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丘穆陵传之穆陵情影 第十四章 黄杜鹃
1
呆哥二上马鞍山,发现香狐已经在山坡上等他了。原来香狐在山的向阳坡和背阴面各有一处居所。一样的原木架构,茅草铺顶;一样的篱笆矮墙,紫藤花架;一样的青草漫地,杂花纷陈;一样的随意散放在各个角落的石桌石凳。
可呆哥就是呆哥,才刚刚踏上山坡,他就用眼角的余光,敏锐地发现了两边的不同。当然,在山的前后坡,草木本来就长得不一样,山前的杜鹃花,开放得要早一些,花势更早地连成片,更恣意,更灿烂。但这不是要点,重要的他发现了一个从没见过的新品种,黄杜鹃,也已经绽放,在花丛中探头探脑。
呆哥在沂山这么多年,知道本地的杜鹃无非红白两色。红杜鹃山里人称之为映山红,白杜鹃则叫做照山白。这杂色杜鹃,还真是前所未有。
而且呆哥身为沂山毒门的掌门师兄,只扫了一眼,就感觉这黄色杜鹃有着一种与众不同的毒性。
于是他不露声色,继续向上走去。谁知刚走到山半腰,忽然有了一种心惊肉跳的感觉。这当然不是因为香狐在茅屋外等他——毕竟掌门师兄大驾光临,这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而是走近些了,看清了今天的香狐,完全变了模样。
毒门四姐妹个个争奇斗艳,绝代芳容,尤以香狐更是香艳异常,可是今天却一洗铅华,换上一身家常衣裳,恢复了一副村姑打扮。
也正是她这个清新脱俗的样子,让呆哥一瞬间砰然心动。
于是他不敢再大意,敛声屏气,正襟袖手,慢慢走到她面前。
香狐只简单向他福了一福:“师兄……”
呆哥不由略皱了一下眉头,因为他执掌毒门几年,已经习惯了掌门师兄的称呼。这香妹,今天要出什么幺蛾子?
“嗯。”他象征性地点点头,“看样子你好像知道我要过来。”
“是呀,师兄您这次要出远门,办大事,肯定有许多事务要交待一下……”香狐浅浅地笑了笑说。
“你怎么知道我要出门?”呆哥一听,口气立刻严肃了许多。
香狐并无所惧,坦然迎视着他的目光:“今日法云寺发生了这么多事,凤凰洞见,莲子失踪,不几天内就会在整个武林引起震动。呆哥你心怀天下,光大毒门,怎么可以不在这个时候到江湖上走走,看看,以便谋划应对之策,占得先机呢?”
“看来你知道得真不少啊,说说看,我知道你们姐妹个个不是省油的灯,你都还知道些什么?”呆哥仍是那副悠闲的神态,在香狐对面的石凳上坐了下来。
香狐弯下腰,先奉上一杯热茶,这才说:“凤凰洞见,江湖有变,但武林之事,呆哥虽不会袖手旁观,断桥亦自然要做出应对。师兄最放心不下的,应该还是毒门,具体地说,是在南边。”
说着,香狐抬起胳膊,朝穆陵关一带山岭遥遥一指。
“说吧,说下去!”呆哥表面上虽还在保持镇定,实际内心已经有些按捺不住了。
香狐也不含糊,果然抖出了自己最后那张底牌:“那泰礴顶下,水母宫里,可不是普通人能住的地方!”
她这话一出,呆哥果然变得把持不住了,手腕一抖,茶杯啪地摔到地上,裂作碎片。
因为这泰礴岭水母宫,是毒门最大的机密。
随之他马上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袍袖一抖,地上的碎片随之而起,斜斜飞了出去,竟生生地嵌在紫藤架下一块状若卧虎的岩石上。
“你是怎么知道的?”呆哥牙缝里迸出丝丝冷意,目光再次刀锋般眯起,不是犀利,而是直接带有杀机了。
“师兄,小妹还没活腻呢,并不是找死的节奏。”香狐开门见山,直接了当,不慌不忙跪下来说,“我只是要和你一起面对。”
“你要和我一起面对?”这句话更是大大出乎呆哥的意料,他抬起头,重新审视了一眼对面这个女子:
“且不说你能怎样和我一起面对,我更想知道的是,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并不是说假话,没有言过其实!”香狐直起身,指了指隐没在红杜鹃花丛中的黄花,“这黄杜鹃,能够克制黑水之毒!”
呆哥嚯地站了起来。香狐这句话,彻底把他给打痛了。他站起身,围着茅屋前的篱笆小院转了一圈。小院内花香浓郁,蜂飞蝶舞。香狐仍然一动不动地跪在那儿。半天,他才放缓了口气,重重地说:
“那不是黑水,那是一种上古的怨毒,黑渊薮。”
然后他弯下腰,略涉亲昵地扶了香狐一把:
“起来吧!说说看,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呆哥,你带我走!带我远走江湖,我要去找他!”
香狐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压抑太久的深情冲垮了堤坝,眼泪夺眶而出。
2
“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誓不还!是多次远征大漠,数度立有大功的飞将军?”
当呆哥从香狐口中听到熊云飞这三个字时,顿觉肃然起敬。
熊云飞这个名字,此时早已经响彻长城内外,令匈奴人闻风丧胆,因为为将英勇善战,用兵神出鬼没,人呼其为飞将军。天下百姓,也莫不景仰这位保疆卫国的大英雄。甚至在北方边境一带,都已经传出了“生子当生熊云飞,嫁女当嫁飞将军”的民谣。
“可是熊将军他……”呆哥话刚出口,马上明白过来,又把后半句给咽了回去。
他也正是在这一瞬间懂得了,是什么把一个质朴如玉、清如明泉的村姑,变成了香艳其貌、蛇蝎其心的毒妹。
……
香狐的信鸽被无忧谷炖在了锅里,使她再度和“熊孩子”失去了联系。她也想报夏,可一者自己的本事和九妹相差太远,更重要的是,她需要尽快找到自己心爱的人。
于是重新训练信鸽,把一批批带着“熊孩子”体香和她用指尖血书的信鸽放飞。一晃又是两年过去了,终于又有一只信鸽带回了他的信息。“熊孩子”在信中告诉她:
因为两年多没有她的消息,他常年在外作战,圣恩曰隆,当朝太后也多次过问他的亲事,近日已由皇上赐婚,娶了太后的外甥女、皇上叔叔承平王的孙女为妻。
太后的外甥女是皇上叔叔的孙女,皇家的这笔烂帐真不知该从何算起。赐婚、结亲、亲上结亲,这明摆着是一桩政治交易,皇室笼络边关大将的手段。不过这一切对于她来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刻骨铭心每晚要靠嗅着他的体香才能入睡的男人,身边有了别的女人,他已不再是属于她的“熊孩子”……
这下香狐彻底抓狂了。在经历了一次死而复生、极度地绝望之后,她把冷静下来的目光投向了自己的邻居,毒门姐妹,无忧谷,无忧九妹。
她开始研究九妹的生活习惯,出入规律,毒药的成分和炼毒方法。因为都知道呆哥宠着这个贱人,香狐这一切做得极其隐蔽,并逐步把小然和小天训练成了自己的线人。
经过一次次试探,一次次化验,她终于发现九妹的本命毒,来自一种自身分泌的黑色汁液。虽然她无法确知这种黑水的来历,就像她并不清楚自己的出处一样,还是在九妹每次炼毒之后,都要千方百计搞一些出来,然后进行一种独特的试验。
她从山村放牧形成的羊踯躅中受到启发,用九妹的毒加水稀释后来浇自己培育的红杜鹃。刚开始,无一例外地成片成片死去。但慢慢地,她所浇灌的泥土和杜鹃适应了毒性,渐渐有几株杜鹃存活下来,开出了黄色花朵。
现在从呆哥口中,她知道了九妹这种宿命里带来的毒,叫做黑渊薮。
“喔。”呆哥听了,目光中不禁露出些称许之意,“原来你培育黄杜鹃,是为了克制九妹的怨毒。虽然你只不过为寻私仇……但克,为毒门心法;生,才是医家本经。你自百草入手,摸索相生相克之道,确也合乎我沂山毒门的宗旨。”
“我就是要破解这贱婢的怨毒,彻底打败她,让她生不如死!”
当着呆哥的面,她终于可以大声说出自己埋藏已久的心事,当下咬牙切齿,身子都微微有些颤栗。
因为通过小天的跟踪,她已经掌握了水母宫的秘密。
虽然她并不清楚在毒门师父、无忧九妹和掌门师兄三个人之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但从九妹能够瞒着呆哥去偷见师父、试图救出被呆哥关起来的孤峰散人来看,她和掌门师兄绝非一心!
这就是反叛!要复辟!准备颠覆今日呆哥执掌的毒门!
她相信没有哪一个掌门人能够容忍,哪怕他只是一个掌门师兄……
于是隐忍已久的香狐出手了,一剑封喉!然后借这个行走江湖的机会,让呆哥带她离开这里,去寻找自己的爱人……
唠叨了这么多,香狐终于坦陈自己的心事,然后紧张地注视着呆哥,这个执掌毒门的男人。
哪知道呆哥听了,却做出了一个她意想不到的举动。
他先是举目环顾四周,把目光投向不可知的远处,然后缓缓低下了头。
“你的仇恨有人可报,九妹两世的怨毒,又该找谁寻仇呢?”他喃喃地说。
3
呆哥十二岁入毒门,一直都很景仰自己的师父,孤峰散人。
他拜入师门后方才发现,毒门,并不像外面所传的那么邪乎。这沂山毒门,作为一江湖帮派,因为占了个毒字,自然会被越传越玄,弄成个大花脸,甚至被妖魔化。实际上在沂山,毒门识百草悟大局,通百草知毒性,是一个以草木炼毒、克敌制胜保护家园的有德门派。
毒门师父孤峰散人,更是一谦谦君子,儒雅博学,能诗善文。当时还是断桥的鼎盛时期,散人和渔樵耕读诸友多有往来,唱和甚欢。要不是书院院长薛依云嫌弃他帮派名称不雅,早已延请他登堂入室,成为客座教授。
但孤峰散人显然也不屑于杏坛讲学,他更多地畅游于山水,寄情于草木。在这一点上,呆哥就受他影响,极度厌弃施教腐儒,倾向于放浪形骸,啸傲山林。
当时散人每天带他上山,教他辨识百草,识别草木的药性和毒性。可呆哥入毒门不久即便发现,虽然毒门弟子皆以草木为本,炼毒手法千差万别,但真正决定各自毒性的,还是各人的宿命毒。
换一句话说,身入毒门的弟子,个个都是有宿命的人。
比如孤峰师父和无忧九妹的本命毒,就是一种自身分泌的黑水,俗称百草枯。后来呆哥查了许多资料,才从古代典籍中查到,这是一种产于上古沼泽的元毒,它真正的名字,叫做黑渊薮。
而呆哥只有到了最后的关键时刻才意识到,自己的宿命毒,是念毒。
生死关头,一念封喉!念毒一出,谁与争锋!
可问题是呆哥这念毒,不是想用就能用的。在他生平之中,也只用过一次,便是囚禁了自己的师父。
平时保命的玩意,还得靠十八般兵刃,长拳短打,内功外功,上乘轻功,实在不行,溜之乎也,让你打不着。
“噢,你是说师父到了最后,他的本命毒已然无法控制,这才迫不得已,把他给关了起来?”因为身在毒门,而且保留了古洞前世的一段记忆,香狐很容易听懂呆哥的话。虽然她自己也说不清楚,自己这来自宿命的香毒,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不错,是这样。”呆哥沉重地点点头。
他也是时间长了才明白,师父的本命毒,仿佛不是他自个产生的。他的灵魂内仿佛有个寄体,或者说是两个灵魂占据了他的躯壳。平日里只有一个占主导地位,偶尔会让另一个占了上风。
日常支配身体的这个,自然是孤峰散人。以前他只是在制毒的时候,才会分泌出少量的黑渊薮,可是随着岁月的增长,分泌竟越来越多,有时竟至于失去控制。
后来随着知识的积累,涉猎了许多算术五行、阴阳八卦的书,呆哥才知道,师父这叫做灵魂侵体,或者是打他下生,身体内就寄居着两个元神。
那个元神一直处于蛰伏状态,可是随着炼毒的需要,因为不停地分泌黑渊薮,这个生命被唤醒了,并日渐臌膨胀,有时甚至能够取代散人的元神,主宰身体。
呆哥就曾亲眼目睹过一次师父的失控。那一天他随孤峰散人到仙人谷深处采药,突然有一条蟒蛇从丛林里窜出。散人本能地身子一避,信手一点。本来他只是用上了化骨功,把蟒蛇制服了事。可是就在他的手指点在蛇头上的那一刻,竟不由自主地分泌出黑渊薮,顿见那根碗口粗的蟒蛇软瘫在地,开始不可思议地快速腐烂,消失,最终化作一团血水。
当时呆哥和师父都彻底惊呆了。不过更可怕的事情还在后面。散人指尖的黑汁仍在一点点滴下来,黑水溅到的地方,草木立枯,连石头都马上变成黑色。
也正是这一次,使呆哥发现了自己的念毒,并发挥出它的威力。眼看着黑渊薮正在扩散,他只觉脑门上电石火花般一闪,眼前浮现出一幕从没见过的景象,青山绿水,篮天白云,城池阡陌,海洋沼泽,感觉那一座巍峨耸立的高山是沂山,又不象沂山……
师父站在对面,却看到自己的弟子开了天眼。一道亮光,从呆哥的额头射出,他指尖的黑汁立刻止住了,身上仿佛移开了一块大石,轻松无比。
“你,你怎么会有天眼?”散人惊恐地叫道。
其实呆哥的额头也只闪了这么一闪,随后平复如初。
散人呆立半晌,慢慢明白过来。正所谓天道循环,亘古不变,万物相生相克,自有一定的道理。他这位天赋异禀的弟子身入毒门,就是为了成为他的克星。
于是乘还清醒的时候,他便向呆哥交待了自己的后事,以免自己日后再次失控,酿成大祸。
而且他还为自己选好了墓地,泰礴顶水母宫。
因为只有那极阴之地,才能够暂时抑制住他的本命毒。
实在不行,你就杀了我!这是孤峰散人交待给他的最后一道遗命。
可是徒儿怎么能够杀害自己的师父?他所能做的,也只有把师父关闭在那个暗无天日的所在。
呆哥和师父都在等,都在观望,都怕那一天会真正到来。
可是那一天真的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