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薇花开
开了一个夏天,紫薇花还是碎碎叨叨一点疲态都没有,乡下人说这花皮实,有韧劲。乡下的老人也是这样,尤其是一年到头病病恹恹的老人,终年不是扫地抹灰就是烧饭洗衣,还总是将死挂在嘴边,仿佛毫不介意。
大奎的奶奶,常年哮喘,到了冬天更是喘得随时一口气上不来。熬到油尽灯枯,终于熬干了。人人都替她松了口气,老奶已经七十三岁了,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喊自己去。都说这是喜丧,虽然女儿奔丧也是从村外吊着嗓子哭进来,却是干号。大奎爹腰里扎了麻绳,跑进跑出招呼,有人来了,相陪着磕头,爬起来又去料理。喜丧,一个村子人都是吃你的喝你的,门口一溜放了五只大敞口缸,灶屋里不歇火地红烧肉、红烧鱼、红烧豆腐,都是荤菜,阖村人个个吃得嘴角流油。这是规矩。
说来也怪,后来村子里人都说这事有征兆。那年大奎家门口那棵紫薇树发了疯一样开了大半年。金银花开的时候,往年怕紫薇树还在长叶子,这棵却已经开了,越开越烈,远远望去,像一团异样的火烧起来。
紫薇在我们这并不叫它紫薇,虽然村子里也有个叫紫薇的女孩子,没有人把这个紫薇和屋檐下那棵怕痒痒的树联系在一起。对,我们都叫它痒痒树。如果挠一挠树干,树枝会轻轻颤动,花和叶子也随着树枝的颤动而颤动起来,犹如风来,从每一片叶子和每一朵花间穿过。到了盛夏,紫薇满树开花,团团如织的时候,我们在树下,不停地挠着树干。一直挠到大奎妈忍不住轰我们走。
大奎妈随手楔根钉子在紫薇树上,挂个篮子绕根草绳。别的不说,大奎家的勾屎耙子就常年挂在紫薇树上。大奎拾粪回家,一头将筐子里的屎粪倒进粪圈里,一头顺手将还沾着牛粪的耙子挂在紫薇树上。
紫薇树上的钉子有的已经长进了树里,大奎的勾屎耙子一年四季不变的挂在树上。每天大奎妈清早就叫大奎起来,勾屎去。勾完屎回来才能吃早饭。
大奎的亲爹是个老红军,那些年跟着队伍闹革命,后成了将军,在外面又组建了家庭。建国后,大奎亲爹回家乡寻找老婆孩子,才知道大奎妈已经改嫁给姓曹的,连亲生儿子也跟着成了曹姓。
大奎亲爹第一次见大奎的时候,大奎正拾粪。大奎背着粪筐,傻傻地看着这个自称自己亲爹的男人,没什么反应,只是记得拾满粪筐赶紧回家吃早饭。
大奎亲爹看着浑身臭味脑子不好的亲儿子,才七八岁啊,别家孩子都上学了!暗自叹息,但还是带着大奎回京了。没有过多久,我们却又看到大奎在路边拾粪,于是大家又都笑话大奎有福不会享。
没多久,大奎掉进了村口的池塘,侥幸被救了上来。那年一个算命先生路过,大奎妈花了两毛钱捏骨算命,算命先生说这个孩子五行水大,水来土挡没事的。大奎奶奶去世的时候,一家人都忙着办丧事,五天的流水席,个个忙得人仰马翻。那天,大奎早上没有扛着勾屎耙子出门,也没有人注意,晚上大奎没有回家,直到半夜里家里人才发现,好像一天都没看到大奎了。于是炸锅一样,篦子一般挨家挨户一条沟一个草堆地找,第三天,大奎从河里漂了起来。这次不是村口小水塘,是村西的大河,大奎的身体正卡在河上的水坝处。
大奎有个同母异父的小妹,叫小满。大奎死后第三天,晚上死人是要回家的,大奎妈在堂屋的地上洒些草木灰,看到脚印了,就知道他回来了。第二天也没看到脚印,可小满却告诉妈妈说大奎哥昨晚回来了。昨晚她把紫薇树上的勾屎耙子拿下来横放着,早上一看,勾屎耙子又挂到树上了,是大奎哥回来放的。大奎妈大叫一声:“我的儿呀!”哭得背过气去。
那棵紫薇继续开花,一直开到下第一场雪,还一簇一簇在雪里探出几簇红色的花瓣,开得村里人异怪得不行,路过这棵紫薇树的时候讲话都不敢大声。