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景
程远拖着行李箱走出机场，十月的风带着丝丝凉意钻进他的衣领。这已经是他这个月第三次来这座城市了，每次都是不同的酒店，不同的录音棚，却有着相同的疲惫。
"程老师，这边请。"接机的助理小张恭敬地拉开车门，"直接去酒店吗？还是先去见客户？"
程远揉了揉太阳穴，眼睛里布满红丝，"先去酒店吧，我想休息一下。"
车窗外的城市风景飞速后退，高楼大厦像无数个相似的方盒子，程远已经记不清自己见过多少这样的城市。五年了，自从他的音乐制作公司小有名气后，生活就变成了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的循环。酒店、录音棚、机场，三点一线。
手机震动起来，是公司发来的日程安排。明天上午十点见新签约的歌手，下午三点录音，晚上七点与平台方吃饭...程远关掉屏幕，闭上眼睛。他的脑海里盘旋着无数未完成的旋律，却像被困在迷宫里的鸟，找不到出口。
"程老师，到了。"小张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
程远抬头，又是那家连锁酒店，全国统一的装修风格，连前台的笑容都像是批量生产的。他机械地办理入住，进入电梯，刷卡开门。房间里的空气带着消毒水的气味，床单平整得没有一丝褶皱，就像他日复一日的生活。
他放下行李，站在窗前发呆。夕阳将天空染成橘红色，远处的建筑轮廓模糊在暮色中。程远突然感到一阵窒息，他抓起外套冲出房间。
"程老师，您去哪？需要我陪同吗？"小张在身后喊道。
"不用，我自己走走。"程远头也不回地走进电梯。
走出酒店，程远漫无目的地沿着街道前行。下班高峰期的城市喧嚣而拥挤，行人匆匆从他身边擦过，每个人都带着自己的故事奔向不同的方向。程远感觉自己像一座孤岛，漂浮在人海中。
转过一个街角，一阵咖啡香气飘来。程远抬头，看到一家名为"云清"的小咖啡馆，木质的招牌上画着几朵简笔的云。与其他商业化的连锁店不同，这家店看起来小而温馨，橱窗里透出温暖的黄光。
鬼使神差地，程远推开了门。
门上的风铃清脆作响，店内放着轻柔的钢琴曲，不是那种烂大街的背景音乐，而是一首他从未听过却莫名熟悉的旋律。咖啡馆不大，只有五六张桌子，却布置得极为用心——墙上挂着黑白风景照，每张桌子上都摆着一小瓶新鲜的野花。
"欢迎光临。"一个清亮的女声从吧台后传来。
程远转头，看到一个扎着马尾辫的女孩正在擦拭咖啡机。她穿着简单的白T恤和牛仔裤，围裙上沾着些许咖啡粉。当她对程远微笑时，眼睛弯成了两道月牙，脸颊上浮现出两个小小的酒窝。
那一刻，程远感觉有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他的心脏。
"第一次来吗？"女孩问道，声音像她煮的咖啡一样温暖。
程远点点头，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和陌生人这样自然地交谈了。工作上的社交总是带着目的性，而此刻，他只是一个普通的顾客。
"推荐你尝尝我们的招牌，'云清风味'。"女孩指了指手写菜单上的一行字，"今天刚到的埃塞俄比亚豆子，有很特别的花香。"
"好，就这个吧。"程远说，他甚至没看价格。
"找个喜欢的位置坐下吧，我一会儿给你送过去。"女孩转身开始准备咖啡，动作娴熟而优雅。
程远选了靠窗的一个角落，从这里可以看到街道上来往的行人，却不会被外面的喧嚣打扰。他放下手机，真正地环顾四周。咖啡馆里还有几位客人，一个大学生模样的女孩在看书，一对老夫妇低声交谈，角落里有个男人在笔记本电脑上敲打着什么。
这种平凡的场景不知为何让程远感到一阵安宁。他有多久没有这样静静地坐着，什么都不想，只是感受当下的氛围了？
"您的咖啡。"女孩将一杯冒着热气的咖啡放在他面前，旁边配着一块小巧的手工曲奇，"尝尝看，曲奇是我今天早上刚烤的。"
程远道谢，端起杯子抿了一口。咖啡的香气立刻充盈口腔，先是微苦，随后是意想不到的甜味和花香，就像...就像阳光穿过云层的感觉。
"怎么样？"女孩期待地问，她并没有马上离开，而是自然地站在桌边，像是真的关心客人的感受而非仅仅出于礼貌。
"很好喝，"程远真诚地说，"有种...特别的感觉。"
女孩笑了，"那就好。我叫林小满，是这家店的老板兼咖啡师。有什么需要随时叫我。"
"程远。"他下意识地报出自己的名字，然后才想起在音乐圈里这个名字多少有些知名度。但林小满只是点点头，没有任何特别的反应，这让程远莫名松了口气。
林小满回到吧台继续工作，程远看着她忙碌的身影。她煮咖啡时专注的侧脸，与客人交谈时真诚的笑容，擦拭杯子时轻柔的动作...每一个细节都那么自然，那么生动。程远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细致地观察一个人了。
他的手机震动起来，是公司发来的邮件，关于下周一个商业合作的事宜。程远看了一眼，罕见地没有立刻回复。他放下手机，又喝了一口咖啡，感觉紧绷的神经一点点放松下来。
窗外的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路灯亮起，行人渐少。咖啡馆里的钢琴曲换了一首，是一首程远从未听过却莫名触动心弦的曲子。他突然有种冲动，从包里拿出随身携带的小本子和笔，开始写下脑海中浮现的旋律。
音符像流水一样从他笔尖涌出，这是他几个月来第一次如此顺畅地创作。没有商业考量，没有甲方要求，只是纯粹的情感表达。
"在写歌吗？"林小满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她正端着一杯水走过来，"看你写得很投入，没敢打扰。"
程远有些惊讶，"你怎么知道是歌？"
林小满指了指他的本子，"那些音符啊。而且你看起很专业的样子。"她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你是音乐人？"
"算是吧，音乐制作人。"程远合上本子，却不是因为不想分享，而是突然对自己的作品感到害羞。
"真厉害。"林小满的眼睛亮了起来，"我大学时也玩过乐队，不过水平太业余了。现在开咖啡馆，至少能自己决定放什么音乐。"她笑着指了指音响，"这些都是我喜欢的独立音乐人的作品，虽然不红，但很真诚。"
程远突然感到一阵羞愧。他制作的歌曲大多是为了迎合市场，已经很久没有考虑过"真诚"这个词了。
"你为什么会开咖啡馆？"他问道，试图转移话题。
林小满望向窗外，眼神变得柔和，"因为我喜欢这种慢慢的生活节奏。看着客人喝到我煮的咖啡时露出满足的表情，比什么都开心。"她转回头，"你呢？做音乐制作人很辛苦吧？总是到处跑。"
程远愣了一下，没想到一个刚认识的人会这样直接地问到他的感受。更没想到的是，他居然想回答。
"很累。"他轻声说，"有时候感觉自己像个机器，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制作一首又一首相似的歌。"这些话他从未对同事或朋友说过，却在第一次见面的咖啡馆老板面前脱口而出。
林小满静静地听着，没有给出那些常见的客套安慰，只是点了点头，"那今天就在这里好好休息吧。咖啡馆打烊时间是十点，但你如果想多坐会儿也没关系。"
她起身去招呼其他客人，留下程远一个人坐在那里，心中涌起一种奇怪的感觉。在这个陌生的城市，在一家偶然走进的咖啡馆，他第一次感到...归属感？
程远重新打开本子，继续写那首突然灵感的歌。这一次，歌词也自然而然地流淌出来：
"一路过很多城市，一路看很多人群，匆匆忙忙地在行程里睡了又醒..."
他抬头看向吧台，林小满正踮起脚尖去拿高处的咖啡豆，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她身上，勾勒出一圈柔和的轮廓。程远的心跳突然加快，他低下头继续写道：
"直到我看到了你，莽莽撞撞靠近，每一个细节都牵引我放下行李，让心自然的休息..."
咖啡馆里的音乐换了又换，客人来了又走，程远却一直坐在那里，沉浸在创作中。当他终于放下笔时，发现窗外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咖啡馆里只剩下他和正在收拾吧台的林小满。
"写完了？"林小满走过来，手里拿着两杯热巧克力，"尝尝这个，我特制的，加了一点肉桂。"
程远接过杯子，两人的手指短暂相触，一丝微妙的电流似乎从接触点蔓延开来。
"嗯，写完了。"程远轻声说，"要听听看吗？"
林小满惊讶地睁大眼睛，"真的可以吗？"
程远点点头，拿起桌上的餐巾纸擦了擦手，然后轻轻哼唱起刚写完的歌。他的声音低沉而温柔，在安静的咖啡馆里回荡。唱到"你就是我的风景，云高风清"时，他看到林小满的睫毛轻轻颤动。
歌唱完了，咖啡馆里一片寂静。林小满的眼睛亮晶晶的，像是含着泪水。
"这...这太美了。"她轻声说，"我从没听过这么...真实的歌。"
程远感到胸口一阵温暖。多年来，他收到过无数专业乐评人的赞美，却从未像此刻这样因为一句简单的评价而感动。
"谢谢你。"他说，然后犹豫了一下，"这首歌...叫《风景》。"
林小满微笑着点头，"很适合。每个人生命中都会遇到属于自己的风景，对吧？"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程远突然明白了什么是"一眼万年"。在这个普通的夜晚，在一家小小的咖啡馆里，他漂泊已久的心似乎终于找到了停泊的港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