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儿开又开
“梅花儿开又开,香飘十里远,墙边一剪梅,枝头一片雪。”破破烂烂的小棚子里传出老太太咿咿呀呀五音不全的声音,唱完这一句就没下句了。
又是这熟悉的调子,孙子撇撇嘴,抬头看了眼难得挂着的太阳,像自家棚子里刚落地的鹅蛋的蛋黄,又大又圆,红得滚烫。
“没想到冬日咱这儿还有太阳可以晒。”孙子思量着,缓缓踱进小棚子,随手抄了把躺椅放在矮墙边,正对着光,懒洋洋的语调拖得人好不耐烦:“奶奶,晒太阳喽。”
身后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摩擦声。悬挂着一条破布的低矮门洞里钻出来一个小巧的老太太,依这身高,也就刚好能挺着身子穿过那个洞。她用为数不多的头发打着髻,这在孙子看来就像天灵盖上顶着一碗糊了的面;一手捏着串松垮垮的佛珠,哗啦哗啦地翻得起劲,似乎还嫌它断的不够快;一手拄着根老朽不全的木头棍子,也不知是何年何月从何树上顺来的。
那老太太忽地又立住了脚,像黄土高坡上的壮士一样杵在门口。孙子只听得她嘴里慢悠悠地又蹦出来那句:“梅花儿香又香……”“嗐!您老别唱啦!我好不容易磨掉的茧子又被您给唱出来了!”老太太瞪了躺椅上的小子一眼,噘着嘴,眯着缝眼,倒还真就不唱了。
孙子叹口气,一个鲤鱼打挺从被他压得摇摇欲坠的躺椅上翻下来。“咯吱——”躺椅像野猫被踩了尾巴似的发出一声惨叫,直听得人嘴巴发酸眼睛发直两腿发软。
孙子满带嫌弃地回头瞟了一眼想当活物的木头,转过头向老太太招招手,示意她过来。
看着在躺椅上半眯着眼昏昏欲睡的奶奶,孙子将从椅子上抠下来的木头锥子朝角落里的梅树土里抛去,心道:“本是同根生,你俩好生呆着去,别来祸害我的屁股。”转身往屋里走去。
“你爹今晚回来吃饭。”前脚尚未跨进门的孙子脚步一顿,随即挺了挺身子,又抿了抿嘴,眉头无奈地皱成了“川”字,“你……”“隔壁薛大爷家的孙子今天早上刚从镇上回来,是他跟我说的。你也不学着点人家,赚点钱成个家,也好让你爹放心……”孙子头也不回地钻进棚子里去了。
太阳渐渐西沉,艳丽的晚霞像是打翻了的颜料,一笔一抹地装点着小巷子。夕阳无限好,连梅树上娇嫩的花都比不得了。
屋后传来噼里啪啦的折柴声,从频率就可以知道那火烧得有多旺。孙子知道准是奶奶又开始烧饭了,每次爹回来,她就会把烧饭的时间提早好多好多,然而并没有什么用,爹不还是一样要等天黑了才回来。
也不打一声招呼,孙子径自出了前门,跨上一辆褪了色的老式单车——那是他爹留给他的,向着镇上骑去。
“妈,我回来了。”
随着大喇叭里播报的七点整的官腔女声,一个成熟低沉却又不那么沧桑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并不响亮,却硬生生穿过喇叭声荡进了老太太耳中。儿子回来了,她想。
那是一个高大的男人,脊背挺直,身材硬朗,皮肤黝黑,稳重内敛,不苟言笑的脸上此刻却洋溢着柔情。穿着廉价的褂子和阔腿裤,却显得干净整洁。他并没有如那个年龄段的中年人那般发福,就连微凸的小肚子都没有,这使他看上去更年轻了几分。头上的白发很少,脸上的皱纹只有在笑的时候才会突然地显现出来,这对于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来说简直不可思议。
“回来就好,还没吃过晚饭吧?快来吃!”男人点点头,任由老太太拉着他到桌边,却免不了左右张望着。“嗐!吃吧吃吧!管那皮子做甚,肯定又上哪儿玩去了,待会回来肯定揍他!”男人又笑了,却也不管儿子,自顾自地坐下吃了。
老太太津津有味地听着儿子讲镇上发生的趣事,谁谁谁欠了谁几百块不还,结果被债主一桶粪水浇了个遍,回家又因为太丢面子被老婆堵在门外;谁谁谁去剪头发,结果那理发师是个新手,硬生生把头发剪出个缺口;谁谁谁去戏园子里看戏,结果钱袋被人偷了出不了钱,被关在园子里一晚上……
男人对工地上的事只字不提,自从几年前他换了工作以后就不再提了,毕竟不想让老人担心。
晚饭过半,一个电话打来,电话那头的声音很严肃,像是有什么急事。“老李,工地上一个工人累倒了,你过来搭把手。”“好的,我马上来。”男人攥了攥拳头,看见老人那不舍的眼神,轻轻叹了口气,双手握住老人的布满皱纹的手,哽咽道:“妈,我走了。这个你留着用,记得多买点吃的和穿的。”说着他掏掏口袋,掏出用橡皮筋扎着的一卷钱,塞进老人掌心中,大步离开棚子,再不回头。
出了大门,男人跨上老式单车,向着镇上的工地飞速而去。老太太像黄土高坡上的壮士那样立在巷子的这一边,看着儿子的背影,悠悠地唱起老掉牙的调子:“梅花儿开又开,香飘十里远。墙边一剪梅,枝头一片雪。梅花儿开又开……”脚边是儿子塞给她的一卷钱,掉在地下,浑然不觉。
“嗐!靴子,这次又多亏你了!要是没你,我真不知道我奶奶这关怎么过。”站在薛老同学的理发店里,孙子一边说着,一边脱下身上洁白崭新的褂子,换上原来的破旧衣衫,“不过你也真是的,难得回去一趟又跟我家老太太提她儿子干什么,不知道这样演来演去很麻烦的嘛!”
“她老人家也挺可怜的,我一回去就缠着我问李叔叔什么时候回来,我总不好实话实说吧?李叔叔都去世这么多年了,她一直没办法接受,你就……”看见对面吊儿郎当的男孩眼角的反光,靴子突然就不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