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叫做爱的游戏
她,十九岁,离家,去外地上大学。其实,并没有考上大学,连没有考上,都充满了戏剧性甚至还带着点喜剧色彩,冥冥中缠绕着些宿命的味道。她,生在农村,家在农村,长在农村,在那个叫做故乡的村庄里,没有一条宽阔的河流,没有课本里写的类似“春日的午后,温柔的阳光播撒在河流,像一条彩色的丝带,水面安详在阳光里,波光粼粼”,温柔、安详、波光粼粼这样的字眼只有安安静静的躺在书里,躺在文字创造的童话里,也许在远处的某一个地方,在村庄千里甚至万里之外有这么一个小桥流水的城市。她的村庄却只有一汪四五平方的池塘,流动着可以见底的池水,那是村庄里的女人们洗衣淘米的胜地,被村庄里的女人们像私有财产一样的霸占着、掠夺着。水面上,常年漂浮着花花绿绿的东西,那是男人们的裤衩,背心、小孩的尿布、围嘴、偶而会瞥见某个失魂落魄的女人褶旧的内衣。只有在酷暑难耐的夏天,池塘偷偷得了空,许得七八岁的小孩、三四十岁的男人们泡在里面消暑、逗乐,这时那岸上就是一村庄的女人,也不多,村庄只有七八户人家,每家六口人,一共才三十几口。这个村庄是简素的,简单而又朴素,人们日落而息,日出而作,连与小小的集市都隔着三四公里的乡间土路。
她与村庄相守了十九年的缘分,直到有一天,她要孑然一人去远方。她从小就显出与一般大的孩子与众不同的地方。她爱上学,最怕家里人断了她上学的路。家里没有人告诉她,要好好读书,长大之后才会有出息。不,这样的话,她是从来没有在任何一个家庭成员嘴里听到过的,从小他们都是这样,你再调皮,就告诉你老师去,不让你上学,你还上什么学!在家犯错误了、耍大小姐脾气了,家里人十有八九总要说上这句话。每次,她都当真,清晨上学之前,村庄还未睡醒,还像个初生的婴儿般沉睡时,她却像个担惊受怕的温顺的小白兔,在惹了怒的亲人面前,欲言又止、欲言又止,肠子早就打了了一个又一个的蝴蝶结。直到亲人主动说,上学去吧。
现在,十九年之后,她人生的十九年,好像来到这个世界,就是为了十九年后的今天。她的大学、更像是一种离家,是一种冥冥中的驱使。她生就应该待在那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土地,她生就应该像同龄人一样高中甚至初中毕业之后相亲、结婚、生子、带小孩,一辈子围着丈夫、孩子、婆婆,将余下的一半的生命殷勤的献给锅碗瓢盆,并且有理由觉得心满意足。女人生就应该这样!
人得相信些什么,相信在那个田字格一块块的黄土地里有着我们老祖先的智慧,在每个人降临的那刹那,就暗中明码标了价,这一生你会遇见什么人,会走到多远,会有什么样的际遇,会有什么样的苦难,这些随日出日落一天天浮出水面。有的人一生往外走,逃离故乡,就像逃离一场瘟疫;到头来终随着黄叶残阳一步步往回飘落;有的人却被推着、搡着一点点逐出故土、在外颠沛流离,走得有多不舍,回来时就有多花红柳绿。
她呢,在出生的那一天,碰巧我们老祖先喝醉了高粱酒,脸色微熏,泛着饱满的红晕,似醉非醉,似倦非倦,耳边听见一声清脆的袅袅的女婴儿的哭声,坚硬的心脏动了有了些柔软的姿态,一壶浊酒下去,心越发寂寞,一望无际的黄土地,只有匍伏的草木、空荡的风、还有偶尔遥远的回声。他寂寞呀、寂寞了太久,抬头看月亮,这种寂寞只有孤零零的残月才能懂得。他似醉非醉了,放荡了,糊涂了,土地从来不是厚道的,他也需要狂欢,狂欢不只是属于人类,它属于一切山川生灵。
我们的老祖先,多么温厚呀,却在今夜,在一杯愁酒中为女娃安排了一场人间的游戏。
她从出生的那一刻起,时间就开始逆转,逆转着那场属于她的命中的游戏。
十九岁,十九年,这场游戏在她领着箱子走出家门时,迈入大学门的那一步被启动了开关键。
在大学,她遇见了一位三十多的男人,用她那个时代的话来说,是大叔型的。大叔型男人挺听上去就有些邪恶,有些戏谑。
那个男人是他的老师。
她上了他一年的课,她没有注意到他,他亦没有格外的留意于她。只有一次她被开玩笑的叫起来,那个有些民国味道的女生请你回答一下问题。那时的她长发可以披肩,上身一件短款的深蓝的短袄配一件条黑色的短裙,特地上课前抹了梅红的胭脂。有些理工科味道的课总是打不起她的精神,她一直低着头,在残缺的桌子下面按照老习惯放一本小说书,那天她在看女作家白薇与杨骚的爱情,逃离婚姻的白薇换着满腔热血与凄情爱上了杨骚,为他苦、为他抛弃一切。然而这个男人却只是个野公子,他对她说:“信我,我是最爱你的,但是我要经验过一百个女人之后,然后疲惫伤残、憔悴得像一株从病室中搬出来的杨柳,永远的倒在你的怀里。”她看到这一句,梅红的胭脂唇里轻轻的吐了句“恶心的男人”,她说话时,发现周围静的出奇,这么一来她可以清晰的听见自己哀怨的恶语。她抬头,发现那个讲台上那个中年老师看着自己,他拘着憨厚的笑容,有两个浅浅的酒窝,说“这个好像从民国走出来的女生请你回来一下这个问题”,她从来都是带着一半的耳朵听讲的,随口答了句,中年老师笑了笑,有些吃惊的问“你怎么知道的,好,同学们,今天我们上课就要上这个内容”,她一半侥幸,一半欣喜,忘了在书中存活着的、在她心里已经死去的杨骚。那一节课她出奇的懂事,像个好学生一样盯着老师讲课。她喜欢盯别人的眼睛。眼睛是什么,眼睛是心灵的窗户,眼睛是一个人的logo,一个人的品牌。眼睛是会说话的,它会偷偷的传达出自己都意识不到的东西。纯真、邪恶、恐惧、担忧,眼睛是体己的,是藏不住事的。
她常常喜欢看别人的眼睛,别看都是一人一双眼睛,可每双眼睛都是一个缩小版的世界。是白雪皑皑的、是近乎神圣的、藏不住污垢、藏不住市侩、藏不住心机、藏不住伪善与虚情假意;它是没有时间、没有年龄的,仿佛就一朵雪莲,独立着、傲然着、纯洁着。她见过很多双眼睛,有的眼睛是苍老的,那微带褐色的眼仁透出沧桑;有的人的眼睛是好像倒挂在天空的婉月,是温柔的、有温度的;有的人的眼睛像破碎的残渣,琐琐碎碎都是刺人。在现实中她喜欢看,与其说是看,不如说是研究,研究里透着对自己的识人知世的考验,藏着些对陌生之人的探究与好奇。她看过最有灵气就像一条清溪里游动的鱼儿那般灵动、那般清澈,她想起汪曾祺的《受戒》里的英子有这样一双眼睛:白眼珠鸭蛋清,黑眼珠棋子黑,定神时如清水,闪动时像星星。这是一双什么样的眼睛呀,她辗转反侧的琢磨,上课走神时想,吃饭时想,走路时想,就差把自己一头栽进小说里,亲自瞧瞧。他看中年老师的眼睛,留下两个字“留情”。“留情”这连个字缱绻而又深情,是脱离白天与黑夜、菜米与油盐的,是琐琐碎碎日常中的一出留白,是山水写意画里的留白,是耐人寻味的那一抹浅笑、是低眉潋眼的一波暗香。
她注定他始于“留情”,止于“留情”。一场在冥冥中被安排的游戏进入了发展。
他们什么时候有了相互的联系方式?她估计也说不清。男女之间的事总有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缘分与宿命的安排。谁又能说得清她是如何与他走到今天,他亦如何说得清,对于她,是真心还是一场游戏。二十岁出头的女生呀,总要幻想多余现实,心总是处在云端,眼总是凝视彩霞,轻飘飘的在天空,注定要跌落。三十多岁的男人,总有着一股致命的味道,那味道是就像一潭波澜不惊的湖水、就那么静静的、缓缓的流动着,那一眼望不到底的深蓝、那过分淡然的姿态总是比搔首弄姿来的蛊惑。他约她看电影。在一间咖啡馆,她低着头却不知道说些什么,说自己的学习,说自己的大学生活。她在等,等什么,不知道。她端起手边的一杯咖啡,轻轻喝了一小口,杯口有一抹胭脂红的唇形,那么突兀,那么明晃晃的。她究竟为什么会坐在这里,也许仅仅是师生之间的交往,她又何必紧张。她缓了缓自己的情绪,心里藏着一抹浅笑,怕做什么,倒要看看这是一场什么游戏。
她抬头,咖啡馆淡黄色的暖光刚好映着她的脸颊,嘴唇笑成了一抹可爱的月牙,两颊配合着上演了一个浅浅的惹人的酒窝。他们开始交谈,他在问,她在答,一来一往,好像只是为了这个一来一往的味道。说什么呢?不为说什么,只是为了说本身,就好像《等待戈多》里的两个流浪汉,他们漫步目的谈话、等待,什么也没有发生,但是漫无目的的谈话与等待本身就是故事。她聊学校、聊图书馆、聊自己最爱的写作;他聊自己的少年,聊自己正值的中年;他说,你笑起来就像一朵百合花;她含笑,你应该改行教文科,误入了师门。
他问,为什么不愿意和我一起看电影;她有些错愕,这个问题有些突兀了。电影,那是属于黑夜的消遣,是属于黑幕下无声的狂欢,点点滴滴的空气中仿佛都是流动着的粘稠的发酵的情愫,就差一点星火,就一片汪洋。一对情侣相偎着坐在电影院里,那是感情的增温;一对尚未确定正式恋人关系,却已有暧昧的青年男女相约电影院就像一扇即将被捅破的镂空的透明纸,是有着隐隐约约的冀望的;而她呢,算什么?她这样想,却只说,今天太晚了,宿舍要关门了;他看看电影场次,说有个八点钟的电影,看完十点,刚好可以送你回宿舍。这场电影是注定了的,也许这不只是一场电影,似乎、注定要发生些什么。
她一边有些害怕,一边有些期待,好像这是一场冒险,一次虚幻的游戏,谁赢谁输还不一定。她仅仅只有21岁,却好像从小说里过早地虚拟过了一场场的爱情,于现实中来,好像只是一次实验。她想起了丁玲的小说《莎菲女士的日记》,那莎菲是那样的让她激动,她写第一次见凌吉士,“他的颀长的身躯、白嫩的面庞,薄薄的小嘴唇,柔软的头发,却足以闪耀人的眼睛,但他还另外有一种说不出、捉不到的韦仪来煽动你的心”,她第一次看见,被那“薄薄的小嘴唇”几个字,打动了,这是形容一个男人的吗?这是出于一个女人的眼睛吗?她不敢相信,这么大胆的笔触竟然出自五四时期的一个女作家,如果说这出自伍尔夫或者波伏娃她还可以相信,她被惊讶之余带着些愉悦,她喜欢这么描写男人,更喜欢这样描写男人的女人。现在,坐在他的对面,她突然觉得也许自己可以做一回21世纪的“莎菲”。
她和他去电影院,电影只是一场故事的背景。一个故事的发生、一个不寻常关系的发展总要需要一点催化剂,需要一个你知、我知的借口,一个滑稽的却不可忽视的场所。她不安的坐在位置上,眼睛盯着屏幕,酝酿这将要发生些什么,她在等。十几分钟后,她放在椅子上的手却被一把抓住,抓得如此的用力,甚至都有些让她喘不过气,她试图一点点的抽开自己的手,却好像陷入一摊沼泽,越挣扎越被束缚,他在黑暗里近乎用力的握住她的手,就像猎取一只唾手可得的猎物,似乎今晚注定他与她要发生什么。她心里暗暗较着劲,却没了游戏的心思,只有现实而来的恐惧,她只想赶紧结束这场游戏,却发现自己游戏的开关键已经失效。她什么都不再挣扎,只是任由他握着,预备着在他松开的时候赶紧抽回手,却发现他握得更紧,一点点将她的手拉到自己的口袋的,她凝滞着不动,沉默着一分钟,突然站起来,就那么突然,一双杏眼藏着点愤怒,他示意她赶紧坐下来,她一把抓起书包,冲出了放映室的大门,眼睛一阵晕眩,明晃晃的灯光让她回到了真实的世界,他追着跑出来,说着对不起,她错乱的说,我先回去了。
“我送你”
“不用”
她急促的、逃也似的的在黑夜里奔跑,没有眼泪、没有怒火、没有悲伤,只是一种失落,一种类似于失败的颓败,是对自己狼狈不堪的出场表现的不满?是对他的厌恶?还是她心存一些不该有的幻想?
也许都有,她承认他对她有一些好感,更多的也许是夹杂着一丝冒险、一丝刺激;而他对于她,也许只是三十岁的男人家庭失意的调节剂,只是一次游戏人生的消遣。他的眼睛里藏着太多她看不懂的东西,那是她无法去涉足了解的。
最好的爱情都出现在童话里,最悲惨坎坷的爱情出现在小说里,一个是理想化的现实;一个是悲剧化的浓缩,而真正的生活中,男女之爱,又有多少配上“爱情”二字?
她依旧上他的课,一切好像都没有发生过,只是课堂上四目偶尔的仓皇相对时露出端倪,他发短信给她
“你愿不愿意陪我四处旅行”
“上课、学习、吃饭、睡觉没有时间”
“你时间很多!”
他多次发给她度假村的照片,度假村有个很雅致的名字“拈花弯”,拈花、拈花,一片粉红,好像一个漂浮在中空的彩色真空世界,他和她,就仅仅两个人,在那里度假,他们会做些什么?他会对她做些什么?她想继续这场游戏,从她仅有的刹那的、泡沫般的幻想中,游戏已经变得不纯粹了,她生怕第一次觉得自己应该抓住些什么,她想到自己再过一年就要毕业了,是留在大城市还是回到乡村,留在大城市她一个人、一个女生又能有多大的能力能够养活自己,比起物质的欲望,她太孤独了,父母都是一辈子普普通通的农民,他们淳朴、老实到唯一能为女儿做的只是关心她的一日三餐,胖瘦与否;其他的显然已经超出了他们的视野,她多么希望能够有人懂她,有人为她在苦闷无助时撑起一把伞。
有那么一阵子,她想过结婚,想要早早的把自己嫁了,组成自己的家庭,有那么一个可以信赖、可以依靠的人,生病时不会因为没有钱而熬着;姨妈痛时不会一个人痛得在床上打滚;自卑懦弱时不会将头低到尘埃;她只有她自己,她像一个小心翼翼的水手为自己的人生之路保驾护航,太累了,太累了,有那么一天也许她这一叶小舟就会被激流充斥的支离破碎,她真的太累了,迫切地希望有一双手轻轻的托着她。
她的勇气、她的无畏,在工作、金钱、房租面前颤颤巍巍,她漂浮着,双手无力的搜寻一块救命的原木。她遇见了他,中年男人对于年轻的女孩总会多多少少有一些诱惑,她拒绝他的邀请、一次、两次、三次,那可怕的自尊,那可爱的自尊、那让人又爱又怜的自尊,她左右徘徊,一边是欲望、一边是梦想。
他说“没有你,我活不了了”
她被吓了一跳,手机久久不敢拿起来,心跳加快,脸上像抹了一层高原红;一边品尝他的虚伪、一边为这样火辣辣的深情感到一丝羞愧,甚而夹杂着些她自己都不知道的欣喜。微信里永远是在输入,写了又删,删了又写,来来回回,觉得有些无谓,没有结果的感情何必浪费生命。
一边是蠢蠢欲动的私欲、一边是二十岁少女纯洁的爱情设想,她几乎想要投降,甚而有一次想着“小三”、“情人”之类的字眼,她被自己吓了一条,嘴里恶毒的骂着自己。“哎,如果从未从小村庄走出来过,像她的有些小学同学在家结婚、生子,脑子里没有太多对于未来的幻想,她或许是一名平平凡凡、永远活在一方天地里的乡村女孩,却是极其容易满足的,余生踏实为人妻、为人子,又有什么不好”,她这样想着,近乎有些埋怨自己读了太多的书,上了太长的学。她想到那个小小的、不起眼的村庄,那一方池塘里漂洗着的花花绿绿的衣服,那一眼黄土的麦田,那一树树知知呀呀的蝉叫;她不该离开土地、离开生活了十几年的村庄,在那里,心是纯净的。
他送了一大束地蓝色妖姬,美的有些不像话,它的名字叫“蓝色妖姬”,真的很妖姬,蛊惑而妖娆,她却看到的是昙花一现,她将它深藏在了宿舍附近的草坪里,就像埋葬这滑稽的感情。那一次,她在他的眼中看见火辣辣的欲望,那是属于男人和女人之间的,那是一个男人对于一个女人的原始本能;她直视着他:
“你会为我离婚吗”
她自己早已有答案,还是问了,就好像给自己一个死心的理由。
“不会,也许以后会”
“好漂亮的回答”她说
“我们可以先相处一段时间,以后说不定我们会在一起”
“相处,是不是我们要发生关系,是吗”
他不说话,那双她看不懂的眼睛刹那间被她看懂,她读出了答案。
“既然这样,以后你不要再发短信给我了,我们不要再联系了,你给不了我安全感”
她说出这句话,像是解脱,更像是重生。埋葬了那束花,埋葬了灰色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