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到的桃花
20岁的林小乐在C市一所传媒学院念大三。暑期实习，她得到了《地铁周刊》的面试通知。面试那天，她特意穿了件胸前印着地铁图案的手绘T恤。T恤上绘的是新开通的2号线地铁，因为其粉红主色调和车厢内系列卡通元素，很是引人注目。哪想到，事情就坏在这件T恤上。
装着T恤的包裹是早上才收到的。因为赶时间，林小乐匆匆扫了一眼便套上了身，因此她确实没注意到，衣服上的车厢颜色是玫红，而不是粉红；连接门侧的吉祥物图案张冠李戴成另一条线路。车头的灯并非其特色图形……这在面试她的主编看来都是原则性大错：“作为一个最需要严谨、细致的职业，你对这些都缺乏敏锐度，我怎么能放心把工作交给你？”
林小乐就这样失去了这次实习机会。怒火中烧之下，她回到宿舍第一件事就是打开淘宝，狠狠给了手绘T店家一个差评。
很快，林小乐的阿里旺旺对话框就被一个叫做“沈煊”的ID刷屏了。但沈煊输入的都是表示歉意的话，也没提叫林小乐修改差评的事，只说这次下单时间太急，过两天他重新绘一件寄过来，免费。这倒让林小乐不好意思起来，回话说不用麻烦了，想了想还是传了几张自己随手拍的2号线地铁照片过去，说道：“不过做实物手绘的话，细节还是很重要的。你这个一看就是没有素材，随手画的。”
沈煊先是大大称赞了一番这几张照片的拍摄手法，在知道摄影师是林小乐后，更是激动地说：“你有没有兴趣给我拍素材？我想做一批关于城市的手绘T。”
林小乐简直是下意识就答了一声“好”。同学院的人都知道，林小乐是个不折不扣的摄影迷。她吃得简单穿得朴素，省下来的生活费用来买单反相机，平常只要一有空，就扛着相机大街小巷地钻。几年下来，照片拍了无数，大小赛事也参加了许多，可惜全是泥牛入海。连林小乐自己都开始怀疑，她是否在这上面毫无天赋？沈煊的力赞，简直像给她打了一针强心剂，于是一口答应下来。
市里一个百年游乐场正要拆迁，林小乐赶去拍了那栋民国风格的建筑，有些忐忑地发给了沈煊。没两天，她果然在沈煊的淘宝店里看到了绘着这个图案的T恤。上架才半天，两件T恤就被人拍下。一直悄悄盯着动态的林小乐松了口气，上线恭喜沈煊。沈煊发过来个笑脸：“多亏你拍得好！”
就这样，他们开始了合作。林小乐拍照片很有自己的风格，而沈煊的画技极高，想法也是天马行空，林小乐提供的照片素材经他一加工，吸引力更是倍增。
两人熟悉后，林小乐才知道，沈煊居然和她同岁，却没有上大学，算是早早踏上了创业之路。林小乐跟他开玩笑：“创业不都是一个人要当十个人用吗？你怎么还舍得花钱请个拍照的？”沈煊也笑：“因为我比较喜欢你的眼睛啊，可以看到我看不到的那些东西。”
喜欢。明明那么长的一句话，林小乐偏偏一眼就看见了那两个字。她的心口跳了一下，那种陌生的甜蜜情绪，大概就叫喜欢吧。
周五晚上，同宿舍在都市报实习的女生，拿回来几张艺术馆的票。林小乐看了下，有一位沈煊非常喜欢的法国画家的画展，这在国内还是首站。她犹豫了许久，终于还是鼓起勇气给沈煊打了个电话。尽量装作随口一问的样子，问沈煊有没有兴趣。沈煊似乎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答应了。
约会这天林小乐特意翻出条压箱底的红色裙子，头发精心吹卷，甚至还化了个淡妆，提前半个钟头就到了艺术馆门口。面前每走过一个人，林小乐的心就要悄悄跳一下，直到一个身材修长的男生微笑着走过来：“林小乐吧？你好，我是沈煊。”
沈煊长得很帅，现实中的他和网上一样谦逊温柔，会主动帮林小乐拎包，拉椅子，适时递上纸巾。每一幅画他都认真去看，并不时低声跟林小乐讨论，足足在艺术馆呆了三个半钟头。
出门时正是晚饭时间，林小乐却拒绝了沈煊请吃饭的邀约，只淡淡笑了笑：“不好意思，耽误你的时间了。沈煊他……不必这样的。”男生一愣，笑得有点发僵：“啊？”
林小乐叹口气，看了看男生的手：“哪个画画的人会留这么长的指甲呢。而且……我听过沈煊的声音的。你们虽然有点儿像，但到鼻音时却差别明显。”
林小乐终于明白，原来沈煊，是不喜欢她的。要不怎么会连见一面，都要找别人来敷衍。只是与生俱来的温柔，让他连拒绝也不会。
沈煊当晚就发了条短信过来：“对不起。”林小乐打了许多字，又一个个删掉，最后调皮地回了句：“没关系，反正我还是看了个帅哥，也不亏。”这事就当做玩笑晃过去了。接下来的日子，两人仍然一个拍一个画，合作得天衣无缝。
转眼半年过去，林小乐毕业在即。同学们都跑人才市场跑得满头汗时，她却突然收到上海一家旅游杂志的邀请。原来是她给沈煊拍的系列片子中，投出去的一部分获得了其摄影总监的青睐。这家旅游杂志在全国类型杂志中是佼佼者，开出的待遇也很不错。林小乐却犹豫了两天，最后还是问起沈煊：“你觉得我该去吗？”
沈煊那边静了五分钟，回过来的却只有一句：“大摄影家，以后我用不起你的片子啦。”
这就是间接的回答了。他不留林小乐。林小乐想过，只要他说别去，她一定毫不犹豫地答应。可是沈煊，他从来就没有想过要她留下。林小乐知道自己应该死心，她答应了那家旅游杂志的邀约，买好了最快一班航班的机票。然而临走前，鬼使神差，她还是绕了大半个城，来到记忆中淘宝店的那个发货地址。
林小乐站在凌晨五点的黑幕中，拨通了沈煊的电话，再按断，发过去一条短信：“沈煊。还是想最后说一次，我喜欢你。我走了大半个城市，站在你的楼下。你能不能走下三层楼梯，来到我的面前？我只有一个钟头的时间。一个钟头你还不出现，我就知道答案了。”
黑漆漆的楼宇中，三楼的窗口突然亮起了灯。那一刻林小乐简直要流下泪来。然而五分钟，十分钟，二十分钟，四十分钟……直到一个钟头过去，那盏灯始终亮着，但沈煊，他始终没有下楼。
转身，泪落。林小乐拦下的士直奔机场。她想，这一段无果的单恋，她走得何其卑微。是时候终结了。
毕业八年后，林小乐重回C市，作为特约嘉宾参加母校的50年校庆。这些年她在严寒的南极拍过千年冰川，又在北极捕捉过永夜；在3000米的高空记下峡谷的咆哮，又在幽暗的深海对瑰奇珊瑚群按下快门。她终于实现了年少时的梦想，成为国际上都颇有盛名的摄影师。都说她胆大包天，哪里都敢去。只有林小乐自己知道，对C城，她始终近乡情怯。
回到C城的第二天林小乐出门散步，未婚夫陪在一边，夸张地叫：“天啊，你穿了件什么衣服？”
是松松垮垮的一件旧T恤，和她如今风情万种的气质格格不入。洗得发白的棉布上，绘着细瘦稀疏的大片枝桠。并不好看，甚至有些突兀。林小乐却记得那一年，她站在城郊初开垦出的一望无际的田地上，听人介绍：“这一百亩，种的都是桃花。只要三年，就能开花。”她心一动，举起相机，镜头里是光秃枝条，她想的却是十里桃之夭夭。
沈煊绘了这件T恤，店里唯一一件卖不出去的T恤，最后成为她一人的独一无二。
小吃店在放电视，似乎是本市一个创业节目。未婚夫敲敲她的肩，惊呼：“好漂亮的男人。”林小乐一愣，回过神来，果然，屏幕上的受访者有着令人惊羡的五官，屏幕下方打着男人的名字：沈煊。
然而真正让林小乐呆在原地的，不是那个人似曾相识的声音，不是大屏幕上那个和八年前淘宝店一模一样的公司名字，而是沈煊他……坐在轮椅上。
主持人正在问：“七岁便瘫痪，这是否从精神上摧毁了你？”
沈煊静静地微笑：“不会，那时我还没有精神。灾难它来得太早，扑了个空。”
林小乐觉得有风吹过，现实的一切突然变得极其遥远，而久远的过去突然无比清晰。她想起了沈煊画的那列糟糕的地铁；沈煊说：“我喜欢你的眼睛啊，可以看到我看不到的那些东西。”沈煊无法来赴她的约会；沈煊亮着三楼的灯，可他……走不下来。
主持人还在继续问：“那有没有哪个时刻，特别恨自己残疾这回事呢？”似乎静了很久，年近而立的男人轻轻叹了口气：“有的啊。我喜欢的那个姑娘，她就站在楼下，说，只要你走下来。可我，连这样一件简单的事都做不到，又有什么勇气去留下她呢……”
林小乐怔怔低头，才发现胸前大片枯枝上，不知何时已被泪水沁湿。然而桃花，是永远不会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