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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雄迟暮

2016-10-25  本文已影响658人  陈观南

唐代的边塞,常常是冷峻的诗意。

打马荒原,敻阔的空间令人陡生孤独。大漠孤烟,长河落日,王维也在这雄奇的塞上品咂到孤与落的寂寥。夜晚,月亮浸寒篝火,铁衣辉映朔光,士卒听风啸,看天云,闻火气,念乡音。他们和很多年前的人们一样,重复着听、看、闻、念。滚滚沙尘中的闭目沉默,变成苍凉悲慨的史诗。伟大诗人王昌龄,捕捉到了浓稠的历史气韵,写下了家喻户晓的诗什: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
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他为历史绵延而叹,国家安平而叹:为了劳苦的人儿,为了思念的亲眷,快快让大汉的卫青、李广那样的将军到来吧。

顺着他的渴盼,我们回到了西汉,回到了那时的边塞,回到了卫青、李广的身影前。当我们纵深李广的生命,又有了几分沉重的感喟。

匈奴人把“飞将军”的称号送给李广时,他们非常畏惧,因为民族对立,政治对立,文化对立,他们与之格格不入。但是,我们又看到畏惧里又饱满了匈奴人眼中的羡慕与赞叹,他们渴望这样的人物,他们为李广的战力深度折服。匈奴王也要生擒他,窃想他最好换个民族。

他不会更换民族的恒心,正如其不愿苟全的决心。他是战场上的英雄,又是政治下的败寇。两千年来的褒贬,争议着这两个身份。成与败,是两种眼光的互蔑。文学眼光仰望他浪漫的英雄悲剧,政治眼光俯瞰他狭隘的个人主义。我们任何一方的落足,都将让历史偏激失重,折中又落入轻薄的泥潭,对李广不公,对汉武帝也不公。不少人讨巧的历史观,在李广这里遇到了难题。

历史的情绪,也由此凝重起来。

李广是个浪漫的将领,他对生命的激情超出卫青一大截。

卫青尽管是大将军,为人奴仆时的平实稳厚却是他人格的基调。人不忘旧本是好事,它随时提醒自己最初的模样,随时保持谦恭之心,彬彬待人。但是,他陡然的机遇并不构成翩翩自信,这种机遇面临三个层面的压力:发生概率小、社会认可低、统治期望高。卫子夫偶然被汉武帝宠幸了,他也顺着裙带关系晋升到上层,而且由汉武帝创造机会,不能失败。他目睹了那么多官员的罢免与升迁,感觉到的是声名虚浮,权术运作的可畏。汉武帝极文极武,他不得不战战兢兢,老老实实。

李广不同,他出生行伍世家,骨子里流淌武人的英雄情结。世代善射,他的猿臂猛力我们都知道的,以石为虎,曾把箭簇射入石棱,后来,卢纶还写了一首《塞下曲》赞赏射术:

林暗草惊风,将军夜引弓。
平明寻白羽,没入石棱中。

自己骁勇善战被人称赞。初任汉中郎,连孝文帝也叹息说道:

惜乎,子不遇时!如令子当高帝时,万户侯岂足道哉!

如果是在刘邦打天下的时期,万户侯也不足为道。可想而知,他当时多么自豪,他脑袋里闪过封侯的念头,闪过曹参、韩信的身影,他的精彩才刚刚开始。

景帝时,随周亚夫平定七国之乱可表拳拳之心。走马上郡、陇西、北地、代郡、云中等地,惯看塞外秋色,匈奴不敢近击。只要他在,边陲一派肃静。两次遇险,以才智化干戈,最终平安回营,尽显独立的英雄情怀和阳刚的人格之美。

吴起“卧不设席,行不骑乘”已够仁义,但他却要等士卒饮足餐饱才动炊食。他简洁了微效的军队建设,重中之重采用哨兵,相比按部就班的程不识,战士更乐意在他麾下,枕戈待旦。

李广的活力是勃发的,他的生命力在长久的边塞生活中雄健,性格也在与卒患难后格外温和。但是,侯位没有离他更近。这些以为会有的东西,都成了灯火幽幽的斗室中,与方士王朔夜谈的长叹。

王勃有恨,在《滕王阁序》中叹曰:

冯唐易老,李广难封。

其实,我倒认为李广难封之由,也是因为他老了。这种老不单指肌体年岁,而是精神的早衰。

一个人的精神底座,不惑之年业已奠定。我们知道,李广的名望,是在文景之治的时代风格下显露的。两代君主对内修生养息,以黄老的无为而治为准绳,天下从征伐时代留下的疮痍逐渐愈合伤口,转而复兴生机。对长城外的匈奴,防御性质的策略也出于对内的考量,于是指派公主和亲,对外没有较大的战争。李广屡以力战闻名,虽然胸有韬略,但他的军事视野却被这种方针限制住了。

到了雄才大略的汉武帝,时代气氛产生巨大变化,更化前朝,改制新邦。为了这个时代,先帝已筹备了近半个世纪,而汉武帝着手操作,大一统的秩序与运作,使国家更上一层。我们可以看到,他的任命对象,都具备新的时代精神。为了彻底解决匈奴之患,从防御性质转变为反攻,他更需要新的豪迈气魄,荡开大漠的路径。

此时的李广,已过了不惑之年,我们可以想象到他和血气方刚年轻人精力、接受力的差异。而这种军事气象的转变,对于他来说又是打击性质的,故有的认识在这个时代战略中龃龉非常,长驱千里的新战场,需要新的军事眼光。他的时代,已随景帝去了阳陵。他的神话,也将在未来凋零。

汉武帝的一统,不光社会局面,还有规范框架。我总感觉到汉武帝的刻薄寡恩,但他又是为一国的长久稳定做出的倾偏举措。匈奴之患到了汉武帝时代刻不容缓,因此他对将领的要求也非常苛刻。可是,那些将领并不深知大漠深处的环境,而且摸索探知的成本出奇之高,每一场战役的成败都牵动着大汉的生力。复杂局面下的重重矛盾,汉武帝不得不采用强硬的军法,保证国体的运作。

李广在文景时代展露的自由与浪漫,到了新时期不再适用,这个时代没有多少探索的时间,每次战役动用的人数较之文景时代悬殊甚大,而李广不能再用旧日小仗方法应对新的战争局面,简易的军队管理也不能弥补新战略下的建设问题。

漠北大战,将政治裁决、军事分割的历史处境完满的呈现,也把李广的英雄迟暮之概在万里沙碛中剥脱孑立。

汉武帝在大军出发之前,暗令卫青遏制李广的出征位置,精兵也没有在李广帐下,不能不说是基于李广的切身安排,“以为李广老,数奇”,是结果的评价,也是中肯的评价。

我叹息李广确实老了,他的成功并没有在重整山河时期得到延续,霍去病出奇致胜,而自己却屡受挫穷。他困在过往的时代需求中,也困在必须的战略部署内。

李广让我有冷峻的惋惜。

过往已成云烟,新气象下纵然无法适应,仍愿身先士卒,重振“飞将”身影,但没有如意。自辞其位,大将军卫青派长史传达死命令,他愤愤不平,与右将军赵食其合军出东道。一条迂远的路,一片水草贫瘠的土地,因为没有向导,大军迷失在荒原之中。失去了这支力量,对匈奴的打击折扣不小,单于遁逃,漠北之战结束。

卫青凯旋,李广成了迷路的罪将。他派遣长史等军法官吏,带上酒水送到李广身边,问一问行军迷路的过程,好向汉武帝汇报。卫青也很无奈,一畏武帝之威,二恐伤广之心,但这个程序必须要做。

李广是大仁大义的,他知道军法如山,知道自己犯下过错,无言以对。卫青急忙推错到李广幕府人的身上,想替李广开脱,结果李广响亮地开口了:“诸校尉无罪,乃我自失道。”

那晚,他喝了很多酒。他想起孝文帝的美言,七国之乱的赤忠,陇西坑羌的过失,想起“汉之飞将军”的荣誉。对着营帐,醉里挑灯看剑。英雄白发,数十载戎马生涯,在深寒的月光里冻住,凝固,告结。

回到军营,他召集所有将士,说了最后一句话,如泣如诉,如歌如啸,极悲凉,极苦闷:

广结发与匈奴大小七十余战,今幸从大将军出接单于兵,而大将军又徙广部行回远,而又迷失道,岂非天哉!且广年六十余矣,终不能复对刀笔之吏。

遂引刀自刭。

这是一场伟大的悲剧,文学无法透视,政治无法透视,历史也说不清道不明。从此,他留下来了,活在桃李成蹊的哀悼中,活在历代名将的崇敬里,活在文人诗客的字行间。

我想借王维《老将行》中的几句诗作为本文的结尾,告慰壮志难酬的白发英雄,向这段云诡波谲的大历史,吐一口浓重的叹息:

自从弃置便衰朽,世事蹉跎成白首。
昔时飞箭无全目,今日垂杨生左肘。
路旁时卖故侯瓜,门前学种先生柳。
苍茫古木连穷巷,寥落寒山对虚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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