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不下,与你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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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广,是全国人民对土生土长的广东人的称呼,风靡于八九十年代,因为广东处于改革开放前沿地,这一称呼多少带一点点艳羡的程度。我就是一个别人口中的老广,一个长到二十四岁没见过白雪的人。瑞雪兆丰年,雪,在干旱的北方是祥瑞,没想到也给我这个老广带来祥瑞。我人生中第一次见到白雪的那年遇到了她,从此再也没能放下。
在别人都去南方发展、下海打拼的年代,我逆流北上来到西北一个小城市,来投奔我的姐姐。这个城市虽小却有西北第一大钢铁集团,集团曾派工人去广东培训学习,我的姐夫就是其中一员,三年学习结束,他带走了我的姐姐为妻。
高中毕业后我在家乡晃荡了几年,有一些社会经验,我被介绍在一间工厂工作,很快就成了领导十几个工人的小班长。北方以面食为主,而我从小吃惯了米饭,不到一年就衣带渐宽,到处找米饭吃。实验室有个杨老师对我不错,那里又有各种加热设备,我时常会带点大米让老师帮我做点米饭。
那是我在北方过的第一个冬天,肚里缺米身上衣单,我买棉衣的速度没赶上天气降温的速度,我承认,是我低估了北方冬天的严寒。我在出租屋里冻得瑟瑟发抖,发誓第二天下班第一件事就是买棉衣。
早晨睁开眼,感觉满屋子都是白光光亮堂堂,透着清冷和寒凉,我不明所以,趴窗户往外看,一片雪白。我的眼睛瞬间睁大,这是雪吗?这就是书本上看到的雪?三两下裹上最厚的衣服,我去推小平房的门,一下,没开,再推,还是没开,我用肩膀抵着门用力,门板在雪地上艰难地画出一个圆弧,把雪推到门后,一片白茫茫大地展现在我眼前。我抓一把雪,松软似棉花,冰冷像针扎,我捧起雪扬到天空,再捧再扬,雪花落在我身上头上眉毛上,我睁不开眼,嘴巴被冻成笑容的样子固定下来。隔壁的门开了,是炼铁厂的老李,他穿着厚厚的羊皮劳保服像看怪物一样看我一眼,骑车上班去了。
我推出自行车,因为没有在雪地骑车的经验,一路上骑一会儿就滑倒了,爬起来推一会儿,再骑。赶到厂子里时,我的头脑在发热,手脚在发颤。我要分享这种有生以来的第一次跟雪有关的快乐,咯吱咯吱的踩雪声伴随着我一步三奔来到实验室。
鞋,鞋,我看到鞋了。幸福来得太突然,原谅我没有事先练习好“雪”的发音,只能用广普一遍遍对杨老师表达着我的激动。
你的脸冻得通红,快来暖和暖和。杨老师看看我,你就穿这么一点?
我的脸和耳朵开始感到痛了,眉毛上冻的冰化成水流进我的眼睛,就这样,她水漉漉地走进来。
这是我们实验室昨天来报道的小柯。杨老师介绍了她。
我抹一把眼睛上的水打了招呼。我的脸开始热了,一定还是红的。小柯有一种疏离感,或许是因为陌生,或许是本身高冷,莫名地,我却把这种冷印到心里。我出门准备去上班,杨老师说我该有件厚棉衣才行。
先把我的那件穿去吧。当我说准备下班去买棉衣的时候,小柯说,她还是没有什么表情,连笑意都只是我的感觉。
小柯是正式职工,那年月,只有正式职工可以享受职工待遇,她在第一天报道的时候可以领到所有冬季的职工劳保福利,包括三年一件的羊皮劳保服。
我穿上了一件跟邻居老李一样厚实的羊皮劳保服。这种劳保服保暖性有余美观性缺失,一般女生都不会穿。
后来,我想按劳保服市场的价格给她钱,她不要,拒绝我时她穿一件大红的羽绒服,火红的颜色都衬不热她的清冷。
那场大雪的后劲体现在越来越寒冷的化雪天,整个冬天,也或许是这一生我都不会忘记的寒冷。
我还会来实验室,有事来,没事了,找事也来。我找杨老师做米饭,常看到是小柯帮我从电热板上拿下来,偶尔,我做个广东风味的小吃拿给杨老师,杨老师首先叫小柯来尝。我发现小柯有个笔记本,正面记了实验规程,反面是些诗句,现代诗、古诗词都有,刚好,我喜欢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像是春天待发的原野上星星点点的绿意遇到了一场春雨,再也抑制不住原始的蓬勃,春天就真的来了。
我们逐渐熟络起来,不断交换自己新发现的好的诗歌。小柯让我教她说广东话的时候,已经是连翘花开得最热闹的时候。
那天她问我一句诗,“给你一抔不满不溢的爱”是什么意思,她说她好像感觉到一点意思,却又不能真切地说出来意思。
我说,这也许就是爱情给人的模样,说不清,却真实存在着,意会就好。
还有一种感觉也说不清楚,用粤语唱情歌似乎更有韵味,更能表达出曲回婉转的爱意。
那些年大街小巷都有林忆莲、张学友、叶倩文的歌声,一时间港风盛行。
我们就站在一株金灿灿的连翘花树旁说情诗说情歌,说到粤语,她说想学广东话。她眼中流露出强烈的希望之光,可我却迟迟张不开口。我是个背井离乡来西北打工的人,我并不觉得家乡话好听或者用我的家乡话唱歌能表达出跟多的情愫。她越期待我越难启口,最后,拗不过她期待的眼神,我快速用家乡话从一数到十,然后落荒而逃。仅有那一次,此后,她再也没有提过让我说粤语。
我们依旧谈诗,我甚至试着写几句,畏畏缩缩表达着我想表达的情感。
我工作失误被主任痛骂一顿,因为那天我紧张又焦虑,我听到了有传言说厂里有人给小柯送了情书。
给小柯情书的是供销科的小刘,一个复转军人,他的父亲是轧钢厂副厂长。我远远看着下班后小刘在厂大门口往实验室方向看,小柯跟实验室的同事一起出门,大家只跟小刘点头打招呼,小刘骑车跟在几个姑娘后面。
材料员有时候会来实验室串门,我每次来材料库领材料都先来实验室,借口是来找材料员,不管材料员在不在我都能跟小柯搭话。我暗自观察,小柯的诗歌抄写每每还有更新,而且,她还是愿意跟我谈论诗歌。一切如初,我的心里稍稍放松一些。
后来,我看到小刘频繁出入实验室,心又揪起来。供销科采购的原燃料会在实验室分析,小刘跟进分析结果也是有可能的。我这样安慰自己。只要小柯还会跟我讨论诗歌,还会读我写的诗就好。
牡丹花开放的时候,有人说看到小柯和小刘在公园里一起看牡丹。说者眉飞色舞八卦满怀,听者提心吊胆翻江倒海。
我还能跟小柯说诗歌吗?她还愿意看我写的东西吗?听说小刘的字写得很好看,小柯还会说我的字好看,跟着学我的字吗?心里的鼓打了几天,实验室也去的少了。
北方的夏天相比家乡的夏天实在舒适,空气清爽,气温也不高。一个晚霞烧红半边天的下午,下班后我推车走路看西天的绚烂。小柯骑车追上我,看,多有诗意。她说着下车陪我一起走。她的侧脸被晚霞镶上一道金边,小巧的下巴微翘。
最近有写新诗吗?她转头问我。我不敢再面对晚霞,转回头看前方。我写了还是没写?还能像以前那样一起读诗吗?
有好诗就不要藏私,有了就拿来一起看看。她的语气、表情与之前没什么变化。是我想多了吗?晚霞虽然烧红了半边天,却没有一点温度。
那年夏末,小刘结婚了,是当兵期间处的女朋友。听到这个消息,我第一时间来实验室。小柯在称样品,称样室遮挡着窗帘,淡蓝色的光使得屋子里显得安静,一如小柯脸上的表情一样平静。我说我用草书抄了两首小诗,明天拿来。
那天晚上,我一连写废了十几张宣纸,第二天才拿了两张感觉不错的给小柯看。小柯最喜欢其中一幅“世无百年人,强作千年调”的字。初唐王梵志的诗句。
能不能送给我。小柯看着那副字说。我看到她喜悦时候的微表情,嘴角似乎在微笑又似乎只是一般的舒展,眼睛里是幽深的眷恋。
我的业余时间多半用在了练习书法,因为接连推掉几次酒局,被班组同事说“明明是大头工人,非要弄文化人的事。”我心里一动,我的确只是个大头工人,还是个临时工。
小柯被借调到总公司了,去坐办公室。
借调,一般是提拔年轻人的基本路数,小柯有文凭,提到机关是迟早的事。杨老师对我说。
小柯在实验室收拾东西那天,我手里提着安全帽躲在车间的大窗户后面往实验室看。她出来看看车间,又进去坐在窗户边,似乎在跟杨老师说话,一会儿又看向车间。我最终在下班的时候走过去向她道贺。她看着我,想说什么,又像在等我说什么,一堆人过来恭喜小柯,热热闹闹出厂门。我跟在人群后看着她跟大家说话,有一瞬,她似乎在往后面看。
二十五岁,我的同学们开始写信请吃喜酒,老家的兄嫂也不断催促我,要求只有一个,不管要在哪里,先找对象成家。姐姐也开始做我的工作,说到底我也只是临时工,再找个临时工也成,想找正式职工、大学生恐怕不可能。不知道是不是大姐觉察出什么或者听到些什么,不由得我细想现实。
我给小柯写信,收到的回信也是说书法说诗歌,因为我的信中就只说了这些。我终究不敢再说其他,徒增所有人的烦恼。
我又经历过几次大雪,有比第一次大雪更厚的,却再没有比第一次更冷的。杨老师问我为什么再不来做米饭,我说我已经习惯了吃馒头、拉条子。
二十六岁我回老家时,没有告诉小柯,我怕她送我时我会动摇。家里已经给我找好了对象,一个客家妹,老老实实话不多,只上过小学。
是个本分过日子的人。哥嫂看我没有反对也没有同意,只是不断重复这句话。
我给小柯写过四五封信,都没有寄出,因为缺少一个身份。后来,我把信烧了,娶了客家妹。
我开始做根雕、奇石生意,一年难得在家待两个月。许多次,我想再回来小城看看,看工厂,看那些同事,看看小柯,可是,许多次我又临时改变行程。
女儿出生那年,我已经三十一岁,给她讲故事的时候,看到书上的诗歌,我才发现我已经有五年没有再碰过毛笔再读过诗。
我给女儿讲那年的大雪,那年手脚冰凉,讲我写过的小诗,讲“世无百年人,强作千年调”的一副草书,说北方的晚霞如何烧红半边天,让人怎么也忘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