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记忆店铺
故事：记忆店铺
01
程素凉在婚姻里已经待了二十年了。
面颊柔软的少女变成一个表情僵硬的妇人。
她不幸福。
偶尔，丈夫还会和她做ai，却再也没有一个男人如年少时的恋人虔诚又温柔地亲吻她的面颊。
她常常梦见初恋，梦见跟他骑着自行车行驶在春天的野外。年轻时，她和男友有用不完的激情和浪漫，随时随地可以亲吻和拥抱；她一嘟嘴，男友就会哄她；她发脾气，男友总有耐心听她抱怨。
年少的恋人不会觉得烦，浓烈又虔诚的爱，让他觉得即便被她用皮鞭抽打，也是一种甜蜜的幸福。
可现在，她和丈夫无话可谈。
每天除了必要的交流，他们就像一对生活在墓地中的活死人。
不知从哪一年起，她开始频繁地做梦——梦见年少时的恋人，梦见年少时的亲吻，梦见那些令人颤栗又幸福的瞬间。
似乎唯有在梦里，她才能重温生命的激情。
梦里的她，幸福得要发狂，一颗小鹿样的心嘭嘭直跳。可只要一醒来，一切都没了，枕边还是丈夫那张波澜不惊的脸。
她像一朵儿花，以肉眼能看到的速度，迅速凋零。
她老得太快了。
无数次在青春的梦里醒来，她都怅然若失。如果可以回到过去该多好。她多么想再变回那个无忧无虑被人宠爱的少女。
这世上如果有一种商店，可以贩卖青春里的美好，那么不论花什么代价，她都是愿意试一试的。
当这样的念头无数次在脑海中划过，一个夏日的午后，已记不清是在梦里还是清醒的状态下，被记忆深处的渴望所驱使，程素凉拿起手机在浏览器中打下了“记忆店铺”几个字。
手机频闪了两下，竟真的进入了一家店铺模样的主页。
店铺首页用一种神秘的曼陀罗紫做底色，一首飘逸的泰式风铃曲调若隐若现地萦绕耳畔，“记忆店铺”几个字散发出银色的光芒。
一条自动弹出的对话框：“您好，这里是记忆铺子，请问，您想要什么？我们贩卖记忆里的美好。”
什么？真的有这种商店？程素凉吃了一惊。
似乎是在为自己的幼稚而感到窘迫，程素凉打字的手指都有些颤抖，但她还是抱着试试看的好奇心打了一行字：“我想要记忆中的吻和拥抱，还有初恋时虔诚的爱。”
屏幕中即时弹出一行字：“可以的。我们会在您的记忆中抽取复制，很快您就会得到您所需要的。”
程素凉不觉倒吸一口凉气，该不会是自动回复吧？难道是网站的恶作剧？但不管怎样，好奇心已经被吊起来了。
“多少钱？”
“不要钱。不过您要考虑清楚，也许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在您身上。”
“什么不好的事？”
“这个嘛……最常见的就是失忆，或者寿命缩短，总之会有一些奇怪的事情发生。
不过，到底需要花费什么样的代价，只有置换成功后，才能知道。那么，您还愿意置换吗？”
“能具体说一说吗？”此时，程素凉已确信，那些对话绝不是机器人的自动回复。
“呃，举几个最近的例子吧。有位公职人员在原岗位蹉跎了10年后，才确信自己所做的工作并不是他所擅长的，可他又缺乏重新开始的勇气。于是，去年他在我们这里定制了年少时的勇敢。定制成功后，很快他就辞职创业去了。据说，干得还不错。花费的代价是他几年的寿命。
还有上个月，有位四十多岁的少妇，在发现丈夫出轨后，她找到我们，想让我们帮她恢复年轻时的容颜。不过，在恢复了青春的靓丽后，她却发现自己已经完全不记得现在的丈夫了，就连女儿她都没有印象……”
记忆铺子的客服倒是非常诚实，他为程素凉详细罗列了往日的各种案例。
看了那些案例，程素凉发现所谓的代价无外乎就是花费掉未来的部分好运，丧失部分记忆，或者折损寿命。
每一样听起来都有点可怕，但仔细想想，比起行尸走肉般的婚姻现态，这些代价都不值一提了。
事实上，她已经想得很清楚了，如果能让她重温几年姑娘时的生活状态，她情愿用整个余生来做置换。
她咬了咬牙，敲下几个字：“我想换！”
“不过，我想搞清楚，你们到底是什么组织？”
“我们的几位店主都是懂得通灵术的人，他们结合目前科学界正在研究的时光技术和记忆复刻技术，使我们的店铺能够满足相当一部分顾客的需求。至于其他的，我就不方便透漏了。不过，您可以试一下，就算不成功，也没什么损失啊。”
到了她这个年纪，儿子都快大学毕业了，除了一成不变的死寂生活，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程素凉毫不犹豫地下单了。
02
三天后，她收到快递寄来的一条银灰色的柔软发带。
那天晚上，按照店家的指导，入睡前她将发带绑在了额头上。
平日里，即便和丈夫同在一个房间里，两人也总是形同陌路，丈夫的目光从会不在她身上流连。程素凉相信，就算她把茶叶蛋绑在脑门上，丈夫也不会察觉出有什么异样。
但那天早晨醒来，情况却有些不同了。
丈夫竟从床边扭过头来，一脸温柔地看着她，眼含笑意。
她还从未见过丈夫这般表情，那种尴尬的感觉让她浑身耸出了一层鸡皮疙瘩。
要知道，上周他们才刚刚吵过架。起因是她想把一盆吊篮摆在书架上，丈夫却觉得花盆就应该摆在地上，两人为此争执不休。她嘲讽丈夫毫无审美力，而丈夫却抨击她总是心血来潮，把家里弄得一团糟。
他们本应该还处在冷战期的，然而此时，丈夫却用一种柔情蜜意的眼神望着她。
那天晚上，下班回家时，丈夫竟主动买回了她最爱吃的干锅鸭头。
虽然，他并没有跟她说什么动听的话。但这种行动上的改变，已经足够让程素凉震惊了。
他似乎完全忘了，从前他总是嘲讽程素凉贪吃，说她减肥永远都不成功，就是因为太缺乏自制力。
那个周末的晚上，丈夫在书房加班做完材料后，已夜里十一点多了。他躺下的时候，程素凉正在床上读一本英国小说。多年寂寞的夫妻生活，使他们都习惯了彼此各忙各的，不需要任何交流，也不需要多余的陪伴。
程素凉瞥了丈夫一眼，能看出来，他非常疲惫，眼睛里全是红血丝。她下意识地往床边靠了靠，好为他留出足够的空位。
那一张双人床上似乎有一条无形的分界线，他们早就习惯了各自坚守阵地，互不干扰。
但那天，丈夫却贴在她身边躺下了。不但如此，他还把她揽进怀里，跟她盖了同一张被子。
程素凉的身体倏地僵硬了，她已经不太习惯这种肢体上的柔情了。
很快，她听到丈夫响起了轻微的鼾声。他干硬的头发擦着她的后颈，一只大手温暖地环在她的腹部。
卧室里很静，自从儿子考上大学，家里就只剩下他们两人了。
无数次，和丈夫相顾两无言的时候，程素凉觉得这种静默是能够杀死人的。
然而此时，听着丈夫酣眠的声音，感受着他的体温，程素凉心里竟有了一丝柔软。
其实，回首漫长的婚姻生活，他们一直是让人羡慕的一对——郎才女貌，门当户对，她和丈夫都有体面的工作，虽然常常拌嘴，但谁也没有犯过原则性的错误。
03
这天早上上班前，程素凉和丈夫站在电梯口等电梯。丈夫却突然凑过头来，轻轻吻了下她的面颊。
刹那间，她的脸红了，竟有了少女般的羞涩。
结婚二十多年了，她还从未见过丈夫在自己面前展露如此浪漫的一面。
简直像是换了一个人。
她有些不安又忐忑地享受着，不知道惩罚会在什么时候降临。
再过夫妻生活时，他们会自然地拥吻了，两个人都充满了活力。
慢慢的，程素凉觉得自己像花儿一样又绽放了。
丈夫看她的眼神，没有了往日的挑剔和鄙夷。甚至，在她追那些无脑的韩剧时，他也会凑过来，耐心陪她看一小会儿。然后迎合着她，调侃一下剧中女主角精致的穿着和打扮。
他甚至学会拍她的马屁了：“老婆，你要是照着这个造型来一套，准保比女主角漂亮。”
她知道他是在哄她，可她就是愿意听。
有耐心哄，就说明爱还在。
年轻时，她也曾控诉过丈夫的冷漠。可丈夫总觉得她在无理取闹：“要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干嘛？能当饭吃？”
丈夫不明白，在不缺衣少食的年代，对女人来说，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远比食物和金钱更能滋养生命。
对于这一个多月来丈夫的柔情，程素凉也是有回报的。
干家务的时候，她不再怨声载道地抱怨；丈夫应酬归来后，她不再喋喋不休地指责；丈夫的姐姐过生日时，她替丈夫挑选了生日礼物——一件高档品牌的羊绒衫。
毋庸置疑，她选衣服的眼光比丈夫好多了。那件羊绒衫，大姑姐喜欢得不得了，宴会当天，她就迫不及待地穿上了。
参加完大姑姐的生日宴会，已是晚上九点多钟了。丈夫提议，不打车了，走路回去。
故事：记忆店铺
程素凉欣然应允。她和丈夫已经好多年没在一起散过步了。
小城的夜色很美，夫妻俩走在一条相对僻静的路上。朦胧的月光映衬着城市的霓虹，渲染出一种梦幻般的意境。
丈夫拉着她的手。恍惚间，程素凉觉得，她正行走在年少时校园边的那条梧桐路上。
他们默默走着，谁都没有说话，仿佛都在静静地感受那份遗失了很久的悸动。偶尔，两人会对视一眼，又心照不宣地微笑。
走了很久，丈夫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老婆，不瞒你说，这段时间，我觉得自己像是换了一个人。怎么说呢？每天的心情，就像回到了恋爱时期。其实，回头想想，连我自己都搞不清楚，这些年我到底为什么要用那样冷漠的态度对待你。其实，你很好，是个好妻子，也是个好妈妈……”丈夫的语气竟有些哽咽了，“对不起，素凉，原谅我吧。是我不好，直到今天我才意识到这一点。”
这一番话，说得程素凉落泪了。像个委屈了很久的孩子，终于得到了父母的体谅，眼泪止不住地滚落下来。最后，竟哽咽到不能自已。
是啊，生命如此珍贵，究竟为什么，我们要用冷漠和报复将彼此禁锢在冰冷的时光中，眼睁睁看着生命在默然中无情地流逝。
04
幸福似乎触手可及，可程素凉心头却始终悬着一把利刃。
有很多次，她从噩梦中惊醒。梦见丈夫突然撕下了温情脉脉的面具，变成一个不可理喻的暴虐之徒。
这种不知道会面临什么惩罚，也不知道惩罚何时会到来的担忧，无疑是一种巨大的心理折磨。
熬过了三个月，程素凉登录上“记忆铺子”想要寻求帮助。
她看到她的个人信息一栏里显示：订单已完成，处于售后阶段。
屏幕弹出了对话框：“程女士，您置换的‘恋爱中的柔情’，已经用得差不多了哦！”
“大概还能用多久？”
“照这个频率，半年吧。”
“然后，就会有可怕的事情发生吗？”
“说不准，得等一切都结束时，我才能帮您查寻到。”
“记忆店铺”的售后服务倒是挺到位的。只是，一想到这种浪漫美好的生活，就只剩下半年的时间了，程素凉不免心生惆怅。
故事：记忆店铺
不过，她并不后悔。
在四十多岁的年纪，在一片吞没人的死水中，她重新又感受过青春的美好。
值了。
从前，她从未想过离婚。她不是那种前卫的女人，也缺乏雄厚的经济实力。
然而，在体验过这种极致的美好之后，一想到还要再重回往日冰冷的生活，她却再也没有勇气欺骗自己将就下去了。
那大概是程素凉人生中最纠结的一段日子——她一面享受着即将结束的美好，一面开始努力地健身。她报了瑜伽班，又报了写作班，就连对待工作，也比从前更加投入了。
是的，她在为早日离开丈夫做准备。
05
眼看半年的期限马上就要到了，丈夫依然像个热恋中的少年，每天神采奕奕，看她的眼神也充满了柔情蜜意，仿佛她就是他生命中的唯一。
程素凉所预想的可怕后果，一件都没有发生。
然而，那种惶惶不可终日的感觉却让她十分抓狂。
终于挨过了6个月，程素凉颤抖着手登录了“记忆店铺”，准备接受最后的宣判。
“您好，请帮我查一下我花费的代价！”
五分钟后，客服回应了。对方发了一个惊讶的表情：“真是奇怪，这次置换掉的不是你的记忆，而是您丈夫的记忆！”
“什么？你是说，失忆的不是我，而是我丈夫？”
“是的。我查了下记忆仓储，关于他初恋女友的记忆已经被我们彻底收回了。原来，您丈夫心里一直有放不下的恋人呢！也许，这正是你们婚姻的症结所在。”
程素凉呆住了。
回想这大半年来丈夫的表现，她终于明白了——丈夫并非不懂柔情，他只是，自私地把柔情都给了那位虚无缥缈的记忆中的恋人。
这种醒悟，让程素凉觉得讽刺，又痛彻心扉。她问自己，这过去的几十年的婚姻，对她来说，又算什么呢？
“请问，您还有什么需要咨询的吗，女士？”
“没有了。”程素凉呆若木鸡地打下这三个字。
“好的，女士！您的订单已经完成，现在我要将您永久删除了。忘了告诉您，每位顾客一生中只能在我们的店铺享受一次服务哦。那么，未来就祝您好运喽！”
电脑屏幕弹出这最后的几行字，记忆店铺的紫色界面一下子灰掉了。
等程素凉反应过来，想要再重新搜索记忆店铺，却发现无论她怎么努力，都再也找不回先前那家散发着曼陀罗紫色调的神秘店铺了。
那一瞬间，她竟有些恍惚。
望着窗外朦胧的晨光，她反复地问自己：这一切究竟是真实存在的，还是因为太寂寞而在大脑中产生了一场虚无的幻想？
她从没有想过，自己婚姻的不幸，缘由竟如此简单。而如此简单的缘由，竟耗费了她半生的时光。
不过好在，如今如果选择权在她手里。
或许，选择将错就错，一路幸福下去，才算对得起这一生只有一次的“记忆店铺”服务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