枣树下的期盼
七月的天空，万里无云，骄阳似火。我们一家人坐在院子的枣树下剥白豆。奶奶抬头望了望，问我：“亮亮，你看看，今年的枣子繁不繁，我眼花了，咋不见个枣儿呢？”
这枣树是大伯下乡时，一位乡亲送给他的。如今已悄悄高过了墙头，树叶绿油油的，一串串淡绿微黄的小枣儿，藏在枝间，拇指大的，黄豆粒大的，在阳光照耀下，格外闪亮。
“有，奶奶，繁着呢！”
“唉！不知你大伯何时回来？你结婚时他回来过，唉！你家娃儿都长这么高了！”
我和嫂子面面相觑，赶紧岔开了话题：“奶奶，你剥的比我们还快呢！”
“是啊，我小的时候……”奶奶讲起了自己当年剥豆的事，暂时不提大伯了。
我的大伯映岫先生，六十年代毕业于兰州大学，在市委做官，是我们全家人的荣耀。几年前，临退休前打算出国旅游一趟，谁料未及动身，却因心脏病猝发而去世了，享年59岁。八十岁高龄奶奶一生命运多舛，幼年丧父，中年丧夫，叫她如何再去承受这晚年丧子之痛？当时奶奶正在几公里路外的叔叔家暂住，经过全家人商议，决定把这件事对她隐瞒起来。
到了中秋节，树上的枣儿红彤彤的，沉甸甸地挂满枝头。我拿长长的竹竿去打枣，奶奶坐在树下观看。
“奶奶，离远一点，小心砸你头上。”
奶奶笑呵呵地起身，把小马扎向后挪了挪，重新坐下。
“今年枣儿大，晒干了，给你大伯留些。去年的，怕是出虫了。唉！你大伯，啥时回来呢？我怕是等不住了！”奶奶神情凄然。我点头答应，却又不知如何劝慰，眼泪偏偏又流了出来，连忙转身继续打枣了。
“太奶奶，吃这个，红透了的，你能咬动。”侄女赶来解围。
奶奶拿了枣，放进口里，用假牙夹了夹，啃破了一点皮儿，破涕为笑，转手又递给了我。
……
奶奶越来越老了，一向硬朗的她拄上了拐杖，小脚挪动一次，不过半寸有余，她却不肯麻烦我们，坚持自己送“水火”。我们在院子里为她搭了小茅房。出门不过十米的距离，她总要走上一大阵，上完厕所出来，总不忘在树下张望一阵，喃喃自语。
“这树叶都落光了，唉！”
“枣树又长高了一截，唉！”
“今年咋还不见叶子，不会是死了吧？”“枣花开了，唉！”
……
一声声长长的叹息，常常让我泪眼婆娑，心如刀割般的痛。
那枣树，已经高过了土堆，树干有胳膊粗壮，略有倾斜，树影遮住了半边小院，夏天，我们常常坐在树下乘凉。 “奶奶，大伯来‘信’了！”那次去看她，见她坐在树下拧线绳儿，我挥了挥手中的‘信’，装出欢欣的样子。
“真的？”奶奶眼睛一亮，忙停下手中的活计：“说啥？快回来了吗？”
我装模作样地念起来，解释给奶奶听，无非是些单位另派任务，还要再呆一段时间，让她勿念之类的套话。现在想想，我这主意的确有些“欺负”奶奶不识字。奶奶神情当即黯淡下来，默默地摘下老花镜，用长满老茧的手在“信”上摩挲着，我的心顿时像被锯齿拉过，火燎般的疼痛。
“大伯这次走远了，这‘信’走了好几年呢！”我不敢看奶奶的眼睛。
“咋不打个电话回来呢？”奶奶突然盯着我问。
“啊？电话？哪有……哪有那么长的电话线呀，国外那么远，也不是一步两步就能到的。”我始料未及，结结巴巴地回答，生怕她再追问，逃跑似的钻进窑洞里面去了。
小院落早已破败不堪，哥哥在别处修建新居，改造停当，全家欣喜搬迁。奶奶在我们的搀扶下走出窑洞，经过枣树时，停留许久，却又临时改变主意，决定不搬了，让我们先搬走。我们不忍违拗，陪奶奶在小院里又住了几年。
2011年7月，枣树上挂满了果实，呈现出一派勃勃生机，奶奶却生命垂危了。接到奶奶病危的噩耗，赶去时，奶奶停放在木床上，舌头僵硬，呼吸急促，目光不停在人群中这个瞅瞅，那个望望，不停寻找着，二哥忽然明白了奶奶的意思，上前拉住她的手，哭着诉说了十年前伯父去世的经过。眼泪，顺着奶奶干瘪的脸庞缓缓流下。
“奶奶，你原谅我，好吗？奶奶，你可不要怪我们呀！奶奶！奶奶！原谅我啊！奶奶！”我大声呼喊，失声痛哭，只觉奶奶的手使劲捏了一下我的手，继而无力的垂了下去，永远闭上了眼睛……奶奶走了，八十七岁高龄的奶奶历尽磨难，带着遗憾，匆匆地、永远地睡着了……
在那样艰苦的年月里，抚育众多的子女长大成家，还供出了伯父和小姑姑两名大学生，实属不易。奶奶拉扯我们这一群孙子和重孙们，共计十人有余，她的确太累了，是该休息的时候了。任凭我们歇斯底里的哭喊，再也唤不醒我可亲可敬的奶奶……我悲痛欲绝，再多的眼泪冲涮不了内心的愧疚与悲哀。伯父的坟头，早已长满了蒿草，而今，又添一座新坟，愿他们母子在天国里团圆，共诉相思之苦！
唉！时隔多年，这件事却让我久久不能释怀，人在地下若真的有知，不知奶奶是否原谅了我们？泪眼朦胧中，又仿佛看见奶奶还在那棵枣树下徘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