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在襟上的祝福
片段【3】:故乡的记忆已经很模糊了,我坐在车上,后视镜里的老屋越来越远,成长的画面,离家的场景,都浮现在我的脑中,在村口的拐弯处,我看了一个人,是他,我又惊又喜,跳下车来......
故乡的影子已经有些模糊了,我坐在车上,后视镜里的老屋也越来越远。成长的画面,离家的场景,都浮现在我的脑中。
别在襟上的祝福01
在村口的拐弯处,我看见了一个人,是他,我又惊又喜,跳下车来......
他正站在离路边不远的工地上,两只手交叉着放在腹前,不时在微微点着头。他的身边围着七八个人,有的手里拿着一叠图纸在比比划划,有的拿着相机在拍照。
他还是那么清瘦而挺拔,侧面看上去,藏青色的半身风衣下,没有中年人明显发福的痕迹,只是头发已经没有当年的浓密而黑亮。
隔着二十年的岁月,我依然还能在一群人中一下子就能认出他来,看来,那坛十几年光阴酿成的老酒依然还有些后劲儿。
二十年了!我们已经二十年没有见面了。
关于他所有的消息,我都是“听说”。听说他毕业后回到父母身边工作;听说娶了妻生了子;听说从了政,这些年仕途还算顺畅。
最近一次,是听家里人说,半年前,他调来我们这个县级市任副市长,分管城建工作。今天,他出现在这个工地上,看来也是为了正在进行的城区扩建的征地拆迁工作来的吧!
我站在路边,不由有些出神。或许是路边突然停下了一辆出租车,还走下一个裙发飘飘的女士,引起了他身边人的注意,或许是我的眼神太过于热烈而有了某种穿透力,反正本来聚精会神听汇报的他,突然就朝我转了一下头。
他看了我一眼,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向身边的人说了一句话,就迈步向我走来。工地上坑洼不平,让他的脚步显得有些急促和踉跄。他一边走,一边向我挥手,不到百米的距离,他几乎三步并作两步。那一刻,看得出,他和我一样有些激动。
初春的风沙有些大,我的眼晴好像进了点什么。我眨了眨眼,努力把自己调整成眯眼微笑的样子。在他的眼中,这副神情不知道是个什么鬼样子。但是不管是什么样子,估计他嘴里、心里都不会说些什么。就像当年一样,无论我多么耍宝作妖,甚至故意捉弄他,他都只会宽厚地笑笑,从不跟我计较什么。
“听说你最近要回国,究竟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不通知我去接机?你这是打算去哪儿?”
不等我回答,他一连串的问题向我抛来。他一边问,一边习惯性地向我伸出手来。我也只好伸出手,轻轻地和他握了握。他的手还是那么温暖,一如当年。
“今天下午五点的飞机飞伦敦,现在赶着去高铁站。是前天回来的,本来打算多呆些日子,和大家都见见面。结果,昨夜接到公司电话,有急事需要回去处理。择日再聚吧!好在临走前还能见你一面。”我微笑着,逐一回答他的问题。
“机票不能改签吗?总得一起吃顿饭,说说话。中午行不行?吃完饭,我开车直接送你去机场。”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急切。
“不用了,万一赶上高速堵车,开车可能就会错过今天的航班,直飞伦敦的下一个航班,就要等到后天了。现在能见个面,已经很好了!”我连忙说。
“这次回来,是特意为了赶回来再看一眼?”
“是啊,我不远万里地回来,就是为了再看一眼老屋,还有那棵枣树,和它们做最后的告别。老屋拆了,就再也见不着了。那棵枣树锯掉了,世间就再也没有了。”
说着说着,原本一直眯着微笑的眼睛,却再也忍不了迷进去的东西,流下了一串泪珠子。
他有些无措,想伸出手帮我擦擦眼泪,又突然想起已经不是小时候。手只好落在我的肩膀上,轻轻地拍了拍。
02
我们俩一起长大,喝过一个锅里的粥,在一个盘子里抢着挟过菜。我们曾经上同一所学校,同一个班级,一起上学,放学。他给我讲题,帮我在学校里撑腰。好吃的、好玩的,永远都是由着我挑完后,他才拿。
小时候,我放着自家院子里的婆枣不爱吃,一心只惦记着邻村湾沿儿上的那一树树的脆枣和小枣,甚至馋得大中午都睡不着午觉。于是,他就带着我,趁看枣的人歇晌时去偷枣。有一次,他爬到树上去,一边摘,一边摇晃枣树枝子,枣子劈哩啪啦往下掉,我在下面捡。看枣的人发现了,大声一哟喝,他急着从树上往下溜,大腿被树杈划了深深的一道儿,流了很多血,为此还留下了一道疤。
春天的时候,我的脸上老爱长桃花癣。那时候的我,已经是个知道臭美的小丫头了。听说用青杏还未长成的杏核儿擦脸,可以根治。每到暮春,他的衣兜里总是随时装着几枚青杏,而且每次都是他用牙咬开后,再递给我。他说,他不怕酸。
中考前,他要回到户籍所在地去参加考试,在那儿读高中。临走前,他特意跟人家讨来脆枣和小枣的枝条,拜托村东的张伯给老屋前的那棵婆枣树做了嫁接。从此,我不出院门就能吃到三种味道的枣,再也不用惦记别人家的枣子了。
他走后,我哭了很久。他比我大半岁,但我从来没叫过他哥哥,都是直呼其名。因为姑姑、姑父一直在保密单位工作,他从四岁到十五岁,一直养在我们家。
他顺利地考上了他们县里那所有名的省重点中学,成绩依然名列前茅。两个县级市隔了一百多公里,书信,成了我们联络的主要方式。每周一封,雷打不动。他一直拿我当亲妹妹般宠爱,但我知道,我不是。
高一的那年暑假,一次偶然的机会,夜里我无意中听到了父母小声的谈话,才知道因为姑父无法生育,他是姑姑、姑父从出生就抱养来的孩子。
无意中知道的秘密,让我倍受煎熬。一方面,是莫名的开心,因为没有了血缘的牵绊。一方面是心疼,不知道他一旦知道自己是抱养来的,会不会受到伤害。
我对他的思念如同夏草般疯长,一起疯长的,还有莫名的情愫。
每周我都会掐着手指计算他回信的日子,连学校收发室的大爷都知道有个小丫头盼信成痴。收到信的日子,于我,犹如过节。估摸着信该到却未到的日子,于我,是煎熬,有时候连课都听不进去。
他的成绩一直名列前茅,我却一直在年级中游徘徊。知道他的身世秘密后,我拼了命地学习,只为和他考入同一所大学。
03
高考后报志愿时,妈妈看出我的心思。无奈,我只好将早就知道他身世的事和盘托出,希望能获得她的支持。妈妈震惊之余,心疼地摸摸我的头说,这事,没有可能。
为了隐瞒他的身世,姑姑借着进修为由在外地待了大半年,除了我爸妈知情外,包括姑父家族在内的所有亲友,都以为他是亲生的。姑姑姑父苦心布局的唯一目的,就是为了给他创造一个真实的血亲人际关系。姑姑、姑父除了因为工作原因,不能经常将他带在身边抚养,其他方面绝对视同亲生,老家的爷爷奶奶对他也是眼珠子般地宠着。
妈妈说,你不能为了一己之私,去毁掉那么多人的情感世界,让那么多的人再去重塑关系。
那一刻,我知道,我再也不能靠近他,而且,要从现在开始,学会从心里硬生生地将他剥离。
高考后,他回来看我,我却躲去外县的同学家不敢见他。我担心我管不住自己的心,怕自己一张嘴就会说出全部的心思和秘密。
我仿佛看到他知道身世后的纠结和痛苦,仿佛看到了姑姑一家从其乐融融到客气疏离,仿佛感觉到一向对我疼爱有加的姑姑幽怨的目光……
我知道,一句话就可以轻松破坏掉父辈们多年用心建立起来的情感世界,可我却没有足够的信心和能力为他,为大家建立一个更好的。
我仿佛生了一场大病,身体又瘦了几分,连高考成绩超一本60分的喜讯都没能让我兴奋起来。大家都以为我是高考冲刺累坏了,只有妈妈知道我的心结,她默默地守护着我,等着我自己挣扎着走出来。
张伯说,枣树“三阳开泰”是吉兆。仿佛真是应了他的话,几年内,我和他“连中三元”。他高考后被南省一所重点大学录取,学了建筑专业,毕业后去了市建委工作。之后又考上了在职研究生,毕业后,从了政。我则去了北京读大学,大二就出国了,之后读研、读博,乃后定居。
我们的距离越来越远,最近的一次见面,就是二十年前,我第一次出国时。他急匆匆地从学校赶到机场,为我送行。
当着众多亲友的面,我紧紧地拥抱了他,开着不咸不淡的玩笑。回过身去,我的心中早已泪流成河。
那一刻,或许只有席慕容能懂我的心思——
“让我与你握别
再轻轻抽出我的手
知道思念从此生根
华年从此停顿
热泪在心中汇成河流
让我与你握别
再轻轻抽出我的手
是那样万般无奈的凝视
渡口旁找不到
一朵相送的花
就把祝福别在襟上吧
而明日 明日又隔天涯”
04
他永远也不会知道,刚刚拥抱他的女孩,怎样深深地爱着他,为了他,逃遁到天涯。
机场一别,不觉已是二十年。中间几次回国,我俩见面的时间和空间,都被我完美地错过,连彼此的婚礼都未能参加。
十年前,姑父去世了,我因负责的项目正处于关键阶段,未能赶回来。听妈妈说,姑父临终前和他进行了一次深谈,向他说明了他的身世。他说,他自从初三时生物课上学过血型之后,就已经猜到自己不是亲生的了。因为知道爸爸妈妈的良苦用心,所以一直假装不知。
我听后,许久默然未语。
如果说,小村里的那栋老屋,不但是我土生土长的地方,也是我精神上的家园,是我的根脉和牵绊。那么,老屋院子里的那棵“三阳开泰”的枣树,就是我的“爱”,我的“暖”,我的“燕在梁间呢喃”,是他留给我的唯一纪念。
我们再一次握手,然后挥手告别,一如二十年前。我的耳边仿佛又听到蔡琴深情的歌声:“就把祝福别在襟上吧!而明日,明日又隔天涯。”
后记
两个月后,我收到他发来的照片,照片上是那棵“三阳开泰”的枣树,旁边是一片落英缤纷的杏林,那是正在建设中的社区公园。
听妈妈说,拆迁区域内十年以上树龄的树,经原主人同意,都被政府出资移植到新建的社区公园内用于绿化。
那一刻,我知道,我的心,他懂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