撒在大地上的一片红花
撒在大地上的一片红花
作者：王伟林
血撒在大地上的时候，夕阳正在渐渐变红，夕阳顺便把旁边的云彩也抹红了，就象往自己的嘴唇涂上了红色唇膏一样。夕阳正好介于两片彤红的云彩之间，夕阳看着一瓢红色的鲜血撒在了路中间，撒在了这片交通要道上，它于是羞悔痛苦地变成了红色，这凄美的瞬间我却没能看见。那时，我还在收废品的路上，跟废品一起，满面灰尘，用变形的身体奋力蹬着三轮车往回赶。但一瞬间红色就覆盖了整个大地。
已经有4年时间了吧，每年的这个日子，我都要站在天桥上，或者凭栏远眺，看看远处正渐渐沉下去的夕阳；或者看看桥下的街道，看看那片若隐若现的红色花朵。
女儿上学的学校离我们住的地方有2852米，这是我后来用一根5米的塑料管丈量出来的，从女儿学校的门口，一直量到了我的家门口，一共量了570下多一点，最后那一点我就凭感觉估了一下，大概差不了多少吧。学校离我跟女儿住的地方或者说是我们的家之间隔了一条路。那条路是一条国道，有40米宽吧。这条国道还交叉了一条省道，国道是东西向，省道就是南北向。在国道和省道上还架了一座钢筋水泥桥，长约1000米，宽约16米。女儿每天放学后就要从桥下穿过国道，穿过省道，然后如轻快的雨燕一样往家欢跑。
我那时已跋涉几千公里从老家来到这座西部小城有10个年头了，10年来，任我怎样挣扎，还是只能在城郊租了2间土块房居住做为我的家。这其中的原因我想是因为我的妻子长期生病所至，她为我生下了第二个孩子后就不行了，她的腰痛病让她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只好躺在床上，我拼命用收废品和拾垃圾的收入来养活她跟孩子，但我实在没钱给她开刀治病，只好长期靠吃最便宜的药来维持着生命。有一阵，她想过轻生，她挣扎着想把自己吊死，还有一次是喝农药想把自己喝死，但都被我及时发现救活了。她就凄然地看我笑笑说，你的糟糠之妻给你添麻烦了。我还她以微笑说，谁让你是我的妻呢，今生今世你就是我生命里的一根琴弦了，你不会断，你也不能断，你断了，我也就断了。她看着我静静地哭了，我也还她以相同的泪水。
是的，整整10年了，我还依然穷困潦倒，家中除了几十册书堆在一个破书柜里，然后是一台旧电视、一张破床我们一家四个人住以外，其它就没什么家俱了，几乎是家徒四壁。我刚才说的那个国道，其实就是一个天然隔段，国道的北面是如我一样家徒四壁却依然苦苦挣扎的暂居之人 ，他们如我一样都没有户口，都不属于这座城市，仅仅只是在白天从省道叉入城市，拾些这座城市的牙秽，到了晚上又回到了暂时属于自己的栖息地。城市有这么多的高楼大厦和花园式小区，没有一座是属于他们和我的，我们就这样挤在破烂低矮的土坯房里，一天天地憧憬着好一些的日子，但疾病要看，孩子要生存，时光就在这样遥无期限地期盼中流走了。
我也曾想过死亡，虽然我并不是个悲观的人，但我确实在黑暗地夜里一次次想过死亡，是属于年轻时代的死亡，海子在比我小得多的年龄上就死了，戈麦也是如此，还有骆一禾，他在跟我年龄一般大时也被病魔夺走了。叶赛宁、兰波都是这样。他们留下了美好的句子或者是充满泪水和绝望的句子后都走了，而我还在想着他们是多幸福呀，他们无牵无挂，他们义无反顾，他们绝决地走向了诗歌的终点站。而我呢，我还有糟糠之妻，还有可爱的儿女，还有生养我的老父亲。每每想到这，我就轻轻拍拍死神的肩膀，带着羞悔、胆怯和无奈的笑容向它表示深深地歉意，它就无奈地摇摇头轻轻乘着夜色滑走了。
那年我的女儿12岁，我突然觉得她长大了，她是我生命中不可或缺的重要部分，就象我身体上的某个重要器官，我实在难以离开她，尽管我那时又有了一个儿子。12岁的女儿儿已能帮我做许多事情了，她的个子跟她妈一样高，长得比她妈健康、漂亮多了。我有时会突然觉得自己就是为了这双儿女而活，我的病弱的妻子一天一天地苦撑着病体，她不知哪天说不行就不行了。我这么说并不是因为我残忍，我在尽最大努力，但她的身体状况却一天不如一天，我就在天天地担忧中，在对儿女抱有的一线希望中熬日子。
我的女儿名叫采薇，取自《诗经》《采薇》，有一点大自然野生的花草之意，我很喜欢大自然野生的花花草草。不知为什么，一想起儿时在家乡的乡野自然沐浴花草的情形，我就会忍不住流下热泪，那片我儿时常留恋忘返的乡野之地，让我常常有一种被融化的感觉。可惜的是，我此生再也无法回到家乡去尽情享有乡野花草的芬芳气味了。因为这个原因，我给女儿起名叫采薇，我在女儿记事后给她说了这名字的出处，她显得很高兴，抱着我用小嘴、小脸在我脸上蹭了个够，我越发喜欢她了。
女儿7岁时我把她送到了学校，那是一所私立学校，公办学校我送不起，没那么多钱供她。其实即使有钱了也没法把女儿送到公立学校，因为我是没有户口的农民工。女儿很懂事，没问我为什么，就跟我去了学校。所幸学校离我们的家不算远，她不用住学校，这样，就可以省笔开支。我那天送她去上学她显得很高兴，她坐在我的破三轮摩托上，一路上嘴叽叽呱呱麻雀一样叫个不停，她不断的问我问题，她问我上过学吗？她问我上学好玩吗？她问我校园漂亮吗？我就边开车边不厌其烦地告诉她。她穿着她妈妈为她买的新衣服，一脸自豪与兴奋。学校如我告诉她的那样，比家漂亮多了，她看见学校确实如我所说，很漂亮，就抱着我欢快地亲了一下，证明我没骗她。不过，她兴奋了一会后又突然想到了什么，一脸严肃对我说，学校再漂亮也不是家，还是自己的家最漂亮。
整整有3年时间吧，我每天都是早晨把她送到学校后再去干活，晚上收完废品后直接来学校接她，我告诉过她，就是再晚也要等到我去接她，因为她要经过交叉路段，来往车辆太多，她那么小，我很不放心。她起初很听话，我每天去学校接她时，她都是最后一个在校门口等我，看我拉了一车废品来接她，心里挺不舒服，坐在车上就埋怨我接她晚了。我只好向她解释，只一会时间，她就不再生我气了，她坐在我旁边给我唱她刚学的歌曲，她唱得很答认真，唱罢一曲我就高兴地夸她一回。有一次，我干活干晚了，因为有一个大户，是一家单位，破产了，留下许多废品，我就去扒拉着看能不能多拾点值钱的东西，不知不觉天就晚了，等我猛然省悟过来时，天快黑了。我慌里慌张赶到学校时天已黑了，女儿也不见了，我又慌忙围着校园找了个遍，最后是门卫告诉我说看见个小女孩站在门口等了许久，终于没等到她要等的人，就自己往那个方向走了。门卫说着用手指了指我住的地方，她应该是自己回家了吧。我道了声谢就开上车往家奔驰而去。
到家后，妻子、女儿跟儿子都在等我回来吃饭，妻其实是抱着儿子在等我。我舒了一口气，我那天还是把女儿揍了一顿，因为她没有听我的话等我，我是怕她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该怎么办。妻子只是轻轻叹气，女儿哭着说是因为看我每天太辛苦所以不想再让我去接她，她说她大了能自己回家了。我心里虽然一阵阵难受，还是没让自己哭出来。那是女儿8岁时的事，我还是坚持每天送她，尽管她每天都要跟我纠缠一番。我一直把她送到10岁，最后一次我早晨把她送到校门口，她说爸爸你今天不要来接我了，我已经过了10岁生日，我都能帮你干好多活了，你不要来了，我放学跟同学一块走。她说的一本正经，我不能再反驳什么了，只好默默地点点头，又嘱咐小心，然后看她小鸟一样飞进了鸟笼。
女儿10岁的时候，已能在她妈妈的指挥下做点简单的饭食了，如热个剩饭、剩菜什么的，有时还能煮个面条。这已经很不错了。我不知道女儿什么时候学会了这些。有一次，我在外间昏黄的灯光下看书，妻子和儿子在里间看电视，我因为被书的内容所吸引，并没想到女儿在干什么，只知道她前面爬在外间的小桌上写作业，写着写着她就在我的视线里消失了。等我从书中拔出来时，她不知去哪儿了。我想到时间不早了，女儿要睡觉，明天还要早起上学。我问里间的妻子，她茫然地摇摇头表示不知女儿的去向。就这两间屋，女儿不可能藏起来，她一定出去了。那么晚她会去哪，也许是去隔壁跟上孩玩吧。我合上书带上门便拐进了隔壁屋子。女儿就在隔壁，但她不是跟小孩玩，她正在跟隔壁的阿姨学缝补衣服。见我来了，女儿显得有些不自在，她许是怕我笑话她的缝补手艺。经隔壁女人解释我才知道，原来女儿见我白天干活把衣服划破了，就利用晚上时间替我补衣服，因为她不会补，就来向隔壁阿姨请教。看着女儿羞涩而凄然的小脸，我只是轻轻地夸了她一句，女儿，你缝补得真好。
冬天的时候，有一次，我回来很晚，回来时是满头，满脸的灰尘和风霜，加之疲惫和饥饿，让我一进家门就瘫坐在那把破靠椅上。女儿见我回来了，高兴地过年似的，她帮我脱去了衣服，脱去了鞋子，又给我打来了半盆热水，让我洗罢了脸，又重新换了一盆热水，让我泡脚，等我休息好了，就给我端出尚有余温的炒米饭，她说已热了好几回了。那一年，她不到11岁。从那以后，她就每缝冬季，在我干完活回来时，总能让我享受到一盆热腾腾开水泡脚的待遇。整整一个冬天一个春天，天天都这样。我问女儿累吗？她摇摇头晃着两根手指粗细的小辫，露出杏花一样的笑容说，不累，爸爸每天干活挣钱养活我们才辛苦呢。
记得女儿在人世过的最后一个春节是最愉快难忘的，妻子的身体破天荒好了许多，能下床行走，还能做点简单家务了，妻子身体的好转让我看到了希望，也给这个破败的家平添了许多浓浓的暖意。妻子的病好转了，我脸上阴翳的愁云就一下消失了。女儿的懂事，儿子的可爱都让我喜不自胜。我想，这是家庭好转的迹象。
那一年过年我破例准备了许多年货，有肉类，有鸡蛋，有新鲜疏菜，粮食、清油、液化气也备得充足。年三十一大早，我嘱咐女儿把对联贴上后就出门去送货了，我把那一年最后一批货送到废品收购站时就不想再干活了。因为妻子、女儿、儿子都等我早些回去掌勺呢。想想吧，我那天是什么样的心情，我恨不得长了翅膀飞回家，我一回家，妻子跟女儿已经在准备了，儿子坐在床上看电视。我关了门把炉火捅旺，火呼呼地叫着，屋里顿时暖和许多。这样，我、妻子还有女儿干起活来都会很有劲。我围好围裙，手执锅铲，把一锅一锅菜炒得兹兹作响，香气倾刻就充满了小屋，女儿小猫一样围着我喵喵直叫，儿子小狗一样也闻味而出，冲我直添小舌头，妻子面带笑容帮我打下手。我们三人一块弄了一桌丰盛的年夜饭，当我们把房门关严，外间屋子炉火任其熊熊燃烧，炉上坐着一壶刚添的凉水。我跟妻子还有女儿、儿子在里间围着饭桌边品尝我们白天一块劳动的成果，一边兴高采烈地观看电视节目。任屋外大雪纷飞，屋内却是阵阵欢笑声。我破例喝了点小酒，女儿就在旁边不停地给我倒酒。我知道，我高兴，一家人都会高兴的。我那天喝多了，但我依然高兴，我对女儿说她很象一朵花，她是我看见的最美丽的花。女儿听后就一脸兴奋，她对父亲的夸奖倍感骄傲也倍感珍惜。
女儿出事时我正奋力把一袋刚收到了废铁块抱上车，我的手机就在这时急促地响了，是隔壁女人打来的，她说我的女儿出车祸了，就在那段最繁华的国道上，我的妻子因为已经晕过去正在抢救，她无法把这个不幸的消息告诉我。我急匆匆赶到女儿出事的地方时，我看见女儿正如一朵鲜花躺在大地上，鲜血如红色的叶片把她轻轻地托着，她带着梦幻般的微笑静静躺着，也许她还在做着未来鲜花盛开的梦吧。她会梦见自己变成了一片红色的花瓣，轻轻飘洒在我那破败小屋的院墙里，我的小屋因此而不再苦痛，我满目苍夷的小屋也因此会开满鲜花，这些鲜花会一次次把我忧伤地泪水擦去，我就在这些鲜花的幻境中渐渐振作。
我常常会想起女儿粉色的四肢就象片片花瓣刚刚从天空撒落。她渐渐变成了一片血红色的花朵，在夕阳下反射着金色的光芒，她象一片纯美的花饰点缀在大地黑色的头颅上。她鲜艳夺目的花蕊把这座城市也洇红了，我的泪水也因此成了血红色。
整整一年时间吧，我每天都要在女儿出事的地方久久徘徊，我一遍遍用棍子丈量着女儿学校到家的距离，或者站在高高的天桥上，望着青冥的苍天，苍天上便会撒下一片片的红色花瓣。我想，这些荷花一样的花瓣是女儿变的吧，或者是女儿的鲜血染成的吧，它们在我的面前纷纷扬扬飘过，然后如仙女散花一样在空中散开，又慢慢撒向大地，它们从我粗糙的手中飞出，渐渐飘向大地；飘向车水马龙的街道；飘向天下贫脊的房屋；飘向我的乡野；也飘进了我的梦里。我想，女儿骨血凝炼的一片花朵，终究会让天下贫寒的泪水变成白壁无睱的玉石。
撒在大地上的一片红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