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马风歌(1)
寂静看似可以掩盖一切喧嚣,孰不知,沉默之下,孕育的往往是更为汹涌的波涛。
一、落魄太子
“太子成业,不忠不孝,好武误国,监国期间使代国险遭兵祸,恐其在寡人百年之后无力承担代国大业,特拟此诏,废成业太子之位——”旨意层层回荡在这偌大的宫殿之中,此时除了这宛如石柱般的宣旨寺人,殿中仅有一人。他跪在中央,俯首接旨,一身黑色绸缎便服,袖口隐隐绣着猛禽暗纹,这纹路原本会给这身便服增添不少气势,此时又不知为何,似乎失了光彩。
“——命王子成业一家半月之后迁至东海甬石,永不得返。”王旨纵使冗长,也终究念完了。伏在地上的男子听罢,略微迟疑片刻,拱手长跪,“王子成业接旨”,脸上却不辨神色,声音亦是份外平静。
成业言罢,意欲站起,无奈双腿早已跪得麻木,唯有单臂撑地,缓缓用一条腿支撑起沉重的身躯,慢慢起了身。青瓦砖石的寒意随着触地的手掌渗入骨髓,他只觉背后早已凉了一片。那寺人却只是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并没有如同往常那样殷勤地上前搀扶。
“烦请转告君上,愿代国从此万事永昌,本王子在甬石静候佳音。”对着宣旨寺人,他就说了这样一句话。
说罢,也不等站在原地的对方作出任何回应,他就迳自绕开,一步又一步地向内宫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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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不——”成业从榻上醒了过来,背后阵阵汗水干透后的凉意才让他意识到方才只是个梦。环顾四周,草屋、柴榻、木桌。借着月光,他看了一眼身边人,妻子离姜还侧身在旁,她双臂环抱着一个四五岁的孩童,那是两人之子辟疆,母子两人蜷缩在靠墙的一边,静静地睡着。他这才回过神来,他们一家三口到这甬石已一年有余了。
为了不惊动熟睡的妻儿,成业蹑手蹑脚地爬起来,在黑暗中摸索到一件单薄的外衣,将之披上后,推开那扇微微作响的木门,悄悄离开了这破旧小屋。
尚未入春,迎面吹来的海风仍带着丝丝寒意,信步至海边,他找到一块足以避风的岩石,倚靠石头坐下,凝望着深不见底的大海和天际边连着大海同样漆黑一片的夜空,设想着海的另一端自己的故乡代国,回忆着自己在代国的点点滴滴。
来此一载多,那日被废一幕近来又常常入梦,他曾是在一国朝堂之上为年迈国君理政的监国太子,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自己如今会被放逐荒岛。
纵使父亲对其监国之策偶有微词,当初的他仅以为那只是父子之间的政见不同。谁曾想,这些仅仅是一个“剪其羽翼,更换储君”的开始。而当一切准备就绪后,那个最恰当的理由也自然会出现。
这是一个兵荒马乱、礼崩乐坏的时代,原本的天下共主金氏天子在传承数世之后,再也无力号令天下,天子麾下大大小小数百诸侯也就开始征伐不止、各自为政了。
成业所属的代国原是天子亲封的三大公国之一,但沉睡在昔日荣耀之上,只会让曾经的一切不复存在,同时让自身成为后来者成长的养料,而西邻徐国正是这样一个后来居上者。就在一年半以前,多年东征西讨不断扩张的徐国终于把目光放在了代国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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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历303年的一日,与往常一样,成业正坐在代国王宫大殿上监国听政。
“殿下,三日前,我国与徐国接壤的边境小城渔渊发生斗殴,有数名徐国艮梁商行的商人受到当地民众殴打,随行的商行主事之弟更是身受重伤。徐国来书,要求我国严惩凶手。”此时在殿上禀报的正是大夫魏岳。
“启禀殿下,有关此事,渔渊令亦有奏报,此事之责不全在渔渊,况且渔渊民众也死伤不少。怎能单单视作我渔渊民众一方之过?未免太强词夺理。”管辖渔渊的西江守上前禀告,暗指徐国指责太过偏颇。
成业听罢,略显迟疑,“艮梁商行主事乃徐国宗室。此事牵扯两国,可大可小,众卿以为如何处置为好?”
“臣以为,徐国所提虽有小题大做之嫌,却也有合理之处,可严令当地官员仔细审察,严惩凶手,必令徐国无话可说。”首先做出回答的是司徒阿墨。
“阿大人此言差矣,禀告殿下,臣以为,非也。”大将军施于当即提出异议。
“那施将军有何高见?”阿墨言语之中倒是颇为不屑。
“启禀殿下,臣以为,徐国此举在于挑起战争,故应将凶手入监,等候徐国处置,如今徐强代弱,唯此才能令徐国无疑义。”没有理睬阿墨,施于淡然一笑,拱手面向殿上的成业,缓缓道出己见。
“两位卿家皆有道理。然则我国堂堂一方诸侯,打人者终究是本国臣民,我怎能将本国臣民送予他国处置,若出此例,后患无穷。”成业拍案而起,“阿司徒所言提议,合情合理,又无损于我国诸侯之尊,”继而看向施于,“大将军所虑在理,徐国觊觎我国非近日之事,如此处置,亦可给徐国一个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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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想事情就该如此平息,怎料世事多变,人心叵测,此事却给成业带来了之后一连串麻烦,更是将整个代国拖入了内乱边缘。
三日后,朝堂上,大夫魏岳向太子成业禀报,“渔渊斗殴参与者已由当地官员处置,凶手已就地正法,渔渊令也下令囚禁涉案徐国人,待徐国处置。”而魏岳的眉头此时却更深了,他捏了捏手中简,“徐国收到这些回复后,却遣使来说,我国故意包庇罪犯,将原先牢中死囚处死顶替,囚禁徐国艮梁商行一行人,意欲胁迫徐国,限我们十日之内交出罪犯,否则……”说到此处,魏岳拿着国书的手也如他的声音一样不住颤抖,不敢再说下去了。
“否则什么?”成业的语调很平静,一手扶额,若有所思,“说下去。”
“否则、否则徐王将会在一月之后,亲率五万大军前来捉拿凶手。”魏岳断断续续地说出了徐国公文的大意,双腿一软,跪倒在地上。
“将处死的凶手尸身与办案记录一并交与徐国,让其仔细甄别。”成业看了一眼施于,想起上次他的提醒,“施大将军,请调两万军队前往代徐边境的飞雪关,以防生变。”
“殿下万不可调动军队前往飞雪关,倘若让徐国人发觉,恐引起战祸啊!”施于长跪于殿上,拱手恳求:“老臣希望太子收回成命,徐军强大,恐难战胜,如遇不测,全国遭殃,后果不堪设想。”
事实上,自成业祖父代王建之时,先井之战大破郑国后,代国已有数十年无战乱纷扰,平日军中鲜有万人之上的调拨。施于作为从代王建一代走过来的将军,与他国将领遇事便要喊打喊杀不同,他也如同那班文官一样或多或少地秉持着少战避战的想法,美其名曰“韬光养晦”。
“即使不作出回应,徐国仍会拿出各种借口攻打我国,与其届时处于被动,不如先做出准备。”成业厉声答道,“此战不可避免,徐王灵仁灭我之心已非一朝一夕。
“看来殿下决意要与徐国一战,然兵者,国之大事,不可不察也。老臣恳请殿下将此事告之君上。”施于见无法改变成业之心,唯有无奈作最后的劝说。
“本太子自会将此事告之君父,众卿无事便退下吧。”成业拂袖离开大殿。
退朝之后不久,太子成业跪坐在父亲代王诚的病榻前,久病虚弱的代王此时脸上却泛起暗红,双目怒视着他。
“不成,你这是亡国之举。”
“可是,君父,徐国早就想臣服我国,即使不奋起一战,代国亦难逃此劫。”成业自认不得不辩解一番。
“不就几个罪犯嘛,给他不就成了吗?”代王诚摇了摇头看着自己的长子,“现在与徐国开战,你有几成把握?”
“即使只有一成的把握,儿臣也会尽十分的努力。”即使过去一年之后,他依旧记得当初自己简单而又坚定的回答。
见父亲不做声,他取出袖中竹简,双手呈上,继续急切地解释:“而且徐国这次得寸进尺,国书中还要求将渔渊与周围的皋丰、鑫城三座城池一并割让予他,并修书谢罪,以此作为退兵条件,这、这实在是欺人太甚。”
“兄长,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三座城池,徐国人要,给他不就是,何必要打仗呢?万一打起来,损失的就不只是三座城池了。”来人玉冠华服,其声如铃,此人年方二八,正是成业之弟,公子成乐。
“成乐,怎能如此说你兄长?”代王诚看着自己的幼子,不由面露笑容,拍了拍自己的床榻,示意其坐在自己的榻边,又侧过身子,继续责备跪在地上的长子,“你看看你,连自己的弟弟都不如,还是成乐识大体、知我心啊。”他面带笑意的看向幼子,拍了拍他的手,“为君者要懂得忍让。”
“君父——”代王挥了挥手无意再谈此事,成业唯有应道,“儿臣先行告退。”说罢,他行了个礼,便起身退出代王寝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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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想至此,漫步在海滩上的成业脸上露出苦涩一笑,看来当时还是想得太简单了,他喃喃自语道:或许他早就有了废我之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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寝宫一幕发生的次日,成业在自己的外府暗室之中秘密召见了他的军中亲信,令齐治、李孝弟两人集结各自麾下之兵,以便随时听候他的号令。
三日后,魏岳得知此事,告之施于,施于听罢,二话不说,冲入宫中,当即向代王诚禀报。
“大胆,寡人让他不要与徐国动武,他居然不听,还胆敢私下集结军队,”代王诚听罢,当即咳血不止,施于招来内侍,代王却颤巍巍地一把用力推开内侍,嘴角仍挂有血迹,怒道,“这样好武斗狠的太子,寡人留他何用,将来祖宗基业还不尽数毁于他之手,来人,起废太子诏。”
“君上,国不可一日无储啊,请君上三思。”施于顿首恳求代王收回成命。
“施将军!”代王语气中略带愤怒。
大夫魏岳见势不好,便圆道,“君上,大将军是请君上仔细考虑一下储君人选,毕竟国不可一日无储啊。”在魏岳的演绎下,施于的话变成了另外一个意思。
施于毕竟是武将,一下子未曾想明白魏岳话中之意与自己之意的差别,只是不住地点头,而当他反应过来时,前些日子新上任的禁军统领林叔詹已奉命带兵将太子软禁于宫中,代王已然决定将成业的太子之位废去。
一月之后,代王下旨废去太子,另派出一队护卫护送成业全家迁至东海甬石岛,永不得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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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受着远方拂面而来的海风,此时仍属冬天,成业依旧能感到缕缕寒意。他双臂抱紧双膝,背靠在避风岩石之后,昏昏欲睡。黑暗中,隐约感觉有人来到身边,给他盖上了一件衣服,闻着那人身上熟悉的清香,他知道那定是他的妻子离姜。
“你在一旁有多久了?”成业睁开眼睛,正对上妻子那似水般的双眸,一脸关切之意,让他不由心中一动,轻轻牵起离姜那双纤细又冰冷的手,紧紧握住,“别忙了,一起坐下吧。”
“臣妾在远处见殿下正在思索一些事,不敢打扰。”离姜迟疑了一下,便坐在了他的身边。
“唉。”成业长叹一声,伸出手臂,将妻子搂入怀中,用衣袂替她挡去阵阵吹来依旧有些刺骨的海风。
“殿下是为自己叹息,还是为代国叹息?”离姜很自然地靠着丈夫的胸膛,抬头问道。
“两者皆有,”成业低头看着离姜,见她如此韶华,这一年多来颠沛流离,随着他粗衣粗食地过活着,原有的神采也早已不再。一阵急风吹来,她脑后的几簇青丝缠绕在一起,他叹了口气,为她理了理乱发,心中不免愧疚,“此番与我同来甬石,让你和辟疆受苦了。”
“臣妾嫁夫从夫,辟疆子从父命,这点苦都不算什么,”离姜摇了摇头,“只是,代国从此以后会如何,请恕臣妾难以想像。”
“是啊,这都过去一年半载了,也不知代国如何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依偎许久的两人相互搀扶,双双站起身子。
此时海面之上,海水还在单调地拍打着岸,远处海面却隐约显出暗色斑点,成业转而问离姜,“那些护卫呢?”
离姜随着丈夫的目光看去,望见远处那暗色渐渐放大成一艘小船,正逐渐靠近甬石孤岛,当即明白他的话中之意,“夜已深,大部分都睡了。我方才出门之时已然看过,醒着的那部分还在岛另一边的码头附近巡逻。”
终于,船靠岸了,从船上跳下一名白衣少年,此人眉清目秀,腰间挂着一柄长铗。
白衣少年抱拳向成业夫妇问好,“兄长,沐灵让您久等了。”
“沐灵,对岸最近发生了些什么事,需要让你亲自来这里一趟。”成业见沐灵面带急色,又见她亲自前来,便有些忧虑地猜道,“可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兄长嫂嫂,此处说话不便,我们还是进屋吧。”沐灵说话间,还时不时地用警惕的目光环视四周。
深夜,海边木屋中,外面海风呼啸,钻进屋内的余风吹得昏暗的烛火来回不停摇曳着,或明或暗。离姜照料着她那还在熟睡中的五岁儿子,辟疆红扑扑的脸蛋在烛光映衬之下,显得格外红润。睡梦中,孩子的嘴里还发出噗噗的吐气声。看来,纵使在破旧柴床之上,孩童依旧能睡得很香,而成业和沐灵两人则各自跪坐在一旁的木案边低声交谈着。
“自兄长离开代国,君上便将朝政悉数托付于大将军施于,而由魏岳和公子成乐负责与徐国议和之事,此中情况,之前我已派人向兄长禀明了。”
“公子成乐。”成业轻哼了一声,不住摇头,“那两位与徐国议和的结果如何?”
“割让五座城池,石城、建临以及之前提到的三座,并向徐国称臣,赔款数万。”
“不错不错,越赔越多,成果斐然。”成业脸上虽然挂着微笑,眼神中却闪过一丝鄙夷,“这君上还有什么惊人之举吗?”
“兄长,君上已准备退位,将君位传给——”沐灵正欲说出口,就被成业打断了。
“——公子成乐,对吧?”成业下意识地用手指敲打桌子,若有所思,“朝臣反应如何?”
“没错,正是公子成乐。朝中以魏岳为首的一班人等均支持他,其中也包括兄长一直信任的李孝弟将军。”此刻,沐灵比先前更为谨慎地看着成业。原来,这李孝弟不仅是成业信任的部下,更是成业生母已故国后李氏的族侄,算得上是成业的表弟。他会转而投靠公子成乐,根本是任谁也无法预料到的。
果不其然,听到最后五个字,成业不由地拍案怒道,“竟然是他走漏的消息。”
这一拍案,惊醒了半睡半醒的离姜,她皱了皱眉,有些埋怨地瞥了一眼自己的丈夫,就又把注意力放在儿子身上,见他还在熟睡,没有被吓醒,长吁一口气,接着刚才的打盹儿。
沐灵也愣了愣,看了一眼方才还极其愤怒,又很快恢复了平静的成业,叹了口气,继续说道:“尽管反对此事的朝臣不多,但有一个兄长意想不到的人物。”
“讲。”
“大将军施于。”沐灵顿了顿,刻意压低声音道,“他因反对此事而辞官回家,这让沐灵有些意外。此外,小女此次前来,是为了接兄长一家离开这座甬石孤岛,齐治将军已在对岸等候接应。”
“先前的计划已布置妥当了?”成业仍有疑虑。
“是。事发后,齐治将军等人躲过禁军监视,安全撤出平城,其军队亦深藏永城附近。经这些时日打点,兄长之前所做安排已基本完成。”
甬石北岸,成业与沐灵已登上小船。而正当成业欲将怀抱儿子的妻子拉上船时,她却死死站在原地,没有挪动脚步,抬头看着他,“殿下,臣妾思来想去,还是决定暂留甬石。”
“为何?”成业惊愕地看着离姜,后者神色却极其认真。
“殿下逃离甬石,朝中得知,定然不会放过殿下,这会给殿下带来大大不便。与其如此,倒不如造成殿下仍在甬石的假象,给您提供更多的时间。”离姜低声向成业解释道。
“这……”成业面有难色,妻子总是处处为他着想,对他来说,若能争取一刻,便多一份胜算,但抛下爱妻独自逃离却又让他于心不忍。权衡之后,他无奈点头,“好吧,辟疆还是留在你身边,在外奔波,带一个五岁的孩子总有不便。”
“臣妾遵命。”离姜抱着辟疆转身欲回木屋,成业紧紧拉着离姜的手却没有放开。他凝视妻子的脸庞,郑重地说道,“你们保重,两月后我若没来接你们,你们就想办法自行离开,切不可感情用事伤了自己。”
此时夜色已渐渐散去,天边已露出鱼肚白,离姜望着消失在天际的小船,视野还是模糊了。伏在她肩头的辟疆微微有些醒了,他揉了揉还有些困乏的眼睛,轻道了一声“娘”,又搂住了母亲的脖子,继续睡去。她轻轻拍了拍他的背,将怀中的儿子抱的更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