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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梦依稀 | 琉璃脆

2017-10-19  本文已影响899人  这是上林姑娘
从前,我读过一篇苏童的文章,关于童年,他说:”童年的记忆非常遥远又非常清晰,从头拾起令人有一种别梦依稀的感觉。“恰好,我正有一段往事,和一桩梦。

那应该是一个午后。

冬天的日光,透过厚重的云层、穿越微细的尘埃散落在街道上。整个世界仿佛从老照片中走来。

人潮的尽头,一阵木板车的声音——吱呀吱呀,由远及近。

那不是一辆常见的木板车。木板被几个小轱辘撑着,前边蹬车的男人像骑在小板凳上,腿脚根本无法自由伸展。木板晃晃悠悠,盛满了杂物。一个小女孩坐在杂物堆中,短发,一左一右梳着两个小犄角,穿一件被洗得几近发白的粉棉袄。那棉袄并不干净,袖口处黑漆漆的,女孩右臂搭在一台方方正正的小电视机上,手里攥着一条漂亮的手串。

我知道那是一条琉璃手串。

小木板车吱呀吱呀从我身边经过,我站在甬道上,看它摇晃的十分厉害,担心下一刻就会倾倒。

那女孩攥不住那手串的!我想。

突然,车子果真剧烈的颠簸了一下,我的心瞬间揪紧了。我看到,那手串从小女孩的手中划出,坠到柏油路面上。橡皮筋断裂,一颗颗七彩的琉璃珠啪嗒啪嗒打到地面上,它们争相落地,错落弹起,在日光下映射出缤纷色彩。

小木板车吱呀吱呀远去。

我站在甬道上,泪水盈于眼眶,再也看不清那满地破碎的色彩,以及木板车上,那对父女远去的背影。

剥落的墙皮,斑驳的红砖块,顺着胡同口朝里望,最先看到一个石房,里外各一个口,这是一处公共厕所。扎着两个小犄角的短发女孩出现在胡同尽头,之后蹦跳着一左拐就不见了。

她回家了。

我跟过去,顺手从墙檐上揪下一根爬墙藤的茎叶拎在手里把玩。这户人家的墙头低矮,一年四季有越出墙头的花草,我每次经过都要摘下一根把玩。

轻轻推开铁门迈进去,我的发顶几乎触到门框,门上剥落的铁漆,是经年的痕迹。记忆中这铁门应该很大,我得用双手使劲推好几次才能推开。推开后跳进院子,再用身体把门撞上。

然而如今看来,它竟是我有生以来见过的最小的门。

我走到院左边的主屋门口,余光正好瞥见对着铁门的那把大藤椅,小女孩手捧着一只小鸡正模仿着姥爷的样子在大藤椅上一摇一摇的。我料想没多久小鸡仔就会被女孩甩出去,这将是葬送在她手中的第三只小鸡,而躲在角落里啃小米的那个唯一幸免的小家伙会在几天后被送人。

我拨开门帘,探进屋,蹲在饭厅地板上揉红豆的姥姥笑着说:“回来啦!一会儿吃豆沙包,快去洗手。”我还未来得及有所反应就被一阵熟悉的声音吸引了——

“一九二九不出手,三九四九冰上走,五九六九沿河看柳……”

姥爷坐在大屋的书桌旁,正耐心地听小女孩背诵新学的儿歌。姥爷利落的短发是黑色的,眉眼温和带笑,他能写一手好字,而且很有学问。小女孩从小到大都很崇拜他,即使多年后他已满头华发,口齿不清,手脚不灵。

我走到里屋,眼前是一排组合柜,由南顶到北。这是一个神秘的大宝藏,在这里,小女孩几乎每天都能发现许多新鲜玩意。

南边有一个橱窗柜,女孩又站在那欣赏着摆在里边的小物件了。听说这些都是姥爷出差从外地带回来的。姥爷去过深圳,去过海南,还去过许多孩子的脑袋根本记不住的地方。看到这些,她便猜想姥爷一定是个厉害的人物,有许多见识。

她观赏够了就去翻姥姥的针线柜,那里已然成了她的玩具箱。有一管青色的口琴,有爸爸给买的塑料项链,甚至还有在某一个仲夏夜捉来的萤火虫,有骑完自行车和小伙伴们捕获的草绿色蜻蜓,当然,最有意思的是姥姥给她做的纸“旗头”——那种《还珠格格》里,小燕子和紫薇戴在头上的好看的装饰。

她喜欢姥姥,因为姥姥最懂她的心意,永远会在第一时间把她想要的玩意递到她手边,包括那条琉璃手串。

我看到,当小女孩翻到手串时,她的眼睛一亮。她把手串套到自己手上,然而手串很大,她的小细腕子完全撑不起来,她却毫无在意。

多漂亮的珠子啊,对着太阳一照,整条手臂都是色彩——红色,黄色,绿色,蓝色,紫色……

“姥姥,我妈妈怎么还不回来呀?”

姥姥给小女孩掖掖背角,将她搂得更紧些,“一会儿就回来啦。你快睡吧,你睡了,你妈就回来啦”。

“姥姥,妈妈不会出什么事吧?”

“不会,快睡吧。”

“我要等妈妈回来,我不困。”

也许,等母亲深夜归来,她会亲亲女儿的额头,因看见女儿甜美的睡颜而满足轻笑,之后,安心的到隔壁小屋休息到凌晨五点再去上班。只是,女儿等不到那么晚,她早已在自己“妈妈、妈妈”的喃喃声中进入梦乡,到梦中和日日思念的妈妈见面。

小小的她一次也没有等回她的母亲,没有感受到母亲落在她额头的亲吻,也没有看到母亲满足的笑意。

有一个傍晚,她奔回家的时候,母亲已经回来,她兴奋的跑过去围着母亲转,不停地问:“妈妈,妈妈,你怎么回来得这么早?”

母亲不耐烦,“去,一边玩去。”

她看到母亲在翻她的玩具箱,有些心慌,拽住母亲的手腕便往门外拖,“妈妈,你跟我玩吧”。

“玩什么玩!”

突然,母亲站住不动了,孩子发现母亲正盯着一串五颜六色的东西看。她瞬间定住了,一动也不敢不动。

她知道母亲要发脾气了,那雷霆的怒火已在眉心跳动。

“哪来的?”

“……”

“哪来的?”

“姥姥给的。”

“你姥姥把它给你了?”

“嗯。”她在说谎。那是她从姥姥的六边形小“宝盒”里顺来的,她五岁的小脑瓜告诉自己,这东西姥姥是不会给她的,但她又向自己催眠——只要是她想要的东西姥姥都会给她,这一个也不会例外。于是,她理所当然将这条琉璃手串据为己有了。

夜幕笼罩下的小院子再无往日的平静。女孩哭喊着躲避母亲手中的木棍,但是,任凭她怎么喊都喊不熄母亲的怒火,任凭她怎么躲都躲不过母亲手中无情的木棍。

“我要爸爸,我讨厌妈妈!讨厌!”

“爸爸——爸爸——爸爸快来!”

“爸爸带我走!爸爸——”

女孩开始喊爸爸,不断的喊。

她要离开母亲,这个母亲是魔鬼,早出晚归很少见面,她不会对女儿笑,却会打骂她。

手被打肿了,整个手背都红肿的鼓起来了。女人被姥姥姥爷拉开,痛苦的埋头哽咽。

夜已深,女孩走出村子,沿着马路往远处疾走,她要去找爸爸——那个会对她温柔微笑的人。

“叶朵——”

“叶朵——叶朵——”

“回来——”

追上来了,那个愤怒的声音追上来了。

五岁时,女孩不明白,为什么这样无情暴躁的母亲会令自己日夜期盼,盼她早早归家,盼她不要出事。

自己真傻,这样的母亲值得她日夜挂念吗?

那时候北京闹沙尘暴,我无法判断是哪一年的哪个季节,总之,眼前的这些片段遥远得仿佛并不真实。

夜很冷,风很急,母亲拽着女儿的小手,女孩攥着琉璃手串,俩人一步一步迎风直上。那是一个铁道桥,桥边站着一个长发女人,黄色路灯下,发丝飞扬。

一个男人走过来,揽住女人的肩,两人相拥几秒,传递完彼此的热气后便手挽手朝一座工厂宿舍走去。

静静看完这一幕,母亲转过身,牵起女儿的手,母女俩沿着来时的路离开。

那是一个下午,午后并不温暖,北风呼啸,天空中尘土与垃圾齐飞。

也许是在某一座机关的办公大楼前,母亲紧紧搂住女儿的头,女儿则双手紧紧抱住母亲的腿。旁边是父亲,这一次,父亲没有笑。

琉璃手串被女孩放在父亲的大衣口袋里,这一次没有攥在手中。

他们一家三口在这里站了很久,久到这个世纪都要结束了。

千禧年前夜,炮竹声还没有响起来的时候,父亲骑着一辆自行车来到女孩姥姥家,将女孩接走了。

从此,女孩再没有回过那个村子。姥爷的摇椅,姥姥的针线箱和她的假“旗头”都不知遗失在岁月的哪个角落里了。

很多年以后,坐在满头白发的姥爷旁边的、已经是一只耳朵全聋的姥姥,握着女孩的手轻轻地说:“那个琉璃手串是你爸妈恋爱时,你爸送给你妈的。”

“对,我见妈妈戴过!我有印象的。”

姥姥微微一笑,叹息,“后来,他们分开那些年,我怕你妈伤心就收起来了”。

谁知,那串惹人伤心的珠子竟被女孩捡出来玩,还到处拿给小伙伴炫耀,接着,整个小村都知道叶朵有一条漂亮的琉璃手串。

手串的来历,同样整个小村都知道——早在叶朵还没有出生的时候。

那是一个英俊的男人爱上一个漂亮女人的故事,他们很快就开始浪漫的热恋了,男人太爱女人,就送给她一条琉璃手串定情。彩色的琉璃珠套在女人的皓腕上璀璨动人,正如那个时候的女人。

那个呼啸着寒冷北风的下午,一家三口是去离婚的,只是,民政局没开门,婚没有离成,男人摸到了口袋中的琉璃手串。

叶朵喜欢那条手串,但并不是喜欢它被藏在姥姥六边形小“宝盒”里的样子,而是喜欢它被戴在母亲手上的样子。五岁的她,只是一个臭美的丫头。

在那个想去讲和的千禧年前夜,男人带着琉璃手串,骑车奔到十多公里外的纺织厂想去接女人下班,可是,女人当天却提早离开了。下班的时候,眼神温柔。

同事问男人“你怎么来这啦,她去找你了呀!”

夜渐深,男人顶着风往回骑,他要赶上她,跟她一道接了女儿回家过年。

风渐大,他骑不动了,便跨下来推着车子一步一步迎着风硬走。他想,这么多年,十多公里的路,这么大的风,这么深的夜,她就是一个人骑着车子赶回家的呀。

一个女人,她要多么辛苦才能回到家?

最后,男人没有接到女人。在这个世纪即将终结,而人们热切期待的新世纪即将到来的时候,他带着女儿,赶往另一个地方,为他辜负了许多年的女人处理后事。

那个在百忙之中仍不忘给女儿买小鸡仔的母亲,那个在痛苦愤怒中担心女儿走丢的母亲,那个看着女儿日日把玩令她伤心之物而不再责备的母亲,最终,在幸福到来的前一刻,永远的离开了。

也许,她是终于扛不住那呼啸的北风了,才会在疾驰而来的货车前毫无躲避之力。

可是姥姥明明告诉叶朵,母亲在每一个深夜拖着满身疲惫赶回家后,倒在床上埋头哭泣时,总不忘说一句:“无论如何我要回来守着她”。

而这个时候,她就这么走了,这一次,她舍得她的叶朵吗?

一切恍然如初,我仍怔怔的站在甬道上。泪水滑落的时候,有路人在旁边交谈:“哎,那父女俩怎么了?”

我一抬头,那早已远去的父女竟蹲在路边捡拾满地的琉璃碎片。

短发的女孩扎着两个犄角,袖口处黑漆漆的没有人为她清洗。

旁边人还在问:“那孩子怎么了?”

那女孩的眼中有泪,我轻声说:“她的母亲不在了。”

“你怎么知道?”

我再也忍不住,蹲下身子嚎啕大哭——“因为,那个女孩就是我!”

“你做梦啦?”

“嗯,梦见一个父亲用木板车把女儿拉走了。”

“卖身葬女儿呀,怪不得哭的这么厉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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