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玛茜(言情)
1.
遇到玉玛茜那天,是我工作的第一天,也是我分手的第一天。
这天晚上,我和女朋友——现在应该称为前女友——像往常一样打电话。然后,她忽然很云淡风轻地说:“我们分手吧。”没有一丝迟疑,没有一丝叹息,就像在说 “我们六点钟在欢乐谷门口见吧”或者是“我们去西单买点东西吧”。
听到这句话时的我坐在床上,用肩膀夹着手机剪脚指甲。我没有按照电视剧的套路来,没有把肉减掉了,也没有把手机弄掉了。我甚至继续把脚趾甲剪完,还用手把碎屑从床上拍下去。然后说:“好。”就像她每天中午打电话让我按时吃饭,我说“好”,就像她说周末去看电影让我订电影票,我说“好”。
我把指甲刀放回抽屉,给手机充上了电,然后躺在床上。我想起我烧好的水好像没有灌到暖壶里,明天上班要用的东西好像还没有准备好。然后我忽然就哭了,一开始我只是默默地流泪,我把头藏在被子里,用被角擦鼻涕。然后我闻到了她的味道,我开始哇哇大哭,像个孩子一样。她说过,我有时就像个小孩子。
这样的情景不知持续了多久,就在我以为我要哭着睡着时,急促的敲门声让我不情愿地爬了起来。我把门打开,一个人撞了我一下踉跄地跌进了客厅里。
这就是我和玉玛茜的第一次见面。
“啊,你吓死我啦!”她站起来,瞅着我。
我没说话,只是站在黑影里默默地流泪。她站在客厅的落地灯下面,望着我,灯光把她的脸照的很亮,后来我回忆起来这次见面,觉得在那种灯光下,她的样子应该很唯美。但是此时我望着她,却看不到她,只能看到前女友第一次来我的公寓时称赞这个落地灯的样子,看到我们在这个灯下接吻的样子。
“哟,哭了。”她身姿摇曳地走到我跟前,看着我的眼睛。此时我闻到了我以后会很熟悉的祖玛珑的青柠罗勒与柚子味香水,我低头看着她,暂时停下了回想。她偏着头和我对视了一会,嘴角往上勾了一下,“不问问我为啥来找你吗?”
“为什么——你是谁啊?”
“哦,”她把一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我今天刚刚搬到你的对门,以后还请你多多指教。”
“你好。”
“怎么,这么冷淡?”她把手拿下来,很自然地把我胡子上挂着的泪珠挂了下来,“我来找你玩的,但是看来我来错了时候。”
虽然曾无数次幻想过艳遇,但是当被一个陌生女人做了这么暧昧的动作时,我还是有些下意识地往后退了退,下巴上被她摸过的地方还留着一丝麻酥酥的感觉。她大概是看出了我的戒备和害羞,哈哈哈地笑了起来。
“走吧,我带你出去玩。”我刚想推说自己心情不好不想出去,但她已经拉着我打开了门。
半夜十一点穿着大裤衩和跨栏背心,趿拉者拖鞋和一个陌生的女人跑到了大街上,后来回忆起来,就像是一场梦,是我平平淡淡、安安稳稳的人生里最具有叛逆色彩的一段经历了。我曾尝试着告诉别人,但是他们会笑着摇头,说“不信,你不可能作出那样的事情”。
这天晚上,我们确实做了。她叫了一辆出租车,拉着我去了三里屯。我们去了一家最热闹的酒吧,在迅速变幻的霓虹灯下,蹦跳、呼喊,有几次我感觉我的嘴唇碰到了她的头发,她的胳膊戳到了我的肋骨。她朝着我笑,拉着我在人群中穿梭,而我也在这个平日里我最厌恶的场所里,变得疯狂,变得沉醉。
2.
后来的一个星期里,我一次也没有见到玉玛茜。开始的两天我沉浸在失恋的痛苦中,偶尔会想起她,想她大概会来找我。经过了几天的消化,失恋的痛苦变得平淡却稳定,它似乎成了生活中一件必不可少的东西,让我找不到一件做起来会觉得开心的事情,除了和玉玛茜在一起。我的偶尔想起也就变成了经常想起,最后甚至变成了一听到楼道里有动静就跑到门前从猫眼里往外望,然而对面那扇门,却始终死一般的沉寂。
我要出差了,一个星期,去考察云南市场。我的上司商先生,坐在玻璃办公室的大靠背转椅里,双手交叉放在腹部,对我说:“你要好好表现。”他是个很有钱但却很吝啬、自称从来不用护肤品的、肉皮干燥到起白皮的老男人,满脸的横肉,头发梳的很油光。每当看到他的头发,我总是不由自主地想到他老油条似的为人。
我在客厅里打开皮箱,把内衣一件件扔进去。我忽然想起上一次出差,前女友给我收拾好行李,然后她坐在行李箱上,落寞地看着我,说:“你出去这么久,都没有时间陪我。”
我简单地安慰了她几句,却没有想到,这后来成了她跟我分手的理由之一。
“咻——”玉玛茜的声音忽然出现了,我抬起头,她正靠在门框上吞云吐雾,看着我满皮箱的内衣。“你要去哪儿。”
“云南。”
她的眉毛挑了以来,吐出一口烟,噘着嘴,娇嗔地表现她的惊讶。
“我家就在云南。”她说着走过来,做到了沙发上,“我是傣族人。”
“怪不得你的名字这么奇怪。”我收拾衣服的手停下了,“你想和我一起去吗?”
“不。”我看着她,她显得有些落寞,绝不再多说一个字。
“云南很美的,”沉默了一会之后,她又恢复了往日的活力,‘’我小时候住在澜沧江边的一个村子里,妈妈吹芦丝,爸爸打象脚鼓,我们兄妹几个水里岸上窜上窜下,那时我的世界里只有澜沧江和家人。”
“那听起来就美好。”
玉玛茜为我在机场送行时,碰到了商先生。
我跟玉玛茜说,就是那个老头子,让我去云南出差的。我们一起看向他,他正朝着一个中年妇女招手,那是一个穿着朴素、留着短发的女人,她拉着两只大皮箱,走向了安检口。
“那是谁啊?”
“他太太吧。”我想起他在酒席上曾说过,他太太下周就要去美国做一年的访问学者了。他说这句话时笑容洋溢,无所谓和不在意从他笑出来的皱纹里溢出来,他紧接着就干掉了一杯酒,哈哈大笑。
“那个女人呢?”
我顺着玉玛茜抬起的下巴看去,走到大厅门口的商先生,怀里多了一个陌生的女子。
3.
让我惊讶的是,回到北京的那天,说好要来的玉玛茜没有来接机。我站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给她打电话,听到的却是对方正忙。我忽然觉得有点伤心,甚至出现了她到底爱不爱我这样奇怪的念头。她从未说过她爱我,而我也从来不觉得自己爱过她。我们一起喝酒聊天到深夜,她躺在我的沙发上,腹部盖着一条毛毯,推推搡搡地让我下楼去给她买夜宵。我们去簋街吃麻辣小龙虾,去三里屯的酒吧买醉,去什刹海的消夏舞会跳舞。许多个夜晚,我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卧室,而她就在我的沙发上沉沉睡去。
我只好放下电话,一个人朝着门口走去。
“喂——”一双手从背后蒙住了我的眼睛,转过身,前女友有些不好意思地站在我的身后。
“是你?”
分手之后,我曾经很多次设想过我们再次见面的情形,在我的想象中,我会一脸平静地问她“最近过的还好吗”,就像一个老朋友一样的关怀。可是在转身看到她的一瞬间,预想的台词忽然失效了,只是脱口而出一句“是你”,我的关心和在意,还是不由自主地流露了出来。
她对我的惊讶似乎很得意,笑着看着我:“我知道你今天回来,所以一下班就来接你了。就像……以前你每次回来那样。”
我看着她的眼睛,那里面流动着柔情和羞涩。我忽然觉得有些对不起玉玛茜,一股压抑又快乐的感觉让我透不过气来,所以结果是,我仓皇地跑开了,留下前女友在机场的大厅里,惊愕地望着我远去的背影。我知道自己得罪了她。
然而这并不是那天最滑稽的那部分。我把皮箱扔到了客厅,从柜子里拿出一瓶红酒,兴冲冲地去敲玉玛茜的门。开门的是商先生,他穿着一个大裤衩,光着膀子,看到我时脸上皱纹里流露出的纸醉金迷随着脸的拉长而吸收进皮肤里。我们就这样尴尬地对视了几秒钟,玉玛茜跑了过来,她赤着脚,穿着一件黑色的蕾丝吊带裙。她没有穿内衣,乳房的形状在薄如蚕丝的裙子下面若隐若现。
她似乎并不尴尬,她笑着走到商先生的前面,接过我手里的酒:“谢谢你帮我买酒,待会我在微信上把钱转给你吧。呀,老商,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的邻居。”
那一刻我是气她的,又是感激她的。看着她挽着商先生的胳膊,看着商先生脸上挤出来的虚伪的笑,我想像在机场一样逃离。
“好。那我走了。”我朝着商先生点点头。
后来的几天里,玉玛茜给我发消息,我不再回复她。她敲我的门,我不会给她开。她不知道那天她关上门后,我没有回家,而是去了她第一次带我去的那个酒吧,和一群陌生女人蹦蹦跳跳,然后喝的酩酊大醉。按照公司的规定,我出差回来可以休息一天,然而我没有想到,在这一天里,玉玛茜闹到了我的公司。第二天上班一早,我发现人人都知道商先生有情妇的事情了。
根据大姐阿姨们的讲述,玉玛茜闹到商先生的公司,说商先生抛弃了她。她告发商先生用公款给她买祖玛珑的香水和普拉达的鞋子。
“这种女人啊……早晚要被人抛弃的,人家商先生有老婆,跟她还能当真吗……”
“这下商先生可是倒霉了。”
我来到商先生的办公室,向他报告出差回来的工作。他的脸色很难看,他拿着我的报告,但是似乎并没有看进去。最终,他把报告啪地扔在了桌子上,说道:“你可真有个好邻居。”
我张开嘴想反驳他。虽然在生玉玛茜的气,可是听到面前这个老男人讽刺她,心里还是莫名的难受。然而看着他满脸皱纹里透露出来的恶狠狠的气焰,我退缩了。
4.
玉玛茜大概是看出了我不想理她,接下来的半个月里,她没有给我发过消息,也没有来敲过我家的门。有几次我在客厅里坐着,听到对面开门的声音,我站在门后面看着她开门,关门,留下空荡荡的楼道和我空荡荡的心。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那次下大雨。我正躺在沙发上,鼻子嗅着靠背上留下的玉玛茜的祖玛珑香水的味道,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以前每天早上她躺着的地板。
“喂,有人吗,给我开一下门吧——”玉玛茜的声音从楼下传来。
我腾地从沙发上做起来,跑到窗前。她站在雨里,没有伞,穿着单薄的吊带衫和短裤,雨水顺着她湿透了的长发往下流,她也许是哭了,因为我听她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我冲下楼给她开了门。
我带着她去了我家,给她找了干毛巾和我的一个大背心。她接过我的好意,开始脱衣服,我有些尴尬地站在原地,感觉脸颊有些发烫,眼睛却不由自主地看向她。她背对着我站在窗前,修长的双腿微微弯曲,白净湿润的身体随着她擦头发的动作而抖动着,窗户的玻璃上隐约映出了她的两只乳房。
她很快若无其事地穿上了我的背心,跳到沙发上,像往常一样,点着了一根烟。
“你一定觉得我是个婊子吧。”这是她问我的第一句话。
“我……”
她的脸因为痛苦而扭曲。
“你知道我之前为什么不愿意回家吗?”她把烟头掐灭在我为她专门买来的烟灰缸里,“在我十岁以前,就像我以前跟你讲的那样,我有一个很幸福的家庭。爸爸妈妈感情很好,我们生活在澜沧江边,打鱼种地,做饭修房,家庭和江水就是我的全部。我十岁那一年,爸爸为了让我们过上更好的生活,和同乡人来北京打工。第一年过年,他说他很忙,没有回家,我们都很想念他,于是妈妈决定带着我们去看他,要给他一个惊喜。我们坐汽车到昆明,又从昆明做火车到北京,妈妈照顾着我们,四天四夜没有合眼。她这辈子也没有离开过澜沧江,却凭着一张嘴和和善的笑脸,一点点问路,找到了爸爸的住处。我们坐在楼下冰冷的台阶上,等着爸爸回来。“这时她的脸上露出一些轻蔑的笑,”我现在还记得他搂着一个陌生女人出现时的场景,那时我还小,但哥哥姐姐门都已经懂事了。我高兴地站起身来要叫爸爸,妈妈猛地捂住了我的嘴。我永远忘不了那天妈妈由于强忍着眼泪而发紫的脸。回去之后,妈妈因为长期营养不良和伤心抑郁的缘故,很快就生病去世了。后来我们几个孩子都外出打工养活自己,现在的澜沧江,除了记忆,什么都没有了。”
“那天我看到商先生对妻子的不忠,我想我要惩罚他。后面的事你就知道了,听说商先生被开除了?”
我点点头。
她露出胜利的微笑。她站起来走到落地灯下,一如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样子。灯光把她脸的轮廓映的很柔和,在我宽大的背心里,忽然有了一种邻家女孩的乖巧。
她走过来,坐在我的身边,熟悉的祖玛珑香水的味道刚刚好。她看了我一会,然后从我的左脸颊上轻轻地吻了一下,柔声说道:“北京给了我太多不愉快的回忆,我决定回云南了。”
5.
送她去机场,看着她蹦蹦跳跳地进了安检口,然后,消失不见。这或许是我这辈子最后一次见到玉玛茜了。我转过身,朝着机场大厅的门口,觉得这场景和那天我下飞机时的场景是那样相似。我拨打了前女友的电话,我说:“我们复合吧。”
我知道,玉玛茜永远都不是我能驾驭的女人。
后来,从她的朋友圈里,我知道她去了澜沧江边当了一个小学教师。后来,她和一个当地人结了婚,生了几个孩子。后来,她吹这芦丝,丈夫打着象脚鼓,孩子们在澜沧江边嬉戏打闹。我祝福她,那才是属于她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