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岛祭司-4(夏)
四、斯芬克斯的游戏
台灯下,罗素再次拿出在’陋巷书屋’买的这本既没有名字,也没有内容的书。
动笔之前,他始终坚持着自己的判断;但落笔之后,身份从读者变成了作者,他更愿意将它视作承载个人经历的记事本;直到整个本子被写满的那一刻,他的身份并不发生变化,本子则又会重新变回了一本书。
所以,它现在是他的记事本。
罗素认为,在这个以电子信息的传递为主导的时代,回归手写方式所带给他的感觉,像极了那天从派出所出来,走在空巷子里的体验:通透的天光、静谧的街道、萧瑟的时节,没有互动和共鸣,是一个人独享的热闹。
但这并不是罗素将笔记本里的内容讲给两个童年伙伴的原因。
那个人心惶惶的夜里,那具冰凉的尸体很偶然的给他留下了一张皱巴巴的纸团,这才是关键。
罗素猜想,一定是在帮忙挪出尸体时,对方早已僵硬的、卷曲着的右手受惯性支配,恰好撑在了正在搬动其腿脚部位的他的衣服口袋上,纸团一定是在那个时候滑落进去的。
将纸团摊开后,他发现是一张带着锯齿边的白色纸条。白天在火车上时,他目睹了这个坐在靠窗位置上的大叔写东西,所用的是同样的纸条,这样一个机缘巧合的发现使他对自己的判断更加笃定。
剩下尚未弄明白的就是写下的内容了,关于这点,罗素毫无头绪。
纸上用圆珠笔潦草的写着‘昆音路 定冈街 1349号’,一个还算详细的地址。
在罗素去派出所接受调查取证之后不久,他就从民警那得知,大叔是突发心脏疾病去世的,无关谋杀,也无关自我了断,这是一条生命因循自然法则的离去,只不过阴差阳错的选在了错误的时间和不合适的地点。
罗素留了个心眼。
当天,他没有交代纸条的事,而是将它悄悄带回了家。
无论是通过地址查询软件,还是通过媒体社交平台,他都没能检索到这个地址的确切所在,关于纸上十个字符的相关内容少之又少,仿佛背后的信息都跟他玩起了捉迷藏。
为了找出答案,罗素牺牲了回家后短暂的休息时间,骑着自行车,跑遍了市区内的图书馆去翻阅可能相关的地理资料,依然毫无收获。
刚回到老家时,罗素就想起了那几个旧时的同伴,搬家、读书、远行等各种因素导致彼此好些年没有了联系。
从买火车票开始,罗素在做决定方面就隐约带上了随意性。对于旧时的友情,同样如此。
从外面骑车回到家后,他便调出手机里的通讯录,给韦都文发送了信息。过往的印记在超市见到她的那一刻被更改了,曾经那个微胖的青春痘姑娘如今摘掉了眼镜,长成了瘦高个,皮肤也变好了,他突然感到自己需要花些时间去适应她的变化。
时间能够冲淡观感,却也能回温情谊。短暂的局促过后,在性格始终如一的韦都文面前,罗素感觉又找回了小时候的那个自己,话也逐渐多了起来;后来,也是通过韦都文,他和路世宁取得了联系。
作为交代个人现状的一部分,他将纸条的事以及有关它的来龙去脉告诉了她们。
曾经那个破旧小区里的‘四人行’又慢慢回来了,虽然大家都已长大,但相互分享个人经历和感想的惯例从未改变。
现在,就差了一个人了。
‘傅寒,我从世宁那要到了你的电话,咱们见见面吧。’
在罗素看来,若要再次联络,‘四人行’里一个成员都不能少。
和名字刚好相反,傅寒出生在炎热的盛夏,蚊虫肆疟的七月末。他和罗素出生在同一年,因为月份的差异,排行第三。
傅寒在高中学业尚未完成之时,辍学开始工作,于四人当中首当其冲的融入了更加复杂和世俗的生活。或许也是这样的经历使然,除开路世宁,他基本不主动和另外两人联系。
相比韦都文和路世宁的姐妹情谊,罗素和傅寒的关系却不似兄弟。两个人在过去常常为大事小事暗暗较劲,却又总能在最后达成统一,可以说是亦敌亦友。促成这层关系朝着正向发展的更为重要的一个原因在于:两个人从来都不记仇。
而对于‘四人行’中的两个女生,傅寒的态度和罗素也相差无几。
这次,两个男生的见面地点由傅寒早一步定在了位于他工作单位不远处的酒吧。
邀约见面的人先到了,安排地点的人却迟迟未来。
罗素坐在吧台边,皱着眉头看了看手表,又望了望四周。
大概是上班时间段的缘故,这所酒吧的内部,只零零星星的坐着四五个人。由于临近圣诞节,橱窗上和灯具都被塑料雪花和驯鹿贴纸装饰着,推拉门内的右侧象征性的摆放着一个复古留声机,但也没能在此刻为这家店吸引到更多的顾客光临。
正当他背对入口,看着酒吧最深处的舞台,想象着晚上歌声、乐器演奏和彩色灯光竞相萦绕的氛围时,推拉门被打开了。
一个熟悉的身影毫不犹豫的朝他走了过来。
‘罗小左,还认得我吗?’
‘傅小右!’
这是儿时的他们给彼此起的特殊称谓。
虽然从傅寒的脸上完全能看出小时候的影子,但他的眼神分明的显示出了另一个人,在这样的情况下,表达友好的笑容还挂在嘴角,却又毫无矛盾的透着陌生。罗素不禁觉得,眼前的这个人比刚见到的韦都文带给他的感觉更遥远。
‘你看上去没什么变化。’
‘你看上去不一样了。’
罗素说话依然直截了当。
傅寒笑而不语,但此时的笑容里却多了丝不易察觉的苦涩。
‘还像以前那样,来一盘?’
两瓶黑啤被服务员端上桌后,两个昔日的玩伴像小时候那样玩起了扳手劲的游戏。
这个游戏不论僵持多久,都是以罗素的失败收场。傅寒虽然年龄更小,气力却更大。现在,不论身高还是体型,他都超过了罗素,也因此显得有些老相。
‘你小子还和从前一个德性!明知道我扳不过你。’
‘可你还是完美的配合了我啊,没办法。’
傅寒嘴上开着玩笑,但心里完全没有想要通过这个游戏占上风的心理。扳手劲,不过是他重建儿时记忆、短暂逃避现实的一种方式。
但老友相见,总也免不了谈到各自的近况。傅寒短暂的沉默了一会儿,说起了自己辍学后的生活。
他这场叛逆的选择,毫无疑问没有得到父母的谅解。在和他们大吵一架后,他通过家里的熟人,只身来到外地,谋到了一份职位,起初内心有些忐忑,到后来渐渐成了习惯。随着时间的推移,和父母也勉强达成了和解。
长期以来,码头集装箱的运输工作既危险又繁重,却是他熟稔于心、养家糊口的资本。在南部的海港城市辛苦工作的几年让他的思乡之情与日俱增。后来,由于表现良好,他成功申请到调动,回了老家。然而回去之后却失望的发现,自己在当地被安排了一份更加繁重而又不体面的工作,公司领导给出的理由是办公室和技术岗已满员。更糟糕的是,受地方政策的影响,回到这里后的收入待遇远不如从前。在向公司、向相关政府部门申诉未果后,他忿忿不平的离了职。
某一天,在和路世宁的通讯过程中,了解了她只身在外稳定的学习和生活后,他忽然意识到了文凭的重要性。它能换取体面,换取待遇,换取地位,这其中最为根本的,是换取他那颗岌岌可危的自尊心。
经过几个月的海投简历,他找到了一份薪资不高但不用加班的工作,并利用晚上和周末的空闲时间报名参加了成人高考的培训班,目标是本地的一所专职院校。
傅寒轻描淡写的聊完了这段经历,刻意不让自己流露出苦大仇深的神情。他这个人最不需要的,就是同情,哪怕是在值得信任的人面前。
‘你呢?’
问完这句话,他赶紧灌了口酒,以缓解有些干涩发哑的嗓子。
罗素原原本本的交代了自己平静的大学生活,但同时,他心里不由想到,如果那个时候,傅寒没有辍学,现在他们就会是同一级的大学生,将来一起毕业,一起找工作。
‘话说,读大学的感觉怎么样?’
傅寒的眼睛透着认真的光。
‘挺...无聊的。很多人都在浑浑噩噩的度日。’
‘哦。’
傅寒的反应令罗素一时间怀疑,自己的回答到底是安慰了他,还是浇了他一盆冷水。
‘对了,给你看个东西。’
罗素一边说,一边拿出了那本从‘陋巷书屋’买回来的笔记本。
‘这就是个本子嘛。’
‘你看看里面的内容再说。’
‘什么非得弄得神神秘秘的,你怎么还跟以前一样!’
‘你不也还那么喜欢跟人唱反调吗!’
‘好了好了,我看看是什么。’
于是,傅寒作为第四个人,了解了罗素在火车上发生的事。
‘这是真的?’
傅寒像是在自问自答,罗素没有吭声。
‘我们最近在学外语课时,上课老师讲到了《希腊罗马神话故事》里一个怪物的故事,看到你贴在本子上的这张纸条,我一下就想到了它。’
‘什么怪物?’
‘斯芬克斯,我记得。’
罗素认得斯芬克斯,关于它的认识最早来自家里书架上属于母亲的一本旧书,小时候,这个怪物是他在跟着班里同学抱团讲恐怖故事时的必选角色,但他不明白这和纸条能有什么关系。
‘为什么会想到它?’
‘斯芬克斯虽是头狮身人面的怪物,但它同时也是个出谜者。它拦住过路的行人,抛出同样的问题,给不出答案的人就会被它害死,当俄狄浦斯给出正确答案后,它因为羞愧而跳崖自尽。它的逻辑残忍,却恪守信用。我猜,如果这张纸条里的地址是个谜也说不定。’
‘照这么说的话,死去的那个大叔就是斯芬克斯?这...’
‘你认识他吗?了解他吗?或许他就是个危险人物,越危险的人越擅长将自己伪装的和寻常人无异,才不至引起周围人的怀疑。’
罗素带着疑虑看了看昔日的同伴,
‘你这...会不会太草木皆兵了,哪有那么多恐怖分子...’
‘确实没那么多,但请问你又知道几个?’
傅寒有些不客气的回敬了一句,为了避免关系被弄僵,罗素换了个说法,
‘你的意思是,他写下的这则地址隐藏着秘密,而这个秘密可能伴随着隐患。’
‘不如我们大胆的猜测一下吧,我们就是过路的行人,现在被斯芬克斯拦住了,它一定要和我们玩猜谜的游戏,如果我们猜不到答案,和这个秘密有关的危险可能会找上门来。但也许是我想的严重了,你可以想办法联系认识他的人,把纸条交给他们,或许能找到答案。’
‘你的话倒是提醒了我,也许应该联系认识他的人。’
‘你为什么要对和自己无关的事这么投入?’
傅寒看着罗素在纸上画出一副斯芬克斯的简笔画,困惑的说道:
‘这件事不管是交给认识他的人,还是交给派出所,让他们去解决,都可行,为什么你要自己揽下来呢?难道...又是直觉?’
罗素没有听进去傅寒的话,他沉浸在了自己的想法里,说:
‘你说,这个纸条可能是一个谜题,如果我们猜不出的话,可能会伴随着危险。那么,或许也只有找到答案,我们才能发现这个危险是什么。我想我可以从他的社交圈出发,来进一步解开这个谜题。’
‘可是,知道了又有什么意义?’
傅寒的这句话罗素终于听进去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假设那个大叔其实是在外务工、和你一样坐火车回老家的人,而且家在偏远山区里,他只是随手写了个地址,这个地址偏远到在地图上都难以搜索到,也是极有可能的。’
罗素合上了笔记本。好奇过后他感到一阵莫名的失落,但朋友的话却不无道理。
‘把斯芬克斯先放在一边。现在,我也早就想告诉你一件事了。’
‘洗耳恭听。’
‘关于给我们上外语课的老师的事...’
‘怎么了?’
‘你知道是谁吗?’
‘谁?’
罗素有些困惑。
‘你母亲。’
‘这...我怎么不知道。’
‘她在这所培训学校做的是兼职,她认出了我,也很关照我,但叫我不要告诉你她兼职教书的事,也许是不希望你替她操心吧。但我想,你还是有必要知道这件事。’
‘......’
回到家的这些天罗素总是早出晚归,尽可能的减少在家的时间,比任何时候都像个旅客,但他没想到,自己有一天真的会体会到被自己的亲妈当成外人的感觉。
‘无所谓,那是她自己的事。’
罗小左和傅小右尽管内心彼此了解,也永远都要在言语上相互较量。
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晚饭时间了,打开防盗门的那一刻,黑漆漆的家里空无一人。
罗素脱掉运动鞋,径直走进厨房,饭桌上已经备好了饭菜,冰箱上贴着母亲留下的字条:
‘儿子,今晚有事,晚饭自己热着吃。’
这难道也是个斯芬克斯的游戏吗?
罗素悻悻然的将饭菜接二连三的放进微波炉,坐在桌旁一边发呆,一边等着它们被加热。
从小到大,和这个唯一的至亲之间的矛盾不降反升,在化解矛盾的路上,连最为之骄傲的直觉也派不上用场。好在还有三天假期就要再次返校。离开也好,至少除开自己感兴趣的东西以及自己能解决的事情,其他什么都不用管了。
他将碗筷丢进洗碗槽,马马虎虎的清洗了两遍,转身回了卧室,准备开始收拾行装。
台灯下,那本笔记本静静的摊开着。
罗素放下手里的衣服,坐在了桌边。
时间往往在不知不觉中流逝的最快,找回‘四人行’仿佛是昨天的事,现在又马上要与之分别。想到此处,他突然作出了一个决定。
罗素翻开本子新的一页,开始书写和三个童年伙伴见面和聊天的经过。
正当他写到傅寒和他的斯芬克斯时,台式电脑里,对方刚好在此时发来了一则信息。
是一条网址链接。
罗素点了进去,一段黑色标题顿时立在眼前。
这是某个论坛类网站的一则帖子,帖子里探讨的内容是关于火车上那个意外去世的人。这样的意外能被作为热点讨论多少令人意外,但此时,话题本身的讨论已经完全被它的内容抢过了风头,这应该也是傅寒将帖子发给罗素的原因。
标题写着:[据不可靠信息称,12月1日晚某火车上意外去世大叔系外国间谍!]
就在罗素还在浏览标题下方的文章详情和网友的讨论时,聊天软件的声音又响了一声。
他退出网页。
发信息的人还是傅寒,这次他发来了一段自己的话,说:
‘罗小左,你看,我的猜测成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