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几何时【中长篇】
序
还记得在那些夏天的日子里,在那一望无垠的绿色田野上,尚还青涩懵懂的少年与身边的女孩漫走在田间的小径上。他们的脚步很轻,走的很慢,相互跟随着对方的步伐,彼此之间却又静默着不说一句话。明明只有短短几十米的一段路那时却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漫长,有时会有不意之风吹得田中的穗须泛起阵阵的涟漪,少年伸出手想要抓住些什么东西,却又抓不住任何东西,只是呆呆地傻站在原地,直到耳边传来女孩的呼唤声才发现原来他们之间已经拉开了有点距离。
少年奔跑着追了上去,突然发现面前女孩微侧的身影逐渐与身后的夕阳重叠在一起,女孩窈窕的身影浸没在金色的光华中,看起来有些梦幻和神圣,少年不自觉放慢了脚步,看着远方那条被晚霞映出一片金色的海洋的即将走向日暮的地平线,少年心中突然生出这样的感觉——若是这样一直走下去,那他们或许能走到时间的尽头……
那时的少年尚且年少,对自己的未来还只停留在年少无知的憧憬,从没有想过当他们两个人相互搭着对方的肩膀,坐在村头矮矮的土坡上遥望着远方忽隐忽现的村落时,不知不觉间有些东西已经悄然逝去。等到他慢慢长大,开始明白长大了自己已经不能再轻易哭泣,要学着去面对更多复杂的感情,要在更多以前从未面临的问题里做出自己的抉择时,才发现记忆中的那片田野,那个土坡,那个与每日夕阳落山时升起袅袅炊烟的小小村落……早已经从他的生命里脱离出去,他想要挽回,却早已身不由己。少年一直只是个过客,他从来没有属于过那里,自然没有料想到这结局。
这世间的所有相遇,也许从一开始就早已经注定了结局,如果我们从一开始就能够明白这一点,那或许当时会更加的珍惜。
那些故事都早已远去,故事里的少男少女们也早已经走上了与曾经想象中所背道而驰的道路,那些曾经的故事,最终也已经被寄存在风里,渐渐远去。
这是少年的故事,是我的故事,也是你们的故事。故事里的主人公是我,是你,也是所有人……我们都曾是那样一个少年,站在与夕阳渐叠的地平线上,看着前方,回望来路。
有时我仍会回到那个微风习习的静谧小村里,只可惜当我再次走到那记忆中的田野时,那里已是一片芒草丛生的草原。循着记忆向前走几步,依稀可以看见那条曾与人并肩走过的小路,路还是当年的那条路,却已经不会再有那相互搭着对方的肩膀,坐在田埂上遥望远方天空的少年了。
我们都是孤独的人,会经历一个又一个的人,却不知道有谁能够停留着我们的明天里,也正因如此,长大了的我们才会更加珍惜,开始怀念那些在我们开心时,难过时,愿意为我们停下脚步,亦或者陪我们一起走一段的人。
我以自己的故事作序,但这本书的主角并不是我,而是一个和我一样孤独,和我一样在寂寞的深夜里凝望夜空,一边怀念过去,一边想象聂鲁达笔下那阴郁的夜在大地上撒下蓝色的穗须的景象的人。
这是那个被大家称为东子的人的故事,之所以写他,是因为我希望大家能够透过那一行行文字,看到那在同命运不断抗争和自我救赎的顽强的生命……
最后就以东子曾经说过的一段话作为这篇序的结尾:
“我们相识在十月,我最爱的冬天里。也许初识的那天,我们彼此都是带着些许欣喜的,因为我依稀记得,那是一个春色旖旎的早晨,阳光从稀碎的树林间洒落下来,斜斜地照在我的身上,好像斑驳了时光。”
第一章
雨
我年少时不喜欢南方,因为我不喜欢南方的雨,不喜欢落叶的味道里夹杂着泥土混合着菌类潮乎乎的气息,不喜欢那被雨淋湿的世界。直到后来我才明白,我讨厌的并不是雨,而是那个在雨下孤独,却又执拗得不肯承认悲伤的自己。
我曾不止一次地注目凝神地望着那些轮廓清晰的,将这座小城与外界分割开,却又不知去向何处的连绵远山,试图将它们忘记,却早已在无形之间将它们的脉络铭记于心。我想要逃离这座城市,不是为了追寻外面的世界,仅仅只是为了离开这里,去哪里都可以,因为这座烟雨蒙蒙的南方小镇看似美丽,却有着太多的记忆,太多太多的孤独与寂寞无处安放——这是我从很久以前就下意识产生的感觉,却随着我的长大而渐渐变得深刻且清晰。
不过我最终依旧留在了这里,终究没有跨过那座不知凝望了多少次的大山,因为当我真的开始思索自己是否要继续留在这里时,命运催动着我与东子相遇。
那大概是一零年的时候,具体是什么时间我已经记不清了,大概是三月吧,又或者是四月,只是依稀记得那是一个雨夜,浓厚的雨云沙堆似的充盈着整片天空,呼啸而过的北风将街道两旁的树木拉扯得痛苦地狂舞,树叶摇曳相互碰撞发出令人不安的飒飒声,密密的雨滴撞在路边的青石板上绽放出朵朵水花。
记得当时那一段时间的我心情很差,并非是这雨令人压抑或惹人心烦,而是刚刚毕业一年的我终于要开始面对那在我心中深藏已久的抉择——是留下亦或是离开。我的家境并不算好,父母并非事业单位,都只是靠着打工来维持家里的开支,日子虽说不至贫困,但也并没有多少富余,真的就是中国千万家庭中最平凡的那一个,而我作为他们唯一的孩子,多多少少还是被他们寄予了些许的期望。只是我自幼不喜读书,并没有如他们所期望的那样考上一个好大学,只是勉强打擦边球考上了当地的一所非常一般的学校。而他们无论怎么也想不到一向对他们言听计从的我,在毕业短短一年后竟会做出放弃报考当地公务员,要离开家乡去外面闯荡这样的决定。这是我第一次决定自己为自己的人生做出抉择,第一次以一种强硬的态度拒绝父母给我规定的路,结果也不出所料,换来的只是一顿训斥。与父母的分歧并没有让我就这样轻易放弃,反而让那一直藏于自己心中,只会在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情感在那一刻变得愈发浓烈。
其实现在细细想来当时的自己也并非真的那么决绝,对于那从未踏足的,山的背后的未知世界,心中也不免会忐忑不安,之所以如此,归其究竟或许只是父母的不理解和过激彻底激起了少年的一腔热血和冲动,迫切地想要向父母证明自己并非是错的,即使不按照他们所为我定下的道路去走,自己也照样可以活得很好的,于是就想着只要先离开这里就好。现在想来当时的自己还真是幼稚得可爱。
那天以至深夜,我照惯例乘坐着三号线的末班车,和以往不一样的是我并没有一个明确的目的地,上了车后就跟师傅说不用管我,就这样一直向前开吧。我就这样跟随着车穿行在夜幕下的城市街道之间,想着就这样吧,如果真的要离开,那就在离开之前再看一眼这座城市吧,看完这一眼,也许便真的没什么牵挂了。只是我没想到今夜竟是这样的乌云密布,狂风大作的时期。
一路上时时有阴风呼啸,大滴大滴的雨珠连成一串串的水链拍打着我面前的车窗。暴风雨似乎比开始更加地猛烈,从两侧的车窗中,只能看到随着狂风痛苦地摇曳的树木不断地飞掠而过,街边的一家家小店并没有因为下雨而闭门,那转瞬即逝的万家灯火被细密的雨点和贴在车窗玻璃的水汽氤氲成一团团扭曲的光……当时我是坐在中间靠右的位置上,透过满是雨水的玻璃,隔着玻璃听雨朦朦胧胧的声音。看着窗外极力地穿过玻璃,稀疏地撒在我的身侧,却又在外面不断摇晃的树木遮掩下变得明暗斑驳的光,我突然生出一种无可名状的不安。
很久很久以后的现在,当我再次尝试回忆起那时那种矛盾的心情时,突然明白了或许正是那源于内心深处的不安和悸动,让我最终没能如愿的离开。而我也确信现在的我基本可以对那时异样矛盾的情绪有一个较合理清晰的解释了:当那个从未离开过家乡的少年怀着沉重且期待的心情,抱着必走的决心以一种他从来没有过的角度去看待那座生他养他二十年的城市,非常仔细地想要将这座城市的每一条街道,每一寸土地都留在他的记忆里时,那不断流过的雨水渐渐模糊了他的视线,他发现自己看不清楚这座城市了,发现那一瞬间他记忆中的城市正在渐渐与他疏离,他害怕自己再不属于这里,同时也对那如窗外的风景一样模糊的未来感到恐惧……
那是一种很难用语言形容的,期待却又恐惧交织在一起的情绪,如此便可以解释为何当我试图窗外流动的风景时,只是忽然感受到一阵不能自持的恶寒。
这是东子的故事,可我又写了很多我的故事,因为我始终认为我们两个人冥冥之间是连着一条线的,是相互关联的,是不可分割的,单独拿出任何一个人都是成不了完整的,所以我一直都说这是东子的故事,也是我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