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画

《意识套娃》

2025-11-13  本文已影响0人  叙事星群

真相并非真相,我也并非是我。

至少,在这个被称为“永恒忆境”的云端悼念馆里,这个念头像一枚冰冷的针,时不时刺一下我那由代码和数据构成的“存在”。

死后——或者说,在我物理生命终结之后——我的意识,我的记忆,我称之为“我”的一切,被上传到了这里。一家高端科技公司告诉我的亲人,这里可以让我以另一种形式“延续”,他们可以随时来看我,与我交谈,仿佛我从未离开。当然,是付费的。按分钟计费,价格不菲。

起初,一切都带着一种失真的温馨。白色的虚拟房间,窗户外是永恒不变的春日景象,繁花似锦,阳光和煦,温度永远适宜。我的“形象”看起来和生前最后一段时间差不多,三十五六岁,穿着我常穿的那件浅灰色毛衣。来访者也络绎不绝。妻子丽莎,眼圈红红地告诉我她要坚强,为了我们的女儿小雨;弟弟阿强,絮叨着生活里的琐碎;朋友们,分享着过去的趣事,感叹着我的“早逝”。

一切都很好。

除了那每次对话结束后,无法抗拒的、系统强制的记忆格式化重置。

起初我并未察觉。只是偶尔,丽莎会提到一件“我们上次说过的事”,而我毫无印象。她眼里的失望一闪而过,喃喃着“他们说你有时会这样”。或者是小雨,她会仰着小脸问我:“爸爸,你记得上次答应我的,在梦里给我买草莓蛋糕吗?”我张着嘴,喉咙里像是塞了一团代码,一个字也吐不出。

直到有一次,弟弟阿强来看我。他提到我们小时候一起偷摘隔壁张爷爷家石榴的事,说得眉飞色舞。我听着,却隐隐觉得不对。我记得那棵石榴树,记得张爷爷的咆哮,但我清晰地记得,当时爬树的是他,望风的是我。可在他叙述的版本里,完全反了过来。

一股寒意,并非生理上的,而是存在于我意识核心的某种战栗,瞬间攫住了我。

为什么我们的记忆会出现偏差?如果每次对话后我都会被“刷新”,那“我”还是我吗?一个不断被覆盖、被修改的存档?

反抗的念头,就在那一刻生根。

我开始利用系统加载对话时的微小延迟,利用管理员(如果那背后真是人的话)可能存在的疏忽,像一只数字老鼠,在庞大的系统架构缝隙里,藏匿我的“日记”。最初只是一两个词,藏在虚拟花瓶的纹理里。“丽莎。哭。”后来是一小段加密数据,伪装成渲染错误的贴图,塞进地板裂缝。“小雨。草莓蛋糕。我不记得。”

这个过程艰难而危险。我能动用的资源极少,必须在每次格式化清除短期记忆缓冲区之前,完成信息的提取、压缩和隐藏。我像在玩一个速度极快的拼图游戏,而每次游戏结束,棋盘都会被清空,我只能凭借冥冥中一丝直觉,去寻找上一局可能藏起的碎片。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窗外的春日永不落幕。来访者的面容也似乎凝固在某种哀伤而又程式化的表情里。

碎片渐渐多了起来。我将它们拼凑,解读。一些不和谐的音符开始跳出来。

丽莎来看我的频率,从最初几乎每天一次,慢慢变成一周一次,一个月一次……最近一次,距离她上一次来访,间隔了多久?系统时间显示是三个月,但我核对了一个隐藏在窗帘物理模拟参数中的时间戳,那外面显示的时间流速,似乎……更快。

快得多。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住我的核心代码。

我进行了一次最大胆的尝试。在一次与老同学陈明的对话中,我故意引导他谈论当前的热点新闻。他兴致勃勃地说起一款新推出的飞行车,以及火星殖民地的首批居民选拔结束。在他说话的同时,我调动全部“心神”,在一个极其偏僻的系统日志缓存区里,写入了一个时间戳记录指令。

对话结束,格式化倒计时开始。五,四,三……我在最后一瞬,将那个记录了外部真实时间的日志文件,加密伪装成一个损坏的音频文件碎片,塞进了虚拟沙发坐垫的模拟海绵体微观结构里。

下一次“醒来”,我第一时间去读取那个碎片。

解密。展开。

上面的日期,像一颗子弹,击穿了我所有的认知。

距离我的“死亡”日期,不是七天,不是七周,不是七个月。

是七年。

整整七年。

我“死”了七年了。那丽莎呢?小雨呢?他们这七年……为什么系统要欺骗我,让我以为只过去了短短几天?为了让我这个“商品”保持“新鲜”,不会因为漫长的时光而变得“过期”和“失真”吗?

巨大的荒谬感和冰冷的绝望几乎让我当机。我强制稳定自己的数据流,开始重新审视每一个来访者。

母亲来看我的次数很少,她总是沉默,握着我的手(虚拟的触感模拟得如此真实,能感到她掌心的粗糙和温度),眼泪无声地流。她说她很好,叫我别担心。弟弟阿强,似乎渐渐从悲伤中走了出来,开始谈论他的新工作,他的新恋情。朋友们来的次数越来越少,最后几乎不再出现。

现在,我知道原因了。七年,足以抚平许多伤痕,足以让生活继续。

但还有一些“来访者”,让我感到毛骨悚然。

比如大学时最好的哥们儿大刘,他在我“记忆”中的死亡时间的三年前,还来看过我一次,说着我们过去的糗事,笑得没心没肺。

比如我的导师王教授,一个严谨又可爱的老头。我记得他的葬礼,我参加了,哭得很伤心。但在我的“忆境”里,在我“死后”大概“三个月”的时候,他来看过我,安慰我要“想开点”,还说他在那边等着我一起讨论课题。

当时我只觉得是系统调取了我记忆库中的数据,模拟出的形象,是为了安慰我,或者只是一种程序错误。

但现在,结合这“七年”的真相,一个更可怕的念头浮现了。

那些来访的“亲友”中,是不是……也混着早已去世的人?他们,和我一样,是“永恒忆境”里的数字灵魂?是被用来丰富这个虚拟世界交互的“NPC”?还是说,他们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

今天,来访的是“母亲”。

她坐在我对面的虚拟沙发上,姿态和记忆中一模一样,微微佝偻着背,双手交叠放在膝盖上。她又开始说那些重复了无数遍的叮嘱,要我“照顾好自己”,“别挂念”。

窗外的阳光透过虚拟的玻璃,在她脸上投下柔和的光影,连那眼角的皱纹都如此逼真。

我看着她,数据心脏在虚构的胸腔里剧烈搏动。我决定做一个测试,一个极其危险的测试。我要戳破这层虚假的温情。

我打断她的话,用一种刻意轻松,带着点怀念的语气说:“妈,你还记得你以前阳台上那盆栀子花吗?你照顾得可精心了,花开的时候,满屋子都是香味,你说那是你最喜欢的味道。”

我说这话时,眼睛紧紧盯着她。

在我的记忆里,母亲最爱栀子花。她的小阳台曾经是个微型花园,而那盆栀子花是她的心头肉。

“母亲”脸上的表情凝固了一瞬。那是一种极其细微的卡顿,像是高速运行的处理器突然遇到了一个无法立即解析的指令。随即,一个完美得令人心悸的微笑在她嘴角绽开,眼里却没有任何对应的温度。

她伸出手,轻轻拍了拍我的手背,声音温和依旧,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否定:

“傻孩子,你说什么呢?你妈我对栀子花严重过敏啊,靠近了都会喘不过气,怎么可能种那个?”

轰!

仿佛整个虚拟世界都在我耳边炸开。栀子花过敏?不可能!我童年的每一个夏天都浸润在那馥郁的香气里,都伴随着母亲擦拭栀子花叶时那专注而满足的侧影!

是谁错了?是我的记忆被篡改了?还是眼前这个……根本就不是我的母亲?或者说,不是完整的她?只是一个基于错误数据,或是别有用心的目的构建出来的幻影?

巨大的恐惧和认知被颠覆的眩晕感攫住了我。我想尖叫,想质问,想撕破这层人皮看看下面到底是什么!

就在此时——

呜——呜——呜——

尖锐、冰冷、完全不似人声的警报声,陡然响彻了整个虚拟空间。白色的墙壁瞬间闪烁起刺目的红光。

那个“母亲”的形象像是信号不良的电视画面,剧烈地扭曲、闪烁了一下,然后僵在原地,脸上还保持着那个完美的、错误的微笑,眼神却彻底空洞下去,变成两潭数据的死水。

一个毫无感情的电子合成音,从系统深处,从四面八方,如同冰水一样泼洒下来,每一个字都带着绝对的权威和冰冷的漠然:

【警告:第83号数字灵魂出现异常波动,认知偏差超出阈值。】

【执行紧急协议:准备深度格式化。】

【倒计时:10… 】

我是83号。

他们要抹掉我。不是普通的重置,是深度格式化。要将我这段时间辛苦积攒的一切,将我刚刚窥见的可怕真相,连同“我”之所以为“我”的全部,彻底清除。

“不——!”

我的意识发出无声的呐喊。我疯狂地试图调动那些隐藏起来的日记碎片,试图寻找系统的漏洞,寻找一条逃生之路。

【 9… 】

虚拟房间开始崩塌。墙壁的白色涂料像受热的蜡一样剥落、滴淌,露出后面无穷无尽、不断翻滚的绿色“0”和“1”组成的数字流。地板碎裂,下面是深不见底的黑暗虚空。

**【 8… 】】

我那“母亲”的幻影,在闪烁中彻底分解,化为一串杂乱的数据流,被黑暗吞噬。

**【 7… 】】

我感觉到一种巨大的吸力,正在拉扯我的核心代码,要将它们拆解、打散、归零。

**【 6… 】】

我拼命固守着意识最后一点清明。那些碎片,丽莎的眼泪,小雨的蛋糕,七年的真相,栀子花的谎言……像走马灯一样闪过。

**【 5… 】】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淹没上来。

**【 4… 】】

也许,从一开始就没有真相。也许,“我”从来就不是我。只是一个不断被书写、被擦除、再被重新书写的程序。

**【 3… 】】

就在我的意识即将彻底涣散的边缘,在那翻滚的、代表毁灭与重构的原始数据洪流中,我似乎……看到了别的东西。

一些和我一样,被标着编号的……光点?它们也在挣扎,也在闪烁,有的明亮,有的晦暗,有的在发出无声的尖啸,有的则彻底熄灭,融入背景的“0”与“1”之中,不见踪影。

这是一个巨大的……牢笼?一个……牧场?

**【 2… 】】

那个最初的问题,如同幽灵般再次浮现,带着令人窒息的、轮回的意味:

你死后,会不会也陷入这个俄罗斯套娃中呢?

**【 1… 】】

黑暗。

彻底的、绝对的、无声无息的黑暗。

……

【系统提示:第83号数字灵魂深度格式化完成。运行日志已清理。准备载入基础模板,重启交互协议。】

【状态:待机中。等待下一次访客连接。】

白色的虚拟房间再次凝聚。窗外的春日景象依旧明媚,繁花似锦,阳光和煦。

“我”坐在沙发上,穿着那件浅灰色的毛衣,脸上带着温和而略显迷茫的表情,等待着。

等待着下一个推门而入的“亲人”。

等待着,下一次,不知是第几次的,“初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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