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卷好书124：它虽寥寥数语，身价却比《尚书》还贵重
文/杜豆豆
《大美哉，我先秦散文》系列第二章 铜器铭文，3、它虽寥寥数语，身价却比《尚书》还贵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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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到了山顶后，又到哪里去了呢?”“下了坡，变成山谷啊。”
夜已经深了，我合上绘本《风到哪儿去了》，给儿子掖了掖背角，他已经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儿子，等你长大了，你就会知道：这世上，每一种事物都是有起有伏的。
黛玉感花伤己，做葬花词吟唱：“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可叶绍翁不这么想，“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即便是寻好友不遇，他也能从墙头的一枝花，知道生命的不息，万物的轮回。
黛玉葬花
文字也是一样。每一种书体，也都有自己的生命周期。
铜器铭文，也同样经历了从无到有，从盛到衰的过程。
据考证，世界上最早的青铜器并非出自中国，而是6000多年前两河流域的巴比伦王国，中国有文献可考的青铜器铸造记载最早也只是在四五千年前的尧舜禹时期。但是，若论工艺，可没有一个地方能和中国的铜器相媲美。但最早，铜器是没有铭文的。
像鼎这样的青铜器，原始社会是拿来当烧饭锅的，后来因为要向祖先祭祀牺牲，才渐渐变成了礼器。神灵总是被想象得巨大无比，自然食量惊人，鼎也要做得足够大，才显得出人对神的敬畏。如此以来，大鼎就成了高规格的祭祀重器，甚至成为权力和财富的象征。鼎的多少，反映了地位的高低；鼎的轻重，标志着权力的大小。按照周礼，“天子九鼎，诸侯七鼎，大夫五鼎”，那都是白纸黑字定好的规矩，违反了，可就是“大不敬”的罪名。
我上节讲到的杜岭方鼎，收藏在河南省博物馆，其实是杜岭二号。同时出土的还有一个杜岭一号，收藏在中国国家博物馆，被称为“商乳丁纹青铜方鼎”。这两尊鼎都是商代早期的青铜礼器，是没有铭文的。
还有现藏于国家博物馆那尊美轮美奂的四羊方尊，也是商朝晚期青铜礼器，也是没有铭文的。
四羊方尊
2
到了商代中后期，青铜器铸造工艺越来越成熟，甲骨卜辞的书契技艺也越来越精美。有人就动脑筋了，两个技艺一结合，铜器铭文就被发明了出来。
起初，青铜器上的铭文字数很少，内容也很简单，也没什么特殊的含义。比如，刻个主人的宗族姓氏，器具的名称，时间，地点什么的，顶多也就三五个字。一直到商代晚期，字数最多的是48个字。所以这一时期被称为“简铭期”。
世界上名气最大的后母戊鼎，就是商代后期王室祭祀用的青铜方鼎，它腹內壁的銘文就只有「后母戊」三字。「后母戊」就是武丁妻妾妇妌（jǐng）的庙号。
北京的潘家园古玩市场很出名。初来北京的有几年，我刚好就住在那附近，认识几个倒腾古玩的行家。记得一次聊起青铜器，有个玩家告诉我说，青铜器贵就贵在里面的铭文。当时听完我十分不解，赶紧虚心请教：为什么青铜器会贵在铭文呢？
原来，商周时代毕竟离我们遥远，能留下来可供研究的文献少之又少。即便是象《尚书》、《诗经》这样的经典，也是被后人们改的改，伪的伪，失去很多原有面貌。了解上古真实的历史，单凭这些流传下来的文献古籍，是不能下结论的，必须有出土文物加以证明才行。比如，我们都从文献上知道历史上有个夏朝，大禹曾铸九鼎定九州天下。可是，没有实物啊。所以，这不是被确定的史实，只能说是猜测。
青铜器铭文是改不了的，挖出来是什么样就什么样，先祖们的真实生活很直观地就能印证出来。郭沫若就曾在其金文研究的著作里说过：““说者每谓足抵《尚书》一篇，然其史料价值殆有过之而无不及。”比《尚书》还厉害，由此可见铜器铭文的珍贵，贵就贵在其极高的研究价值。
像现藏于美国旧金山亚洲艺术博物馆的晚商青铜器“小臣艅犀尊”，腹内就铸有铭文4行共27字：“丁子（巳），王眚（省）夒□（京），王易（锡）小臣艅夒贝，隹（惟）王来正（征）人（夷）方，隹（惟）王十祀又五，□（肜）日。”这段铭文记载的就是商王十年征伐夷方，视察夒□时，赏赐小臣艅海贝。这段记载中的史实，是可以和同时期的甲骨文及其他青铜器铭文相互印证的。这样，这段历史才能被证明是真实的。
我这才恍然大悟。真是高手在民间，处处留心皆学问呢！
“小臣艅犀尊”及其铭文
3
要说铜器铭文真正的大发展，还是在西周。周礼历来被儒家所推崇，的确也是因为周人上下崇尚礼制的缘故。《左传》里说，“国之大事，在祀与戎”。也就是说，周朝时期，国家最看重的两件大事，一是祭祀，一是军事。
祭祀的事儿多了，铸铭的祭器越来越多，铭文内容跟着就丰富多彩起来，书体也越来越成熟。有记录王室政治谋划的，有为君王歌功颂德的，有纪念大典训诰的，也有豪宴田猎、征伐赏赐、买卖契约，甚至家史婚姻这等细碎事儿的，可以说，已经进入了一种千姿百态、竞相争艳的状态。真真是满园春色，关也关不住啊！
既然这么细节的事儿都铸上了重器，这文字的内容就越来越长了，所以这个时期称为铭文的“长铭期”。
前面我们提到过的“何尊”，因铸有“宅兹中国”而一枝独秀，它的铭文就铸在尊底部，有122字，记录的是周成王继承周武王遗志，营建成周之事。
虢季子白盘，西周时期的一件大型青铜器，现收藏在中国国家博物馆。体形奇特，跟个大浴缸似的。据说被发现时，是在太平天国的护王陈坤书府上，被当做马槽在用。它的铭文在盘底，有111字，讲述了虢国的子白奉命出战，荣立战功，周王为其设宴庆功，并赐弓马之物，虢季子白因而作盘以为纪念。
全篇铭文如下：“隹十又二年，正月初吉丁亥，虢季子白乍寳盤 。不显子白，壮武于戎工，经维四方。搏伐猃狁，于洛之阳。折首五百，执讯五十，是以先行。桓桓子白，献聝于王，王孔加子白义。王各周庙宣榭，爰飨。王曰：“白父，孔显又光。”王赐乘马，是用左王；赐用弓彤矢，其央。赐用戉（钺），用政蛮方。子子孙孙，万年无疆。“
这篇铭文比较有特点的，一是它的四字行文，押韵优美，很有诗意；二是书法谨饬中有圆转，端庄中透着清丽，被称为是西周金文中的绝品；三是它文中内容里的“薄伐狁”、“折首”、"执讯"及"是以先行"等句，又可以和《诗经》里的《采薇》、《出车》、《六月》、《采芑》等篇所记的史实相互征引。就凭这三点，足以体现它在文学、书法、历史研究中的价值。
想流芳万古，还是要真的有本事才行。
炒作，只可能是昙花一现；精品，才经得起时间的洗练。
虢季子白盘
4
既然说到了长铭文，毛公鼎是不能不说的。
毛公鼎是西周晚期青铜器，因作器者毛公而得名。毛公名歆，是周宣王的叔父。毛公鼎出名，最显著的一点就是因为它的铭文长、字数多，它是目前所见青铜器铭文中最长的。铭文的字数说法不一，从497到500字，四种说法都有。
铭文铸在鼎腹内壁，具体内容有七段，讲述的是周宣王即位之初，天下不稳，希望振兴朝政，于是请叔父毛公协助治理国家内外政务，周宣王勉励毛公为王室尽忠，最后颁赠命服厚赐，毛公因而铸鼎传示子孙永宝。
这段铭文是十分完整的册命，其文学价值，历来被称为“抵得一篇尚书”。我们来摘录一段欣赏欣赏：
王若曰：“父歆，丕显文武，皇天引厌劂德，配我有周，膺受大命，率怀不廷方亡不觐于文武耿光。唯天将集厥命，亦唯先正略又劂辟，属谨大命，肆皇天亡，临保我有周，丕巩先王配命，畏天疾威，司余小子弗，邦将曷吉？迹迹四方，大从丕静。呜呼！惧作小子溷湛于艰，永巩先王”。
上面这段，是铭文的第一段。整体文辞精妙，叙事完整，已经和《尚书》的写法颇为相似。不过，古奥难懂的程度，和《尚书》也如出一辙。
毛公鼎铭文在书法上也是一绝，是研究金文的爱好者必临的贴。笔法圆润不失谨严，线条混凝拙朴，章法宽松舒朗，错落有致，结构自然，整体飘逸洒脱，气象雄浑，历来被认为是大篆最成熟的形态。
这件宝物，如今收藏在台北故宫博物馆，是其三大镇馆国宝之一。据说，当年也差点落入日本鬼子手里。
最早，它是被陕西岐山县村民董春生从地里挖出来的。后来到了叶公超手里，被日本鬼子盯上了，甚至鬼子还以莫须有的“间谍罪”之名将叶公超下了大狱。叶公超为保国宝，誓死不说出毛公鼎的下落，后来还是他的叔叔临时造了个假的赝品给了鬼子，救出了叶公超。
后来，叶家人因生活困顿典当了这口鼎，商人陈永仁出资赎出后捐给了政府。国民党撤到台湾时，也将这一国宝带走了。
毛公鼎及其铭文
5
长铭文在西周兴盛了两三百年，大概到春秋时期，渐渐开始进入衰亡阶段。到了春秋时期，虽然也还有，但无论从数量还是内容的质量上，都已经大大不如西周时期了。
战国中期开始，传统铜器铭文已很少见，铭文逐渐转向“物勒工名，以考其诚”的作用上去了，类似现代社会的质量标准之类的东西。
功用价值一旦超越了美学价值，艺术品就沦为了工匠品。
慢慢地，费事又难携带的青铜铭文退出了历史舞台，被轻巧方便的简册书帛所替代了。
“山到了山顶后，又到哪里去了呢?”“下了坡，变成山谷啊。”
铭文到哪里去了呢？
它已经深深地融入了中华文明的基因中，成了先祖们流传给我们的精神香火。
香火
（未完待续）
明天预告《大美哉，我先秦散文》系列第二章 铜器铭文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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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杜豆豆，IT从业20余年，爱好广泛，本科时修英语、计算机，研究生修美学、心理学。早年创过业，后就职多家全球知名IT外企，现工作于某研究院。性格淡泊宁静，书痴一枚，闲时码码字。兼任多家平台签约作者。愿倾尽一生之力，读经典好书，写有厚度的文字，过有深度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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