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母亲的三个故事
母亲节前,为了完成信息宣传KPI,我采访了三位老人,请他们分享了自己和母亲之间的故事。
本来只是抱着完成工作任务的心态,一开始就想着怎么编才感人才赚眼泪。
但在采访的过程中,我一边记录一边哭得像个两百斤的胖子,字写得歪歪扭扭,还被眼泪糊得乱七八糟。
那种强烈的时代的苦涩,那种个人命运与国家命运紧密相连的无力感撕扯着我,让我内心感受到了极大的震撼。
那个时代啊,真的好苦。
母亲的照片,我保存了82年。
口述:徐爷爷
我和母亲没有什么故事,她是染上痨病死的,就是肺结核,那一年我才十岁。
那个年代肺结核很多的,家里穷,得了病也没钱治,基本上就是等死了。
那个时候我也不懂,觉得母亲怎么老是咳嗽,后来的事也不太记得,稀里糊涂就没有娘了,就留了只有一张娘的照片,我一直带在身边。
母亲去世以后父亲带着我们兄弟三个生活,做小商贩,卖衣服、布料,有一顿没一顿的。后来实在太穷没有出路,我就去当兵了。
当兵那年我19岁,那个时候也没电话,基本上进了部队就和家人断了联系了。1950年我去抗美援朝,51年回来去老家找我父亲和兄弟,才听说两个弟弟全部染上霍乱死了。
我母亲是读过书有些文化的,小的时候她经常教我看书认字。
那个时候有一首歌叫《母亲的光辉》,我想她的时候就唱几句。
嗯就是这样,第一个采访到此结束了。
父亲是怎么带着兄弟三个讨生活?
他是怎么在抗美援朝的枪林弹雨活下来?
得知弟弟死亡的消息后是什么反应?
一张薄薄的照片怎样能在战争岁月里被如此妥帖的收藏?
这些他没说,我也实在不忍心再挖掘这位92岁住院老人的伤痛回忆了。
我无法想象十岁男孩失去母亲的茫然无助,也无法想象20岁小伙子在战场九死一生后回到家乡,却听到两个弟弟都死了的绝望。
尘埃落定后,所有的痛苦都可以轻描淡写,就像童话故事里说的,他们历经苦难,终于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然而“历经苦难”四个字背后,是每一个有血有肉的人含泪熬过的日夜。
她得了这个病,所有人都不敢相信
口述:胡阿姨
我妈是一个女强人,工作特别认真特别负责,拿了很多荣誉,三八红旗手、劳模,这一点我现在都印象很深。
她做护士的时候,很多人都点名找她打针,因为她技术好、打针不疼。 她自我要求也高,除了护理工作还自学一些保健知识、针灸。
当时我们住大院,好多邻居们都上门找她帮忙针灸,她也很热情,只要人家开口了肯定帮,所以我们邻里关系一直都很融洽。
我妈还喜欢做菜,腌菜、小吃都做得特别好,我们家兄弟姐妹4个,再加上我姑姑我奶奶一共8口人,每次一到饭点就很热闹,那个时候虽然经济条件一般,但是大家庭还是很快乐的。
所以68年的事对我们家打击挺大的,那会我舅舅身体不好,我们兄弟姐妹最小的也十多岁了,我妈就主动去把我舅舅5岁的小儿子接来住,帮他们过渡一下。
没想到突然开始清理阶级队伍了,孩子没法送回去,反而跟在我们家吃苦了。
其实我妈属于贫农,成分上没太大问题。但我爸是从国民党来的,还有个叔叔在台湾,我家就被彻查了。
当时家里9口人,因为我爸的成分问题就扣钱,说我姑姑和我奶奶不算我家的人,只发7人份,每人每月15块。我们家就用105块钱养着9口人。
我哥哥姐姐都出去读书了,我是老三,每个月领了钱先去寄给哥哥姐姐,最后剩下65块,养着家里其余的6个大人和一个孩子。那会我本来读初中,因为政治原因也没书读了。
但是我很佩服我妈,她是很有些傲骨的,清理阶级的时候因为她原来的工作和很多首长有接触,他们就逼她承认看过首长的机密文件之类莫须有的罪,还要她站出来揭发首长。她都没做,她一直跟我们说身正不怕影子斜,没说过的话、没做过的事,没有就是没有,没什么好怕。
那段时间真的吃了很多苦……家里最难穷最难熬的日子,她也没有觉得我爸的成分拖累了她,也还是跟我奶奶姑姑处得很好。
有一次有点余钱,但只够买一双鞋,她就给我姑姑买,自己还是穿那双破的。
后来平反了,我们家才算缓过气来,我妈就还是要工作,一直工作到60多岁。
所以她后来得这个病,谁都不认识了,知道的人都没法理解,都说,护士长(大家都习惯叫我妈护士长)怎么会得这个病呢。
大概老天爷觉得她前半辈子太操心了,想让她老了好好休息吧。
胡阿姨和她妈妈都是我们的服务对象,胡阿姨的妈妈生前得的是阿尔茨海默,所以我真的很难将那个瘦弱、神志不清的奶奶和她口中的女强人联系在一起。
采访的过程中,我试着追问,清理阶级的时候都遭了哪些罪?
她低着头想了想,却欲言又止,对我说,也是一言难尽的,你们年轻人很难想象,反正都过去了,就不说了吧。
我没有再问下去,也许往事随风,但伤痛难以愈合。
她就是最普通、最平凡的母亲
口述:杨奶奶
我老家是江苏如东,当时是老解放区,日本鬼子总要来。我父亲是县里学校的校长,读书人嘛,觉得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就做了县里的民主乡长,为新四军筹粮筹物,提供人员住宿这些后勤工作。
我母亲就是后勤中的后勤。当时我们全家都住学校,校职工、抗日民工,每天来来往往很多人,都是我母亲张罗着,给他们做饭、整理地方休息。
她是典型的吃苦耐劳、勤俭持家的中国女性,而且她也读过书,很支持我父亲的工作。
当年抗日工作很危险,日本鬼子冷不丁就要来抓人的。每次听到风声说鬼子又来抓人了,家里就匆匆忙忙准备跑。父母亲把我们交给报信的人,然后就到处找地方躲鬼子。
后来没地方躲了,家里就租了一条船,一听说鬼子又来,我父母亲就划着船躲到湖里芦苇荡里去。
后来我哥哥和我都参军了,我父亲又被安排到上海工作。只有我母亲一个人带着两三岁的弟弟在江苏老家生活。
那个时候信息不通,大家也不知道彼此情况怎么样。我哥哥参加淮海战役严重烧伤又冻伤,昏迷的时候被人当成俘虏抬回去,丢在一边也没人管,后来醒了听他说话才发现是自己人。
他两只耳朵烧没了,胸前全部烧烂,下巴和嘴巴都黏在一起。我们都是后来才知道的,对她、对我们家打击都很大。那段时间她就天天背着我哥哥掉眼泪。
我的母亲性格开明、淡泊,既不会强调家长的权威,也不爱与人强争输赢,我们三兄妹的孩子也都是她带大的,她为家庭付出了一辈子。
想想母亲和我们分开的那几年,对母亲来说,每天都是提心吊胆得过日子。这一点在我自己做母亲后特别有体会,一家人都平平安安、顺顺利利的,就是最重要的。
我很喜欢杨奶奶,她对人和气、通情达理,是那种特别慈祥、和善的老人。
采访过程中,她一直强调自己和母亲的一生都是普普通通、平平淡淡的,但能从那样的艰难岁月走向和平年代,作为历史的参与者、见证者,又怎么能说是平淡呢。
我想说:
那个年代的人不像我们一样能外放地表达自己,他们的情感是含蓄的、内收的,然而克制的表述下,我依然能够感受到不动声色的汹涌情感。
这也是我在完成工作任务后还想要再写一次的原因:
这个国家曾经的苦难都是真实的、不堪回首的,这些苦难摧毁了无数家庭、改变了无数家庭,影响着每一个家庭。
此时此刻,正因为我也是一个母亲,我才能够深切感受到在那风雨飘摇的年代里骨肉分离的痛苦、家庭变故的悲哀。
个人命运永远和国家命运紧密相连,唯有和平的国,才有幸福的家。
对我来说,这,就是最好的爱国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