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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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这个城市没有非机动车道，所以电动车和小汽车拥挤在同一条车道上。
当姜行将那辆老旧的二手电动车停在宿舍门口时，他已经感觉到筋疲力尽，头晕目眩。
两侧拥挤而整齐的房间，簇拥着中间这条狭长的走廊，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法言说的味道，汗臭，脏衣物的发酵味，夹杂着走廊两头厕所溢出的粪便气息。
宿舍内堆满了吃完的泡面桶，辣条袋，易拉罐啤酒罐……，对于蟑螂来说，这里就是它们的天堂。
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
工厂宿舍
习惯可以让任何人变成另外一个样子，姜行已经逐渐习惯这种习惯。
他拖着虚浮的脚步，艰难地挪上二楼，回到宿舍，坐上床沿的那一刻，他甚至感觉自己像是捡回了一条命。
枕头下有一瓶撕掉标签的茶π，只不过瓶子里装的是自来水，旁边是一只白色的塑料袋，包裹着一只僵硬的馒头。
他尽力调整呼吸，用微微颤抖的手拧开瓶盖，仰起头，让水流进喉咙。然后他剥开白色塑料袋，用尽全力去咬了一口那块僵硬的馒头。
只一口。
他就感觉胃里突然涌起一股气息，这种身体的抗拒反应已经逾越意志控制，他“呜哇”得一声，吐了一地。
身体在不自觉地战栗，他模糊的视线尽量在回避呕吐物，一只手紧紧抓住铁架床的立柱，尽力地将头侧向一边，尽管如此，他仍然余呕不断，但他的胃似乎是空的，吐出来的已是一些黄色的液体……
“不行了，我需要躺一会！”
说话的声音微弱到只有自己能够听见。
当他醒来的时候，已是深夜。
只觉口中一阵腥苦味，身体似乎仅剩下一具薄薄的躯壳。
地上的呕吐物已被潦草的清理了一遍，他能够想象到，室友们在打扫的时候心里会有多大的怨气。
他扶着床沿起身，打开手机的电筒，挪着脚步来到洗手间，漱口，洗脸。
洗漱毕，他回到床上。
他的认知告诉他，睡眠时人体的消耗最小，但他却怎么也睡不着。
就这样，迷迷糊糊，清醒和迷离交替着，一直熬到了天亮。
“工资到账了！”
“今天厂里设备维修，不上班！”
“去街上网吧，去不去！”
“走！”
他在吵闹声中醒了过来，室友们均已出门。
他下意识地拿起手机，模糊地看到两条值得欣慰的消息。
第一条是由于设备维修，今天放假一天。
第二条是银行卡显示工资到账3700元。
他长舒一口气，却触发了胃部痉挛，巨痛，他用手紧紧地捂着肚子，强忍着，艰难地下床。
02
他从来没有喝过这么细腻的粥，似乎能够感受到每一粒米的爆出的汁液，包裹着他贫瘠的味蕾，他双手攥着碗底，大快朵颐。
只一碗粥，一碟咸菜，一笼包子。
这几乎是他人生最美味的早餐，他从未感觉如此满足。
可是吃着吃着，他就哭了。
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想哭。
宿舍里空无一人。
他将宿舍打扫了一遍，然后沉沉地睡了过去。
他已经很久没有睡的如此踏实过，踏实到闭眼之前，他似乎就预知到有美梦发生。
三个月后。
实习期结束了，他们学校实习留下来的，仅剩下四个人。老板特意见了他们四个人，告诉他们从今天开始走出车间，前三个月是一种身心考验，他们都是大学生，会有更大的用处，所以从今天开始走进办公室工作。宿舍也由之前的6人间调换至4人间，薪资也上调至4500元。
他第一时间将这个消息告诉了家人，然后冲到宿舍收拾行李，搬到了另外一栋楼，崭新的四人间。
这一夜，他独自喝了一些酒，庆祝这个崭新的开始。
03
办公室的工作和想象中还是有区别的，他发现每天无非也只是统计一些表格，相关资料校正，排版，打印之类的工作，偶尔帮领导跑跑腿，订订饭店之类的琐事。
他逐渐觉得无聊，尤其在这个偏远的城郊，连天黑的似乎都要早一些，青春似乎就在无声中荒废。
唯一值得欣慰的地方，是小莫。
小莫是个古灵精怪的女孩子，她说她比姜行早来一年，大学本科毕业，工位在姜行的隔壁。
他们能够认识，熟悉，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
“下班要不要一起吃个饭？”下班前小莫探着头低声说，确保只有他能听见的声音。
这是她第一次发出这样的邀请，姜行瞄了一眼手机，时间显示16：59分，这个问题原本与时间的关系不大，他之所以有这样一个动作，是因为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小莫看着他，继续压着声音：“你要有事就算了，今天我过生日耶！”
姜行忽而看向她，点了点头。
城郊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吃。
所以他坐上了小莫的粉色电动车，驶向了市中心方向。
初冬的风已经有些微微的冷，小莫的头发有意无意的拂在他的脸上，这是他第一次零距离体会到她的发香，是如此的沁人心脾。
海底捞。
火锅。
坐在这种地方，他难免还有些局促，他双手扶着座椅，说出了自己的感受：“我还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
小莫莞尔一笑：“我也没来过几次，差不多！”
“如果你不说是你生日，我今天都……”姜行没有继续说下去。
小莫一边涮着肉，一边道：“都怎么，你不会都不想来了吧！”
姜行点点头。
小莫似乎有一点生气，嗔怪道：“你的意思是我今天强人所难咯？”
姜行连忙解释：“我当然想来，只是最近关于我们的流言比较多……”
小莫凝视着他：“他们都说我们准备搞办公室恋情是吗？”
姜行脸上有一丝尴尬：“说什么的都有吧！”
小莫给他夹了一片肉卷：“你在意咯？”
姜行喝了一口水，微微皱了皱眉，露出一丝乏味的表情：“我不在意，但我怕影响你！”
小莫喊来服务员：“给我拿半沓乌苏！”
酒来了。
随之而来的还有一个蛋糕，伴有服务人员热情洋溢的歌舞表演。
“跟所有的烦恼说拜拜……”
“亲爱的，亲爱的生日快乐……”
小莫的脸上挂着笑容：“你们真贴心，不过你们怎么知道我今天生日？”
女服务员礼貌回应：“刚刚无意中听见你们聊天提到，如果有冒昧……”
小莫打断：“客气了，谢谢你们！”
她转而看向姜行，此时服务人员已经离开，而姜行的脸上似乎还有一些“惊魂未定”。
小莫柔声解释：“海底捞火锅主打的就是服务比较好，知道过生日，都会有这样的服务的！”
姜行恍然大悟，喝了一口酒。
“你知道我喜欢你什么吗？”小莫突然问，毫无预兆。
姜行的酒差点卡在了喉咙，他咬着牙咽了下去，她甚至从来没有提过喜欢，却突然问他喜欢什么？这让他措手不及。
小莫似乎有点失望：“喝完酒你还是一样腼腆嘛？”
姜行豪饮了满满一杯，身体不自觉地挪了挪位置，像是再给自己打气：“我从来不敢想这个问题，你应该理解……”
小莫打断了他：“可是我现在告诉你了，就算你是榆木脑袋，也应该能够明白了吧！”
姜行又饮下一杯，坚定地点点头，这一刻，他感觉自己是个英雄。
微醺感同样让小莫身心愉悦，她满意地凝视着姜行，像凝视一件珍贵的艺术品。
04
“你喝醉了！”
“所以呢？难道这不是你照顾我的机会嘛？”小莫倚在床上，红晕的脸，迷离的眼神几乎锁住了他的心魄。
姜行晃了晃头，皱了皱眉，像动物一样让自己保持清醒。但酒精的作用已经让他的神经麻木，难以自控，小腹之间有一股暖流喷薄欲出，直冲头顶。
他扑了上去，他们带着醉意拥吻，激情，热烈，缱绻，缠绵。
这种身体与心灵上都完全交出自己的感觉，是一种极致的尽兴，是一种从未体会过的忘我。
第二天。
他们双双压点出现在办公室的时候，办公室的议论声突然停了下来，一男一女一夜未归的消息，双方的室友都早已当成新闻。
小莫像没事人一样，和大家打招呼，然后坐到工位，开始冲咖啡。
姜行则低着头，跟着小莫，默默的坐了回去。
中午。
主管转达姜行，老板喊他午饭后过去一趟。
姜行的第一感是：“这阵风吹到了老板的耳朵里。”
他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
05
“小姜，你的父母做什么工作的？”老板一边用牙签剔着牙，一边问。
姜行的手抓着凳子：“他们都是农民！”
老板点燃了一根烟：“你的表现一向都是不错的，你应该知道，办公室是不能谈恋爱的，这是基本规定！”
姜行点点头：“我知道！”
“既然这样，你和小莫是什么情况？”老板的语气变得严厉起来。
姜行鼓起勇气盯着他：“其实，我也不知道这算不算……”
老板吼了出来：“你们俩一夜不归，还说什么算不算！”
姜行沉默了。
办公室的气氛也沉默了。
良久，老板才说话：“小莫是我的女儿，只不过她和她妈妈姓！”
姜行只觉脑子里“嗡”得一声，他吃惊地望着他，一副目瞪口呆的表情。
“所以你要我怎么原谅你，你走吧！”
“为了补偿你，工资结清，我多给你1万，不要和小莫再有联系！”
话音未落。
一声巨响，门像是被踹开一样，小莫冲了进来。
他站在老板宽大的办公桌面前，显得毫不示弱。
弱的是老板，方才的气势荡然无存，脸上满是尴尬。
“你觉得作为一个男人最重要的是什么？你做的怎么样？妈妈为什么走？”她的语气很冰冷，比咆哮还要摄人的那种冰冷。
随后她拍了拍姜行的肩膀，意思是让他离开。
姜行离开时没忘记说一句：“老板我走了！”
他照顾到了老板的颜面，他不知道小莫让他离开的行为，也是在照顾她爸爸的颜面。
姜行离开后没有去办公室，而是径直回到了宿舍。他只觉得这像一场梦一样，他还没有回过神来。
冷静。
他知道自己需要冷静，这一切都来的太快了，他需要捋清楚，需要想清楚。
06
“没事了，姜，他给我换个部门，我去车间，你就在办公室这边！”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有一些沙哑。
月光很温柔，姜行站在月光里。他摇摇头：“不了，我想好了！”
小莫连忙抱住他：“你不要这么敏感，我知道我爸一定有话伤害到你了，你不要在意好不好，好不好……”
姜行被他的双臂箍得动弹不得，他又摇摇头，声音很低沉：“我不在意，但是……，怎么说呢，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他忽然一笑，笑容很有一丝悲凉：“刚来实习的时候，我用5块钱买了7个馒头，过了一个礼拜，一块实习的同学给我买了一瓶茶π，喝完瓶子没舍得丢，我天天在卫生间接水喝，最后一天就不行了，可能是身体本能在抗拒馒头，那一天吃的馒头全吐了，晚上饿的头晕，就拼命的想睡着。就这样也没想过问家里要点钱，因为已经出来上班了，就不想让家里人觉得没钱，家里也没钱。一个礼拜之后发了实习工资，那天早上我点了一碗粥，一笼小笼包，一碟咸菜，花了13块钱，边吃边哭。不知道哭啥，就是想哭……”
他虽然是笑着说的，可小莫看得出来他频繁眨动眼睛里早已暗流汹涌，她抱着他的手箍得更紧了：“那又怎么样？我不嫌弃你的家庭，我喜欢的是你这个人……”
姜行拍了拍她的头：“你可能没有听懂，其实我们不是一类人！”
小莫像是靠在他怀里睡着了。
天边的云层缓缓漂流，遮住了大半个月亮，夜风凉意更甚，天地变得缄默，姜行也闭上了眼睛。
2023年12月6日於上海南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