虑的事了,他说:“良好的教育是什么呢,难道不是那既无危险又无不利的享乐的教育吗?”显然,对他来说带来道德的教育并不必要,他的“教育”和享乐的本能毫无冲突。
事关他自己,拉摩向“我”炫示了他所认为的恶的艺术,他认为“罪恶只是偶尔伤害人,而罪恶的外部特征一直在伤害人”,所以他读莫里哀的作品,只为了隐藏自己与作家笔下的人物同样邪恶的内心(教材上说,莫里哀为了使喜剧的讽刺效果好,将恶的外型描写得滑稽,而拉摩则利用了这一点,反过来使同样具有恶之本质的自己看起来不那么滑稽)。
同时,他又展现了他非凡的音乐天才,再次强化了他身上的矛盾——刚才是谁说自己蔑视天才的,怎么自己就是个天才?既然有如此的天才,拉摩为何不努力?原来他也曾运用自己的才能奋斗,却因意外而放弃,自此丢掉了尊严,成为一个哑剧演员。“我”举第欧根尼的例子表示不用舍弃尊严也可以生活,然而享乐主义的拉摩接受不了清贫的生活方式,对话到此为止。
拉摩的想法真的很平常,如果一个人从没有过这些想法,他大概快成佛了(笑)。然而想法与实行之间的距离很远,作者想必不是为了赞扬拉摩的思想才创作的作品——我并不是要抬高作者的道德水平,既然他已经用自己笔下的人物呈现出了这些想法——是否写一本“劝人向恶”的作品,与创作者的道德水平无关,只与智力水平有关:当作者们意识到自己创作的“劝恶”作品会使世上恶人遍布,而自己也可能因此遭到损害时,这种作品自然也就少之又少了。
而普世价值之所以能广加传播,是由于如果其他人都遵守该价值观,个体的生活会便捷很多——所以无论个体自己是否愿意遵守,至少他一定不会阻止其扩散。综上,我们不必讨论文中的“我”是否真是作者本人的化身,只需知道他也是普世价值的拥护者便足矣。
拉摩是普世价值的对立者,但他的思想之深入,对人性之熟悉,对恶之艺术的追求,哪里像是个不学无术的无赖——他也是哲学家,是作者站在对立角度审视普世价值的代行者。他的存在本身如果是出于教育目的的话,那作者可能是想向读者表明“怎么样?你们有他这么恶出理想,恶出追求吗?没有就别学人家作恶啦!”
不过我更愿意相信这本书原本就不是用来教育普罗大众的(这书在作者生前根本没发表,看来狄德罗跟我一样也觉得这种东西不是写给别人看的),不管是要求绝对无可挑剔的道德高度,还是为了保留尊严选择第欧根尼的生活方式,都显得太过极端——对,作为普罗大众一员的我要像拉摩一样自豪地说:臣妾做不到啊……
那么,作者为何要在普世价值和其反面设立两个无法达成的极端,又让这两个价值观进行碰撞呢?我在这里记录一些“现在的自己”的想法:
首先,道德的提升需要教育的普及,教育的普及又需要生产力的发展,短时间内,生产力不能迅速上升,达到完美的道德不切实际。
其次,动物本能中有社会道德所反对的,也有社会道德所赞同的(例如获得更好生活的欲望促使人奋斗),况且人作为动物无法抹消此本能,一味否认也得不到结果。
所以,通过道德与本能中的共同点,即人类这一族群的保全(道德决定社会秩序,维护生活稳定,本能则以保持族群存续为最高要求),寻找平衡将两者结合起来,是现代社会可以做到的最佳做法。
这种做法仍然有其缺陷,因为道德与本能的本质是分离的,所以在结合点之外的地方会产生冲突,最著名的例子就是道德困境,例如电车难题——不拉拉杆使五个孩子死去,是道德上的正确决定,因为另一道的孩子没有做错,而本能上,动物为了族群的存续,自然应该选择救援更多同族的机会。
需要注意的是,道德困境是出给全人类的问题,而不是出给某个人的问题——某个人自身的情感与他的人际关系会影响其决定,但以全人类为背景,则不存在这种问题。
思考一下,当全人类真的碰上道德困境了怎么办?
嗯,我的答案是,找个人拉拉杆碾死一个孩子,然后“借汝头一用”。
听起来真邪恶是不是?
以全体人类为背景的话,当道德秩序与族群存续产生冲突,以族群存续为优先——人都死光了,自然也没什么道德可谈。而族群存续有了保证(代表多数的五个孩子被救下来)之后,道德又重新进入了考虑范围,所以,有人要为刚才不讲道德的事背锅。
这大概就是《三体3》里说的“失去人性,失去很多,失去兽性,失去一切”吧(顺便一提,个人认为程心的行为并没有问题,对她来说道德与族群存续并没有矛盾——当时书里根本没人确定知道曲率飞船是地球人唯一的生路。我把这件事拿来跟道德困境类比是站在读者上帝视角上)。
《三体》的作者刘慈欣对人性的探讨还显示在他很多其他作品里,例如一个短篇《镜子》里,由于可以窥探一切隐私的“镜子”的存在,人类意外达到了“绝对的道德”,然而结局嘛……这就为我们开启了另一个问题,即无数人追逐的,道德的终点是否可以达到。
有一部Fate系列的轻小说(最近动画化了)叫FA,里面的反派BOSS天草试图以剥离人类欲望的方式实现全人类的救济,同样相似的还有漫画《死神》的终极BOSS友哈巴赫,希望融合尸魂界和人界以达到所有人都不用再恐惧死亡的新世界——作为BOSS,这两位自然都是被打倒了。
也就是说,我看过的幻想类作品中,似乎没有人对道德的终点持乐观态度。当然,以几个通俗作品创作者的想象来推断世界的结局显得荒谬了些,但狄德罗并非没有相关的论述:书中“我”与拉摩少有的几个达成共识的事情中的一件,就是“完美的世界”放弃了人类自己这件事,拉摩的看法上文已述,而“我”的回应是“如果世上一切都是优秀的,便不会再有任何优秀的东西了”“没有人不是像您这样想,他们在对现有秩序进行批判的同时,却没有意识到它放弃了自己的存在”——个体能否达到道德顶峰暂且不论,但如果全人类达到了道德顶峰,那个世界就已经不属于人类了。
此段落表明了他对道德终点达成之结果的认知,而更重要的是他以拉摩这一形象表达出的,对普世价值反面之内涵的深入思考——后一件事更重要,人们想象道德能达到的极限时,很少考虑动物本能所起到的作用。
打个比方,“完美的世界”是太阳,人类社会是地球,对道德的向往是引力。地球并不因为引力的存在一头朝太阳扎过去,而是以永恒的轨道绕着它转圈,这是因为初速度与引力的方向垂直。人类诞生的瞬间是刚刚从动物进化为人的瞬间(如果真有这么一个“瞬间”),这时决定的“初速度方向”,自然不会是朝向之后才逐渐建立起来的道德体系,而是动物本能需求的生存,如前文所述,生存与道德本身有共通之处,所以这两个方向并非相反,而是垂直,那么在没有外力干扰的情况下,这种匀速圆周运动会永远持续下去,人类永远不会达到完美的世界。
换言之,你想要完美的世界,需要给地球赋予一个新的方向。无论是“镜子”的研究,还是FA里的圣杯,或是“全知全能”的友哈巴赫,都代表了一种远超人类能力的力量,就像是从宇宙中突然给地球来了一脚,把它踢向太阳。
于是道德与本能,人性与兽性的问题,变成了生产力的问题,即人类是否能为社会施加一个趋向完美世界的巨大外力——好,再看我这一大段里的第一句话,咱又绕回去了,而且这回对生产力的要求更TM高了,而且的而且,这世界完成之后,人类就不再是人类了。
那我们是不是跟拉摩一样放弃治疗算了?
我不知道。
大刘,东出,久保也不知道。
就算是狄德罗,想必也不知道。
思考。
不要停止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