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火
她仍会想起,八岁那年初春的那个晚上,当她跑出茫茫的芦苇荡,那代表希望的灯火散发着怎样的光亮。
此前,她的生活与寻常农家女孩一样。打猪草,给家里仅有的几只鸡与两头小猪喂食,这几乎是她一天的工作。八岁的女孩对于生活的理解实在十分简单。她天真的认为生活,就是每天的三顿稀米粥,一天一个甚至于几天一个鸡窝中的鸡蛋。生活就如村子里的稻草一样波澜不惊。直到有天傍晚,平时一起割猪草的小六子咧着嘴说了一句话。他说,他要上学了。
“上学”。如今想来,割猪草时的魂不守舍,就是因为这两个字。此前,她从未想过这样两个竟然带着莫名吸引力的字。可当这两个字明明白白的出现在耳边时,她甚至感觉有些慌张。
慌张什么呢?准确的说,她也不知道。她只知道,她第一次不想割猪草了。当夜幕忽的降临,她提着半篮子匆匆跑回了家。
她焦焦躁躁的将草倒给了小猪,倚着猪栏出起了莫名的神儿。“上学”。当她被喊进屋子里吃饭,她才恍的回过神儿,脑子里满是这两个字。
晚饭的稀米粥她只喝了一碗。当母亲用粗糙的手示意要接过碗再给盛一碗时,她冲着母亲,像忘记了说话的人一样,摇头摆手。母亲诧异的目光投向她,又转投到她父亲那里去。当父亲询问他的娃子哪里不得劲时,她眨眨眼,咬着嘴唇,从眼眶里滑落了两行滚烫的泪水。
父母亲一下子便慌了。母亲木在一旁不知如何是好,弟弟也直直的看着她,父亲不停地向她问着“咋了嘛,咋了嘛?娃子。”她听到了父亲的焦急,但她就是想哭。那为什么哭呢,她好像也不是太清楚。只是最后,她还是张着嘴呜咽地说出了“上学”两个字。话一出口,父亲便怔住了。他从未想过这个事情,他也没有想到一向温顺的女娃会突然间有了要求。从饭桌上拿起了自己的烟袋,他背过身去猛抽了几口,冲她说道:“娃子,上学这事,难哩!”随即又抽起烟来。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躺上了炕。四周静悄悄的,她感觉到无声的泪滑过耳边,满脑子都是今天才装满,似乎又永远卸不掉的“上学”两个字。虽然她并不了解上学,但她似乎感觉到上学才是唯一的出路,只有上学才能摆脱贫瘠的生活。她幻想着就算上了学,也不会让猪饿一顿饭。她幻想着学校虽然在几里地之外,但对她这样一个经常干活的孩子来说不算什么。她甚至都想好了,要背着奶奶缝的小布包去上学。
“难哩”。这两个字突然在脑海闪现,好像在黑暗中出现了一个又闪又亮的炸雷,一下将她所有的幻想炸成了粉末。是啊,难哩。先不说家里本来就拮据,自己还有个四五岁的弟弟,就算是供应的起,家里也不太可能让一个女娃上学。当她越想越悲哀,她也越想越累。
一觉醒来,天已亮了,枕头上的泪水早已干掉。起床后她一如既往的开始干活。时光如照料什么似的跑的飞快。她终于要去打猪草了。来到一片新的,长满猪草的地方,不知怎的她忽然浑身充满了干劲。猪草很快把篮子填满,她随即扔了镰刀走进了旁边的芦苇荡,坐在芦苇丛中漫无目的地等待着太阳的落山。
夜幕降临,这个乖巧了八年的小女孩躲在芦苇荡,决心以不回家的筹码抗议。
这个决定是什么时候做出的呢?或许是在昨晚的哭泣之中,又或许是在父亲的“难哩”之后,甚至早在昨天打猪草时似乎就已经想好了。不管了,不管了,什么都不管了,只要上学。
夜幕的加深伴随着气温的下降,她开始蜷缩,开始发抖。她看着星空,对浩荡的芦苇丛似乎失去了恐惧。但当她预想中父母的寻找,弟弟的呼喊久久未出现,她开始有些恐慌。
终于,星空不再迷人,芦苇荡也多了几分阴森,她害怕了。她想过跑回家,但她告诉自己不能走。走了,就代表抗议的无效;走了,就代表她以后就真的不能够再上学。
时光不再飞快流转,她感觉每一秒都是如此难熬。当她感觉不再寒冷,头脑昏热时,她似乎听到了远处弟弟的呼喊。
她跑出了芦苇荡,她看到远处一星亮光正缓慢放大。当她看清这是一盏煤油灯时,她也看清了慌慌张张的父亲母亲还有弟弟。
他们也看到了她。父亲最先跑了过来,冲上来紧紧抱住她。她一下子便哇哇大哭起来。哆哆嗦嗦的父亲嘴里不停说着一句话:“鸡卖了,上学!”
她哭着,从模糊的眼眶中看到了父亲手中那散发着顽强光亮的灯火。跳动的火苗像一条顽皮的蛇吐出的信子,红色的火焰摇曳出温暖的气息。这一次,她知道,她可以上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